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
“就依你。”
这三个字虽然简单,但张越知道,回头那三封信绝对不是容易写的,毕竟,对方三个都是曾经位于尚书高位的人物,心思缜密不说,也自有自己的主张。要是稍有纰漏,别说说服了,恐怕还得让人笑话。况且,涉及的事情越要紧,知道的人就只能越少。于是,扫了一眼杜绾已经显著隆起的小腹,他讪讪地道了一声辛苦,然后只得在心里叹气。
他那两个学生如今都在专心备着科举,没法指望在这事情上帮忙;方敬管着小书院那一摊子,能经营好就不错了;如今还不是绍兴师爷大行其事的时代,可愿意往大佬门庭投靠的清客之流也不少,可这种更看重前程的用着实在是不牢靠。至于自己家里……要调教家人认字不难,可要培养有代他写信这种水平的却是极难。
“回头我一定设法找个人来替你。”
这一次张越再不是说说而已,从杜绾那儿出来,他便径直去了父母的上房。恰逢张倬和孙氏又斗了一回的嘴,张倬无可奈何地从东屋里出来,一看到他便如蒙大赦,父子俩遂到了张倬的书房逍遥居说话。当张越对张倬说出自己想物色一个能干幕僚,又提出了具体条件的时候,却发现父亲用某种极其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要能够和你想到一块去,又能够模仿你的笔迹写字,还要能够出谋划策赞襄大事?有这等能力的人,肯屈居清客幕僚?”张倬如今已经致仕,心境大变,反而喜欢冷天热天没事情摇着折扇充风雅,此时便没好气地把扇子一合,在张越的肩头轻轻敲了一下,“这等人可遇不可求,你有一个媳妇就知足吧。哪里那么容易再找一个?至于寻常的幕僚,我倒可以帮你找一两个,毕竟书信有重要的也有不重要的,你认识的人多,文官武将无所不有,光是绾儿和琥珀恐怕是不够。嗯,这事情我去办,你不用担心。”
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不了,还让他不要担心?张越苦笑一声,可看到自个的老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也只能腹谤一声而已。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要求太高,于是也不好再说什么。可就在他准备告退离开的时候,张倬却突然问了一句话。
“越儿,如今你已经官至三品京堂,你可知道,如今你的天敌在何处?”
面对这么个奇怪的问题,张越愣了一愣,随即就想到了什么,却是故作若无其事地说:“最大的大敌?如今儿子在朝中虽遭不少人排斥忌惮,但要说天敌……”
“天敌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就如同商场,你触动了别人的利益。那些平日与你合作最好的人,也会在一瞬间变成你的生死大敌。你如今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得罪人的,转眼间便可能得罪无数人,你就是再小心也不为过。你在兵部,如今最大的天敌就是那些军官们。最近风声不太好,你在走每一步的时候,都得仔细思量一番。”
最近风声不太好。
一直到次日朝会散去回衙门的时候,张越还在琢磨着父亲的那番话。他如今是兵部最大的官,左手是过了明路的谍探司,右手是掐着暗路的张布。手底下也是袁方的老班底。所以,他的消息也灵通得很,更知道不少小军官都在频频碰头,也一直再让人盯着。只是,他也查过,这些人的背后并没有什么幕后黑手在操纵,既然如此,他就不好做出太大的反应。但父亲这么说必然有其理由,他再漠然视之就有些不妥了。
后日就是大比,索性今天就把石亨带去武学吧!
打定了这个主意,一回衙门,他便命人把石亨寻了来,随即去了许廓那儿,把兵部的事务一股脑儿都托给了这位右侍郎。面对这副情形,白发苍苍的许廓忍不住使劲揪起了下颌上的几根胡子。人家衙门里头,青壮派的官员恨不得老臣们全都去荣养,使劲地分担着要务,张越可好,最要紧的武选司是直接丢了过来,还时不时地撂挑子!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能者多劳那四个字老夫送给他还差不多,偏生他竟是直接送了给我……能者多劳,我怎么听着像是话里有话?”
张越送了许廓能者多劳四个字,自然不是单纯为了压榨这一位爽朗得有些可爱的老人,只不过某些目的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这会儿带着石亨造访了中军都督府,从朱勇那儿讨要了一些人,他便直奔了禄米仓胡同的武学。从崇文门大街拐进了胡同,他就看到那边门口仿佛有好些人,立时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放我们进去,我们事先都已经请了假了!”
“凭什么学规那么严苛!我们可不是国子监那些读读书就能混日子的穷酸书生,我们家里还有军田要种!”
“就是,要是得在这武学中耗费那么久时间,我们的家人谁来养!”
听到那七嘴八舌的声音,张越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而他后头人高马大的石亨看到这乱哄哄的一幕,忍不住狠狠捏紧了手中的鞭子。这时候,奉了朱勇之命调过来护卫的那几个中军都督府军卒全都簇拥了上来,高声吆喝了两句。一时间。刚刚还险些和武学门口那些守卫冲撞起来的幼官们都散开了,让出了一条路来,只是那眼神中未免充斥着几许不善。
那种掩饰不了的不善和敌意张越看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父亲张倬和大堂伯张辅的话。他自认为改革的幅度已经是一步步摸着石头过河,但却已经是触动了很大的一块利益,而对这些利益受到损失的人来说,没人挑拨就已经具备了某种危机,一旦受到挑拨,那么事情极可能就会进入不可测的局面。
因而,略一思忖,他便没有立刻下马入武学,而是再次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些人。武学和国子监一样,也是每月补贴廪米六斗,名义上不如武官的俸禄,但这毕竟是不用折钞计算,所以实质上并不亏。为什么即使如此,这些武学生仍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你们都是武学生?”
一问之下,众人尽皆默然,好一阵子,人群中方才响起了一个声音:“我们是武学生,大人是觉得我们违反了学规,所以要处置?若是这样,学生们领罚就是。”
“领了罚之后,你们就不会再犯?”张越冷冷问了一句,见下头再没有声音,他加重了语气又问道,“还是说,就像你们刚刚说得那样,要回去种军田,养家人?”
“我们确实要回去种军田,养家人,入了武学,这些差役没有一项是能免的!”此时此刻,刚刚那个说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紧跟着,他就排开人群走了出来,到了张越马前直挺挺跪了下去,却是昂着头说,“学生也听说了,原本朝中定的是武学生每月廪米三斗,是大人据理力争,把这廪米调高得一如国子监的监生。学生也知道,大人看重军官的武艺,所以挑选的教授训导都很严格,可是,如今天下承平,我们练着一身武艺又有什么用?”
此话一出,张越还来不及回答,一旁就传来了一声冷笑:“差役赋税没有免,你们可以直说,要能办到的,张大人总不会坐看你们在这苦练,家里人却受累,可你们居然说武艺没用?你们拍拍胸脯问问,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不是那些军户,你们是武官,顶着一个武字还说武艺没用?廪米六斗,和国子监生一模一样,就是我底下那些血里来火里去的军汉们也得羡慕你们,你们居然还不知足!他娘的,我都替你们脸红!”
石亨年纪虽小,经历却不少,而且以这么小的年纪一路升迁到了指挥使,他这驭下的一套不说炉火纯青,但至少已经是颇有章法。张口大骂了一通,他瞥见张越抱着手似乎没什么反应,胆子就大了起来,拍马上前又指着跪在地上的那人说道:“你,给我站起来!”
尽管不知道石亨是什么人,但既是跟着张越来的,那个壮实的幼官犹豫了片刻,就站起身来。而石亨打量了一眼他的身高,又问道:“你看着年纪不小了,你多大了?”
“学生今年年满十八。”
“十八?很好!”
石亨用鞭柄敲了敲左手,随即提高了声音说,“张大人前头还对我说过,年满十五才能承袭军职,若是武艺通过了,便可以先行带职,看你这模样,大约是没通过了。我告诉你,我还没你年纪这么大的时候,正在瓦剌那边喝西北风,在三部中间来回厮杀打仗!你知不知道北边的鞑子长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把牛皮袋子煮开了啃是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草原的风有多冷?老子告诉你,那就是一帮子狼!你别以为这辈子就一定不会上战场打仗,凭你们那点能耐,上了阵便等死吧,可要死也别带挈了你麾下的那些军汉一块死!”
听到这话,张越顿时一愣,随即面色古怪地摩挲起了下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熟悉,似乎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对了,这可不是他自己曾经在去岁武选时说过的?
他不知道这番话底下的人是否曾经听过,但看到那些人一个个变了脸色,就知道这种熟悉的论调好歹还有些作用。毕竟,这些人并不是养尊处优的勋贵子弟,既是要种田要服差役,亦或是还有各式各样的苦处要捱,总不至于不知疾苦。当然,更有被同龄人教训的不服气。
调了石亨回来并不是因为这位善于调教军官诸如此类的原因,而是因为他同样年轻。同样年轻的人能够身居高位,兴许能够激励一下这些幼官。至于过了这一关,自然得挑上老成人。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96章 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武学前头的禄米仓胡同为了方便运粮的大车来往。原本就颇为宽阔,但这会儿大队人马散开,立时就把这条往日里可供两辆大车并行的胡同堵得严严实实。好在武学原本就是贴着京师的东城墙根,那边尽头没什么人往这儿走,因而也不虑阻塞交通。只是,这儿那种两相对峙的架势却让禄米仓那边张头探脑的兵卒有些吃不准,最后还是一个小旗过来,兜头兜脑几鞭子把管闲事的下属都赶走了,顺便还关上了大门。
这些当兵的万一要是闹腾起来,那可是了不得!这禄米仓里头的库存全都是给官员发俸禄的,尽管过了年节,可还有下头半年的粮食,有了闪失可了不得!
别人害怕,刚刚撂下一通狠话的石亨却并不害怕。他小小年纪就敢打敢拼,原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再加上满身的劲先头都被张越一番话给吊起来了,满心想着从自己手下走出一批得用军官是什么光景,因而见那幼官一下子噎住了,他反而觉得有些没趣。
一旁的张越倒是没想到石亨能说上这么一番话,这时候见人退了回来,他不禁瞧过去一眼。随即才淡淡地问道:“我要说的话,已经有人代我说了,你们还有什么想质问的想要求的,尽管说出来!今天说出来全部不罪,但过了今天,便一切依学规论处,按律法论处!”
惴惴然的幼官们你眼望我眼,终于又有人乍着胆子站了出来,却是先行了军礼之后才说道:“张大人,咱们不是有心闹事,实在是那几个教授训导太过分了!这不教弓马,不教武艺,头一件事竟是带着大伙跑步,昨儿个就整整跑了一天,大家都累趴下了!还有,学生要请教大人,大人是管着武学的兵部堂上官,请问这位是什么人,凭什么教训我们!”
都是年轻气盛的武学生,因而哪怕知道石亨说的话句句在理,自己反驳不得,众人自是不服气,有人起了个头,其他人也自然纷纷附和。见着这一幕,张越倒是觉得好笑,歪头又看了一眼石亨,见他攥着马鞭脸色不太好看。这才板起了脸。
“你们是觉得,他和你们差不多年纪,等你们承袭了军职,他未必就能高过你们,所以心里不服气?”张越一句话出口,见底下鸦雀无声,便正色道,“他是会州卫指挥使石亨,虽是世袭了宽河卫指挥佥事的军职,他最初却也不曾实授,是一点一点积累军功进的军职,如今二十出头便已经是指挥使!他当初投军的时候,和你们年纪也差不多,可如今不到数年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你们还觉得他没资格教训你们?”
石亨虽然很有些自负,但被张越这么一夸,仍然有些不好意思。说是会州卫指挥使,但会州邻近大宁,那是何等重要的地方,怎会只有他这么一个指挥使?所以,四个人中间。他是最小的那个,而且也并不是承担着最大的领军重任。只不过,和他的年纪比起来,这军阶着实可以压得住底下的那些人。
幼官们虽说都是出自军户,祖辈父辈都是军官,可与其说家学渊源,还不如说是世代吃军饭的,长辈们严格些的还教导了些武艺,不管不问的则是只负责把人养大,识字的没几个,识地理的更没几个,所以,会州卫究竟在哪里,下头还是嗡嗡嗡地议论了一阵,二十多个人方才渐渐反应了过来,看着某人的眼睛里就多了几许敬意。
张越也看出了他们表情中的改观,心中顿时多了几分底气。至少,这些人还是可以救药的。这也很正常,永乐年间的二十余年算不得真正的承平盛世,光是北征就有三次,北巡一次,此外还有南征交阯,宝船出海——这还应该是他这只蝴蝶扇起翅膀影响了历史的情况。所以,计算一下参与北征的兵力就知道,即便没有打过仗,眼下这些幼官的祖辈或是父辈至少被拉去北边的草原荒漠拉练过。
所以,眼下的军队还只是渐渐开始腐坏,不至于从根子上烂掉。
“教授和训导们昨天让你们跑了一整天,无非是想看看你们这些人的身体状况。想必你们昨天应该知道了。这武学中的伙食究竟如何。这年头百姓吃上一顿肉就算得上过年,但你们一天三顿至少可以保证一顿有肉,这是为什么?就是为了让你们有力气练武!你们是真正的武官,不要把自己和古今那些儒将相提并论,要是连一点打仗冲锋的气力都没有,还带什么兵!至于你们家里的差役,今天我可以撂下明话,但使你们月考岁考能够顺利通过,你们这些人家里的差役,我奏请皇上加恩免除!”
之所以要加上加恩两个字,实在是大明的差役远远麻烦过赋税,所以张越也不能让人落下话柄。可是,这样的承诺加上石亨之前就问过,为什么有事不禀报张大人,而是要擅自外出,幼官们都有些站不住了。毕竟,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