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洗脚,他便坐在床头,又抱怨了两句晚上看花灯看出来的麻烦。
杜绾只是听着,并没有插话,渐渐发现声音就低沉了下去,最后竟是没了动静,不禁有些奇怪,再不多久,那旁边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还是一直低头忙碌的小丫头一抬头,低低惊呼了一声说少爷睡着了,她这才明白过来,遂连忙吩咐那小丫头到外边叫两个人来,好一阵子才服侍人在梢间里的床上躺下。如此一番折腾,张越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反倒是鼾声越发响了。情知琥珀秋痕那边未必就睡了,她自是少不了又让人去知会了一声。
尽管朝官们享受着难得的假期。但没几个人敢真的优哉游哉过日子。都说是放假比平时还忙,往来互拜之间,攀交情打探消息,结援助互为犄角,亦或是把银钱换成各种合用的风雅物事孝敬上司,在堂会上和歌伎戏谑笑语……文人雅士们通过从来少不了的人情往来确定着彼此的圈子,而勋贵们也通过周转了无数层的姻亲关系,让自己的地位更加巩固起来。至于当今皇帝,则是在元宵节那天出过宫之后,再也不曾踏出过宫门,好几日都歇在仁寿宫。
张太后的病虽说离痊愈尚差得远,但比起前些时候的动辄昏睡不醒仍是大有改观,于是,那位何大夫得了大笔赏赐,却坚辞不肯留在太医院。此时诊过脉之后,跪着的他便转身对皇帝恭恭敬敬地一叩头道:“回禀皇上,太后的病有所好转,接下来草民得再换个方子。”
朱瞻基只点了点头,随即示意御药房太监索连舟和那两个太医跟着去。等到人都走了,他才在床头的锦墩上坐了,轻声说:“母后可感觉好些了?”
张太后枕着那金线蟒的引枕。语气平淡地说道:“好多了,再过一些时日也能见人了。我也想见见小三小五他们,毕竟年后兴许就得就藩了。再者,如今你既然回了京师,我的事情也不用再藏着掖着。就说皇太子已经痊愈,我偶感风寒,免得人再以为储君有什么问题。”
尽管原本想尽力把此前的事情瞒着张太后,但范弘金英钟怀等等知道内情的人太多,朱瞻基考虑再三,终究还是没法把实情捂着,这几天已经陆陆续续把京师中那些天的情形一一说了个分明。此时此刻,面对这个分明可以让自己如释重负的答案,他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母后……”
“你们几兄弟,子息都是异常艰难,否则,你的这个长子出生时,我也不会同意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孙氏是在我跟前养大的,按理皇后才是之后才来的,我理应更喜欢孙氏,可她和郭贵妃当年太像了,一样的性子活泼,一样的灵巧善媚,一样的觊觎后位。瞻基,我知道你动过废后的主意,从前只要你不说,我也就当做没这回事,但这一次……”
朱瞻基越听越心惊,到最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撩起衣襟就在床前长跪了下来:“母后。我绝不敢有这心思。”
从前或许有,但如今,他虽说想保住自己心爱的女人,也很想去相信她决不至于做这种事,但直到如今都没有踏入永宁宫一步,自然足以表明他心中的烦躁不安。此时此刻,垂下头的他看着那紫檀木床架上的龙凤花纹,甚至一度有些恍惚。
“要说孙氏,我是知道的,有那个心没那个胆,就如同当初的郭贵妃一样,心思只会放在男人身上,要说加害我,她还没那个胆量心计手段。看在她是皇太子的生身母亲的份上,这次的事情也不用再追究她了,以免动摇国本。但是,我不想再看见她,以后不要再让她上仁寿宫来!”
说到这里,张太后的口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见朱瞻基惊愕之后便沉重地点了点头,她就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才问道:“我听说,你元宵节那天去了阿宁那儿?”
房陵护送朱瞻基回宫时就坦言会对太后奏明此事。因此朱瞻基也并不惊讶,承认之后又老老实实地说了去琼芳楼上坐了,还猜了灯谜,又遇上了张越。果然,张太后虽责怪了他不该白龙鱼服,但也没过分责备,反而是又赞了朱宁一番。
“我知道你回来之后重赏过阿宁,但为了不让人太挑理,也不敢过头,可私底下确实应该多多补偿阿宁。她的婚事是让太宗皇帝硬生生耽搁的,到了后来老大不小。也就心灰意冷了。此次若不是她,宫中早就乱了套,按理怎么晋封赏赐都不过分,可她却极其知礼,竟是借病躲在了家里。如钧和如筠的事她对我提过,不想让他们入皇室宗谱,原先我一直没答应,如今我这一病,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答应了他。这事情你告诉她,她一定会承你的情。”
对于百姓来说,能进皇室宗谱无疑便意味着荣华富贵,但这对于宗室子弟却是一道紧箍咒。以朱宁的本事,必定能把孩子教得很好,一旦入了宗谱,孩子日后哪怕是封了郡王县主,一辈子也就是闲老的命了,而若是不入宗谱,免不了有人说王族血脉流落在外。此时张太后开口定了此事,朱瞻基也就没了犹豫。
“母后放心,这事情我随后就办,只是孩子的姓氏……”
“姓氏自然还是姓朱,就当是随母姓,到时候再让他们和你舅舅他们认个干亲就是。”张太后瞥了一眼朱瞻基,随即轻轻拍了拍床,“好了,别再跪着,坐上来。说说,你在阿宁的郡主府逗留了这么久,和张越谈了少说一个半时辰,都商量了什么?”
由于张太后还在养病,朱瞻基只能言简意赅地把大体设想解说了一遍。尽管敬重母亲,但他心里早下了决心,此番不管如何也要把此事推行下去,他自然比不上废宰相尊六部的太祖皇帝,也比不上设了内阁的太宗皇帝,但若是将经筵变成张越说的那种形式。也就意味着往常因特例所开的求直言能够扩展到相当的范围。
张越说得对,原本,经筵就不单单是讲学!
张太后并没有立刻提出自己的建议,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朱瞻基,见他脸色坚定,她到了嘴边的反对渐渐吞了回去,随即闭上了眼睛。想当初朱高炽还是皇太子的时候,留京监国,但凡重大事宜,都不会避着她,于是在登基为帝之后,她也延续着从前是太子妃的习惯。如今想来,他那会儿拼命纵欲,对她与其说依旧敬重,不如说颇有疏远,又哪里不是因为她性格刚强自立的缘故,何尝不是她建言国事的缘故?
既然是天子,哪里不会想着乾纲独断,她这根拐杖与其一直在旁边,还不如等最需要的时候再伸出去。她已经没了丈夫,难道还要丢了儿子?
张太后睁开眼睛之后,表情就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你是皇帝,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凡事多斟酌,切勿武断。此次奉诏入京的宗藩那儿,多多安抚,至于宁化王朱济焕,严厉一些,不能让这些藩王人人都学着入京告变。晋藩的事情尽早解决,毕竟,当初就连太宗皇帝也后悔过不该偏听偏信,冤了美圭父子。”
既是张太后不反对,朱瞻基大大松了一口气,至于晋藩的事他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自然更不会驳了。等到出了暖阁之后,他召来留在仁寿宫的司礼监几个宦官仔细问了问,等轮到程九和曹吉祥两个的时候,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临走前就对王瑾撂下了一句话。
“此次你们俩也算是有功,王瑾,回头你知会范弘,一个晋升司礼监右少监,一个晋升司礼监右监丞。”
如今的司礼监并未有朱批之权,但司礼监里头的品级极其难升却是内官中人人有数的,因此,两人这一跃升级,自是喜得连叩谢都忘了,直到瞧见皇帝出门,这才双双跪在了地上,直到人已经看不见了方才起身,彼此对视了一眼,没怎么说话就各自忙活去了。毕竟,他们这几日相处时间长了,都知道彼此是小意殷勤的人,所以自然要有什么深交就难了。
京卫禁军等等在年前就得了赏赐,宫中的内官虽说是等到元宵节后才等到那些晋升封赏,却都是欢天喜地。管着东厂的陆丰虽说因为昔日下属爬到了平齐而郁闷万分,但他和此前罚俸吃了训斥的范弘金英一样,在假期结束前也得到了天子的补偿——各自赐宅一座,另赐银章一枚。除了这好事之外,天子又以宦官二十四衙门需要整饬为名,让他们三人和御用监太监王瑾一块把方案列出来。
但中官的变化对于朝臣们来说,自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元宵节之后的第一次朝会上,天子诸弟的就藩事,终于正式搬上了台面。而此时此刻,正好是奉诏来朝的鲁王世子朱泰堪和周藩祥符王朱有爝预备离京之前。按理这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可此前京师的事变朝廷虽不曾明言,终究是禁不住人们的揣测,所以,这些亲王的封地就成了热议话题。
“早就该封了,小的也有十七八,大的都二十出头了,一味留在京师自然容易出事。早在先头仁庙在的时候,就已经定了封地,这都拖了四年了。”
“不过,想想这些封地当中,几乎都是极远的,怪不得皇上从前下不了决心。郑王是凤翔,越王是衢州,襄王是长沙,荆王是建昌,淮王是韶州,梁王是安陆,卫王是怀庆,已故滕王甚至封的还是云南。这一去之后,天知道人什么时候才会奉诏回来。”
“我倒是还听说,这回不是所有藩王都就藩……哎,噤声噤声,张侍郎来了。”
看到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司官瞧见自己就立时避了开来,回司房的回司房,办事的办事,张越也就没作理会。如今兵部没有尚书,但凡议事他都得去,别人猜测的事情,他自然是心里有数。此次就藩的诸王之中,多病的卫王自然不在其中,只是越王竟然也被留下却是难以想到的。想到此前已经直扑太原的京营从那儿抄检出来的违禁衣物摆设等诸多东西,再加上晋藩违例招募的护卫亲勇,还有半死不活的前任晋王世子美圭等人,部阁重臣对晋藩的态度自然都是倾向于严惩。只是,这严惩的幅度如何,眼下却尚未决定。
只不过,最要紧的却是三天后的弘文阁经筵。今日朝会上,英国公张辅已经受命知经筵,而之后的便殿议事上,朱瞻基提出了在经筵讲学外再加上议国事,却是引起了哗然巨波,究竟结果如何就得看三天后了。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77章 弘文阁
设在思善门的弘文阁是仁宗朝所立。之后虽说在宣德初便罢了弘文阁,但地方终究仍然在。由于昔日的首要目的不仅仅是助益学问,还有广知民事的作用,所以那些一度被选入这里的翰林五经学士,如今都各有各的用场,有的在翰林院,有的在太常寺,甚至还有的在都察院巡查学政,总而言之,弘文阁虽已经不在了,那些曾经在其中呆了几个月的人们,却很喜欢在见人的时候自陈出身。
“想当年,我可是弘文阁的!”
这句豪言壮语原本只有十几二十个人敢说,但如今皇帝将在弘文阁开经筵,并将单纯的讲学变成讨论国事,这个消息一出,首先炸开的就是今科进士,然后是翰林院,最后才轮到都察院六部。那些曾经以为要在翰林院苦熬岁月的新科进士们,那些还在苦苦研读学问的庶吉士们,如今突然有了这么一个舞台。哪怕是旁观的舞台,自然是喜不自胜。然而,朝廷毕竟有律例制度,从前文华殿的经筵尚且要筛了再筛人,更何况如今更小一圈的弘文阁?
于是,当消息传出,说是阁臣和部堂重臣各行荐举的时候,那些往日就门庭若市的地方差点就没被人挤破头,甚至冷冷清清的杜学士胡同亦是如此。张越虽还不是尚书,可他毕竟正管着兵部,虽不至于如会试殿试前满满当当的墨卷,可上门拜访的同乡同年仍是不少,就连兵部的陈镛史安等等亦是领会到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意味。
杨士奇等人都是极其注意人才的人,第二天就把荐举的名单交了上去;张越亦是和其余部堂一样交了自己的——除此之外,他早在几天前就通过王瑾另外递进去了一份,这上头的名字皇帝必定会通过东厂反复审核,这便是所谓的御准。上上下下加在一块,除却部阁重臣之外,此次经筵的讲学官加上特召官,竟是不下于六七十人。
所幸当初弘文阁虽开了没多久,里头的地方比文华殿小,但好在还能容得下这么多人。这天早朝之后,奉诏的官员就都赶到了这里,这时候也没人在乎时辰是不是到了。而由于皇帝又说在京官员皆可旁观,因而哪怕是不少没资格的人,也都撂下事情赶来了。
更诡异的是,往常虽有勋贵知经筵。可这只是一个名头,除却那个不得不来听文官讲学的倒霉蛋之外,别人都不会来,可这一回,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就连定国公徐景昌也过来凑热闹了。而鲁王世子朱泰堪以及祥符王朱有爝的到来,则是让议论纷纷的人们稍稍安静了一会,但也只不过是让那些商量声变成了窃窃私语。
原因很简单,今次的议题除了藩王,还有厘定天下田亩和武举法,宗室文武都涉及到了,谁敢不来看看究竟会有人提出什么样的建议,毕竟,谁也不知道天子会听谁的。
巳时二刻,张越和刚刚接任吏部尚书的郭琎一块进了思善门。两人资历年龄相差甚多,但圣眷上也是相差甚多,郭琎这尚书之位才坐上没多久,就在选官上吃了当头一棒——原先他在署理吏部事务时曾经亲手放掉了三品以上的选官权,如今坐稳了位子,这权力仍是要不回来。他自己倒也罢了,可吏部之内的其他官员却是抱怨连连。所以他刚刚和张越这一路走来,忍不住边走边叹气,又是大倒苦水。
别人乐意找自己诉苦,张越这个听众也颇为称职,嗯嗯啊啊附和一阵,时不时还劝解两句。想想郭琎也是可怜,分明已经熬够了资历年限,可人望两个字偏偏是卡了他多年,如今成了尚书还是战战兢兢。更何况,兵部右侍郎之职无疑是如今吏部最头疼的,郭琎虽不得做主,部阁大佬们也已经各自推选了人,奈何这些人竟是没一个能在皇帝那儿过关的。而且极其古怪的是,往日一个侍郎出缺,人们甚至会明争暗斗打破头,这次候选人自个也热情不高。
“元节,说实话,上头杨阁老他们还以为是我在使绊子,天知道我夹袋里头也多半是些四五品的低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