顾家长房长孙顾林在一大堆身穿鲜亮官服的官员后面,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羊皮大袄,冷得直打哆嗦,到最后实在忍不住,顿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见比自己靠前的祥符县县承没好气地回过头来看他,他立刻缩了缩脖子,强忍住跺脚取暖的冲动,暗恨张越姗姗来迟。
也不知道过了多尖,前头终于有人叫嚷了一声:“来了来了!”
一时间,原本已经有些窃窃私语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顾林人在最后排,使足了劲踮脚也看不清前头什么光景,顿时暗自着急,可左右的闲杂人等早已被清了个精光,就是县衙里头的县承典史也不是如今的顾家能够轻易差使的。
这情形起自数年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看着姻亲张家缘故,对顾家还有几分看顾的县衙府衙,突然对他们就苛严了起来。子弟胡作非为,逮着就是一顿板子;欺男霸女亦或是欺凌百姓立马便有人来管;至于什么其余的就更不用说了。眼看顾家的家境渐渐败落,那四百亩早地两百亩坡地亦是因为坐吃山空,没两年就转手了出去,如今境况还不如当年。
这次张越会来,怎么也得扶持扶持顾家吧?
就在顾林拢着双手死命伸脖子的时候,就只见前头人群分了开来。
他一愣神之后就慌忙往旁边闪,再一探身就看到本地的三司衙门主官簇拥着一个年轻官员走了过来。见那官员并未身着官服,只是一袭青色锦袍,嘴角含笑沿路向一众行礼的官员答礼,甚是和气,赫然便是自己见过的张越,他立时醒悟过来,慌忙往前挤,可早就被几个县衙府衙的属官用肩膀挡在了后头。
就在情急之下的他开口嚷嚷出了一声越表弟的时候,前头就有人回过头来。
“你懂不懂规矩?中午是罗藩台秦都帅和方桌台一块宴请张大人,你这个穷亲戚冲上去算怎么回事?就算张大人认了你,回头他一走,三位大人觉着你搅了好事,你家便吃不了兜着走!”
换做是十几年前,这等威胁顾林哪里忍得下,可现如今他只得硬生生憋住了这口气,还点头哈腰地赔笑称是,眼睁睁地看着张越又上了马车,在众多官员车马的簇拥下往北大街而去。他有心追到那儿去瞅瞅有没有机会,可思量再三,还是顾然放弃了这个念头。
与其现在凑热闹,还不如干脆到张氏老宅去守株待兔的好!
自从当年回老家将顾氏安葬入了张家祖茔之后,张越就没回过开封,如今阔别近十年再次回来,他不禁发现,开封城竟是和记忆中没多大变化。临街的房子依旧和从前一个光景,有些有钱的人家还修缓过,没钱的人家则是更显破败。破土而出的酒楼饭庄多了好几家,但旧日曾经出尽风头如今已经不知所踪的则是更多。只贯穿南北的那条大街倒仍是从前光景,黄土垫道异常平整,两旁市肆林立,却没几个人影。
因而,到了酒楼上落座,被硬推着坐了首席的张越就笑道:“我只是告假祭扫,又不是奉旨办事,你们这净街未免净得太彻底了。”
自从六部尚书侍郎的缺口被全部填满之后,原本还抱着期望的各省布政使就渐渐死了心,知道这辈子也就是封疆大吏的命了。所以,罗布政使也并不指望巴结好了张越就能上升,可毕竟开封由于地处黄河边,最易受水灾,每年税赋和赈灾等等要耗用大量钱粮,因而不得不和财神爷打好关系。至于秦方这两位都指挥使和按察使就不一样了,都指挥使总希望挪个地方高升,按察使也想着能不能进京城都察院,因而反而巴结得又熟络些。
“张大人乃是皇上重臣,此次既是御赐假期回乡祭扫,下官等自然有职责护卫安全,若是让宵小之辈惊扰了大人,岂不是罪过?”
见答话的是按察使,张越便微微一笑,略过这个话题不谈。由于他抵达之前已经打发了得力家人前来知会,又预备了想吃的家乡菜菜单,还让人一路跟着准备,所以这一桌的菜虽是山珍河鲜俱全,到也不甚离谱。酒酣之际,从三司到府衙县衙锦衣卫千户所的官员都来敬酒,他推却了一会,终究只喝了三杯。等到这一番应酬之后回到张氏老宅,他方才知道,带着琥珀秋痕和孩子们回到这里的杜绾,竟已经是接待了好几拨官太太。
这还不算,门子正禀报的时候。那门房里头竟是又窜出一个人来,却是笑容可掬地上前行了个礼,又叫了一声越表弟。张越看着这个身穿羊皮大袄,瞧着比自己大上好几的人上前行礼,不禁皱起了眉头,直到对方满脸堆笑自报家门,他才明白了过来。
这竟是顾林?上次人寻上门来的时候,至少衣着打扮还体面,如今竟成了这般光景,看来开封这边早先送来的消息没错,顾家本家果然是因的子孙争产四分五裂,继而一个个都是坐吃山空!瞅了顾林一眼,他便淡淡地说道:“原来是大表兄。”
“越表弟,听说你回来了,父亲和族人们都很是高兴,为此特意预备了……”
“大表兄见谅,我这次回来是奉旨给假祭扫,时间有限,还打算在祖茔前结庐住上三日,所以恐怕没时间四处奔波了,毕竟朝中事务繁杂。”张越仿佛没看到顾林一下子僵在那儿的脸色,又淡淡地问道,“对了,几年前大表兄到过京城一次,那会儿我记得助了顾家四百亩旱地,两百亩坡地,不知道如今光景如何?”
顾林没想到张越一张口就直截了当问起当年那些庄田,顿时期期艾艾地想要解释,可半晌也寻不出一个好理由来,到最后只得故作捶胸顿足地叹息道:“越表弟,不瞒你说,父亲和我都是不善经济的人,最初是佃给别人耕种,可佃农滑胥,竟是频频拖欠田租,后来告到县衙府衙,明府和府尊竟是都不理会,最后硬生生给一家奸商夺了田去,我……我对不住你!”
看到顾林唱做俱佳地在那儿演戏,张越只觉心头厌恶更甚。就是这么一个曾经和张家相提并论的百年世家,便因为出了三代不中用的儿孙,于是便成了如今这等破败的光景。怪道人家说与其有万贯家财,不若教出一个好儿孙。因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顾林的一番话说完了,他才哂然一笑。
“给奸商夺了田去么?”张越向后头轻轻招了招手,连小青立时一溜小跑上前来,双手呈上了两张东西。他接过来淡淡瞧了一眼,又换了拿在右手,“我到是听下头人说,因为顾家有人欠了一大笔赌债,于是拿着田契去了典当行,那边因瞧见原本是张家转手的,这才知会了这里,最后好容易才赎了回来,怎么和大表兄说得不一样?”
顾林倚仗的便是张家和顾家曾经是姻亲,张越当日对自己甚是和气,给田亦是极其爽快,以为这位对亲戚决计会照顾一二,谁知道张越一张口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看着那张上头的田契,他只觉得头皮发麻,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年老太太在世的时候,便吩咐家里子孙,不要和顾家人多做往来,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张越盯着顾林的眼睛,见其不自然地避开自己的眼神,就一字一句地说,“老太太出身顾家,若不是真正心灰意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老太太留给你们的信上,字里行间都是殷殷关切叮嘱,你们却都是当成了耳旁风,事到临头倒知道拿着这个到京城求助!顾家从前何等风光,如今却是要去当铺典当田产,这已经成了开封城的笑谈!”
见张越冷笑一声,拢起那张田契就要往里头走,顾林终于忍不住了,急忙上前拦住了张越。可他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就只见那后头几个护卫全都围了上来,个个颜色不善地瞪了过来,他一个害怕,只得让开了路途,可眼见人进门去,他仍是提胆量高声嚷嚷了一句:“越表弟,就算如今的顾家再混账,可你总该看在老太太的份上”
“要不是看在老太太的份上,你以为顾家那几桩案子会这般容易地了结?”张越倏然转头,冷冷看着失魂落魄的顾林,“要不是看在老太太的份上,我会助你家那些田地!你回去告诉你爹,那些赌帐我自有主张,但要是他还敢再赌,就凭你们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他这个当家的是什么罪名?还有你,没钱过日子,倒是有钱纳要是你家里还有人像小七哥那般有出息,也不用在我面前叫嚷什么看在老太太的份上。”
看着车夫赶车进了角门,其余亲随护卫也是各自进门不提,顾林站在那空荡荡的小巷中,只觉得身上的羊皮大袄仿佛没穿似的,冷得彻骨。好半晌,他才哭丧着脸挪动了脚步,可没走几步就回过了头。让他失望的是,那边的门早已经紧闭了起来,丝毫没有人出来留他。
走着走着,刚刚张越那些话自然而然便在脑海中重新浮现了出来,心烦意乱的他抱着头前冲了几步,随即突然停了下来。
顾家败落无非是因为无人做官,顾彬又是最清高不过的,丝毫不肯拿名头给族人滥用,而开封上下的官府仿佛得了讯息似的,对顾家人格外严。要是真再出几个像顾彬这样能做官的,那就不是这般情形了……
顾林颓然叹气,出了巷子和一旁街口冻得直发抖的小厮会合之后,就耷拉着脑袋往家里的方向走去,浑然没看到另一边几个顾家旁支的年轻后生被人引着过来,拐进了张家老宅门前的巷子。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114章 平生有幸
张家祖苯在开封城西的五里坡,顾氏和张越祖父以及数位妻妾的合葬墓也在这里。如今由于张玉追封河间王,三代祖先皆封荣国公,这儿的规制自然也大不相同。内中的青松绿拍比往日多了好些,甚至还御赐了五户守茔人家,原本的守卫再加上开封都司拨来的军士,将这儿附近守得严严实实,杜绝了那些敢于窥视亦或是凯觎其中的人。
此时此刻,开封张氏一族的族长正在那儿陪着张越。他这一年已经是七十有五。身体也不如当日张越等人回乡安葬顾氏时康健,拉着拐杖在寒风中站得有些颤颤巍巍。因是起头他一意要陪着来,张越劝也劝不动,只得由着他,这会儿见他如此光景,心中未免不忍。
“老族长,天气太冷,我又打算在这儿过三日,您难道还能一直陪着不成?还是先请回吧,您这么大年纪,若是有什么闪失,我这个晚辈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老族长论辈分比张越年长两辈,奈何下一代没什么出色的人才,儿子到了五十还只是个秀才,连个举人都没能挣上,族中其他本支旁支亦是如此。林林总总四五个秀才,有年轻的有年长的,只是仿佛举人两个字就是奢望了。河间王张玉那一支是早就搬离了开封的,自打顾氏把另一支也一块挪去了京师,开封这边就日益破落了。有本事的不是到外乡想方设法谋个出身,就是到京城去投奔了那两支贵极一时的亲戚。运边唯一的希望便是张家的祖茔还在,可若是那边在京师另择了风水好地。另设家族墓园不再迁葬回来呢?
因此,见张越伸手过来要搀扶,他一把就抓住了那双手,老眼中已经是有些发红:“张大人。小老儿年纪也大了,有一件事务必请你答应我……”
“什么大人,老族长只叫我名字便是。这里只论辈分,不论官阶。”张越见老族长攥着自己的手用力颇大,心里不禁一动。便开口问道,“可是为了族里的事烦心?”
老族长早知道张越机敏,此时便低下头说:“我也知道,你们那一大家子迁往京师,是听了英国公的建议,也是为了前途,可如今开封张家这边虽说沾着你们的名气。又是开学堂。又是置办祭田,族里对于那些孤寡贫寒的同宗都有贴补钱粮,可一味如此,竟是助长了那些人的懒散习气。你离了开封十五年。族里少年中过了县试的才十人,过了府试的六人。过了院试最终中了秀才的,就只有三个人,要知道这可是十五年!再这么下去,开封张家只怕就要如同顾家那样败了。我知道你不会如顾家那般不理会本家,可是……”
听到这里,张越就知道当日自己对顾林那番态度只怕是传出去了。见老族长一副欲言又止脸色发红的架势,他便和颜悦色地说:“老族长言重了。有你这等德高望重的坐镇,开封本家不会落到那副境地。至于顾家,原是我看不惯顾林和他老子那种做派。因老太太出自顾氏,他们便仿佛赖定了张家似的。这些年来,我给了田,又给他们撸平了好几桩官司,可结果便是他们变本加厉。既是如此,那他们日子过得窘迫。自然不是我逼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缓缓说道:“至于顾家人,我也不是全然不帮,早些时候我已经让人打听过了,顾家族里有几个清贫却愿意上进的。所以我已经让人资助了。愿读书的可以去书院,愿经商的介绍他们去学着经营产业,至于愿意自食其力做事的,我也让人给了他们机会。只是这等坐吃山空只想着打秋风捞好处的,我却懒得姑息。”
老族长这才明白是这么回事。顿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张越如今毕竟是张家最有实权的,又得皇帝信赖,因而他不得不苦心多劝一句:“可越哥儿,这为官一任,无论是同宗还是姻亲同乡,彼此之间毕竟得扶持一把,哪怕看着老夫人当初对你的扶持,你也得做做样子。否则如今的顾家人只怕会耍无赖。到那时候对你的名声定然有损……”
“不妨事,老族长放心,顾家也不是个个不成器的,我不妨说实话,顾家如今得我人情的人多,像顾林那般袖手不管的毕竟是少数,他们要是闹将起来…族长的位子正好也可以换个人,其他各房对他们长房的那副德行早已经忍不住了。无德之人占着族长的位置,何以教化晚辈?对了。老族长刚刚提到的事,我也正好想提。如今咱们家毕竟不比当年,祖上封公,论起来阖族上下都沾光。而如今还在的,又有英国公阳武伯,还有我这个户部尚书,族规不可不立。劝善劝学是一方面,杜绝饱食终日的又是另一方面。”
戴着帷帽的杜绾领着几个孩子站在不远处,看着张越对老族长侃侃而谈。情知他是未雨绸缪为家族未来打底,不禁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到了那高大的墓碑上。孩子们多半没见过这位曾祖母。此时都好奇地打量着,而唯一见过的静官歪着头想了许久,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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