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衣裳,向屠户那儿订上几斤猪肉预备过年时包饺子打牙祭;手头不宽松的,也总得弄些边角余料做鞋面,弄点柴炭好在大年夜那天生点火。
至于再穷的,则是只能裹着破衣烂衫在四处漏风的屋子里瑟瑟发抖,只咒骂着为何要有腊月正月,为何要过年。而每日里五城兵马司巡城的时候,总免不了在一些地方看到冻殍——毕竟,尽管京师之内从来都是严禁乞丐入城,却不能避免本地人因种种原因沦为乞丐,至于混入城的则更禁绝不了,只有随时巡视随时收拾,一看到就立刻用大车送化人场而已。
然而,这天上午,蒙着盖布从朝阳门送出城的大车却比平日多了几倍不止。纵使是路旁预备出城的人中,不少都听到了昨夜满京城跑马那些动静,可这会儿在道旁看着那一个个面无表情的锐卒押着一辆辆大车出城,也忍不住一阵阵心悸。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彼此熟识的,也没有人交头接耳。直到那一行人都过去了,城门口开始继续放行入城的人,人们又开始能走动了,人们方才彼此靠近了一些,嘀嘀咕咕互相问些话。
而京师的那些豪宅门口,一夜之间也多出了不少全副武装的军士。在五府任职的勋贵每户门前八人,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侍郎以及都察院都御使每家门前六人,一条条常常门前车水马龙的胡同一下子变得肃杀而冷清,虽并不禁止里头人进出,但只要是家里的主人还有些眼色,就不会在这种时候放任了家人往外跑。
相形之下,武定侯胡同的武定侯府就是完全禁人出入了。还算宽敞的胡同里每隔三步便有一个跨刀锦衣卫,大门口更是站着整整齐齐的八个军士,就连侯府的后门亦是如此。与这儿只隔着一座桥的丰城胡同亦是遭了池鱼之殃,不时有一路小跑的军士路过,丰城侯李贤一大早干脆就往前军都督府送信请假,自己呆在家里约束家人不许外出,更不许人到旁边那座衰败已久的大宅打探,尽管那里一下子又多出了好多锦衣卫,让人一看就觉得风声鹤唳。
除此之外,李贤就只能在心里哀叹——当初父亲就不该选了这条胡同安居,和永平公主做了邻居。如今那位公主一家人接二连三地倒霉,这条胡同在京城的名声不胫而走,如今更是连累了对面那座桥的武定侯府。尽管不知道武定侯究竟是犯了什么事,但他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等这一阵风声过去之后立刻搬走,这不吉利的地方就是白送人也顾不得了。
于是,当张越和几个随行护卫的锦衣卫从丰城胡同疾驰过桥的时候,那座理当住着上百号人极其热闹的丰城侯府,简直是和旁边的荒宅没什么两样,一丝一毫的存在感也没有。直到过桥的时候,张越才突然记起那儿住的是丰城侯一家,回头看了一眼,但见东西角门和大门紧闭,也就收回了目光。
富不过三代,贵甚至不过两代。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等闲勋贵过了第二代也就得靠边站了。若要不服这种既定的规律,除却父辈功劳太大战死沙场,皇帝一心惦记着,便只有如当初张辅那般,靠着四下交阯三定交南,用军功给自己一家再带来几十年的显赫。
一过桥驰入了武定侯胡同,张越就看见了这座偌大豪宅四周围着的军士。这样大的阵仗摆出来,别说武定侯一家,只怕就是附近住着的其他人也知道这儿出事了,哪怕最终查出来并非武定侯郭玹之错,这座侯府也会冷清上好一阵子。然而,这么想着的他却在武定侯府大门口看到了一辆停在那里的马车。
尽管马车的车厢已经是斑驳掉漆,拉车的马也远远称不上神骏,但仍能看得出那并非寻常女眷坐的车。驾车的老车夫也是腰杆笔直,哪怕看到旁人扫视过来的目光,仍是不动如山。张越在门前下马的时候,门前值守的锦衣卫听到他说明来意,又看到他亮出了印信关防,这才解释了一句。
“那是永嘉大长公主,一大早就来了,谁也不敢拦着。”
这一家人的恩怨张越也曾经听说过,此时明白过来,自也不打算去管。进门之后,他就看到前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直到一个锦衣卫扯开嗓门大叫了一声,方才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人急急忙忙冲了出来,一听说张越的名头,他那原本就雪白的脸色更是一下子犹如白纸似的,整个人直打哆嗦。
“张……张大人稍待,老……老爷就来!”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43章 侯门盛衰,洞悉真相
由于洪熙年间郭贵妃盛宠。武定侯府乃是工部奉敕营造,富丽堂皇自不在话下。三间五架的金漆兽面锡环大门,中堂七间九架,歇山顶黑板瓦,屋脊上装饰着各种精致的瓦兽,梁栋栱檐皆是绘彩,门窗枋柱则饰着金漆,尽显富贵豪奢的气象。
张越被武定侯郭玹迎入这中堂之后,就一眼看到了中央的那块黑地金字的大匾,上书宣忠堂,下头写着洪熙元年正月,书赐武定侯郭玹,那一方御印格外醒目。因是洪熙皇帝朱高炽御书,不但张越见着立刻施礼,就是郭玹和其他人也纷纷施礼。这一番礼数之后,武定侯郭玹方才诚惶诚恐地把下人都遣开了去,只拿眼睛去睨张越。
“我只是顺道来替太后宣召武定侯入宫。”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郭玹又是一阵惊恐,额头上竟是有些汗迹。这正堂既供着御宝,平日里他自是从来不在此起居宴坐,地龙也很少用,再加上昨日傍晚到眼下。家里已经是一团糟,哪里顾不得这边,因此,这儿几乎和外头差不多,几近滴水成冰的天气,可他的脚是冻僵了,背心却是一阵冷一阵热,有心开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被堵住,好一阵子方才把心一横,竟是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贤侄……不不,张大人万请替我一家转圜一二,都是我那逆子不守家训,我问明之后已经将他打了个半死禁锢到了城外田庄。若是不信,我可以……”
面对郭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张越先是一愣,随即不等他说完就立刻双手托了一把。虽说他是文官,郭玹是武将,但郭玹只不过是祖上余荫,连一天仗都没打过,此时又是惶急交加,竟是抗不过他的大力,被他一把拽了起来。只是,张越的手腕也被郭玹紧紧钳住。
尽管此时此刻,张越大可叫外头的锦衣卫出马把人拉开,但郭家的罪责如何还说不清楚,张太后只是让锦衣卫把这座宅子围住。既没有派人抄检,也没有派人拿问,只是去田庄上抓了一个郭聪,足可见本就想把局面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至少是暂时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于是,他也没有甩脱郭玹的手,而是就势将其扶到了一边的檀木交椅上。
“侯爷,且不说令郎是令郎,你是你,太后如今也不过是宣召你入宫,并没有下别的旨意。侯爷也是将门虎子,如今情势如何尚且不得而知,怎么就胡乱求人?”
屁股一挨着椅子,郭玹就回过了神来。他刚刚是被太后派张越传谕的消息给吓懵了,以为接下来就是不测之祸,可这会儿再品品张越这话,想到来的是张越而不是东厂或锦衣卫的头头,他就一下子醒过神来,知道此次还有转机。只刚刚的举动却是收不回来了,于是,他忍不住偷瞟了一眼张越。心想自己幸好把下人遣开了,否则要是让人看见就更说不清了。
有了这一层体悟,他刚刚那雪白的脸上便多了几分血色,竭力把自个下跪的那一遭忘到了脑后,仍是感激涕零状地抓着张越的双手:“活了一大把年纪,却还是看不透参不透,还多亏了贤侄你提醒。你说得没错,太后仁慈,必定会明察秋毫……”
郭玹的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子,张越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倒是不在乎听人啰嗦,但问题这家伙死抓着他的手算怎么回事?好容易等到那一番唠叨到了头,他就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这才背着手说道:“侯爷既然明白太后的苦心,那就尽快备马入宫吧。”
“是是是……”郭玹连连点头,突然想起另外一桩事,便试探着问道,“怎么,张大人不随我一道入宫?我家门前屋后的那些锦衣卫……”
张越被郭玹一会儿贤侄一会儿大人叫得脑袋疼,此时便打断了郭玹的话:“我都说了,太后只是顺道让我宣谕,随行再带上几个锦衣卫就行了。至于这宅子四周的守卫……京师各家公侯伯府以及六部都察院堂官都是如此,不过人数多寡而已。还请侯爷好好约束家里人,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切勿在这当口再做出什么不好收拾的事。”
听着听着,起初还为张越不随自己入宫而再次惊惧了起来的郭玹渐渐信了。这顺道宣召和领特旨宣召原本就是不同的意思,如此看来,兴许还真的有那侥幸。于是,他更是把头点得犹如小鸡啄米。等到把张越送出了正堂,他方才醒悟到刚刚只顾着惶急害怕。把下人都屏退了,竟是连口茶都没上。再联想到一开始的出丑,一向最注重礼仪的他脸上更是挂不住。
“张大人,刚刚若是有失礼之处还请包涵。”
已经下了台阶的张越听到这句话,便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又客套了两句,目光却忍不住落在了那正堂上斗大的三个金漆大字上。朱高炽登基满打满算不过数月,群臣之中能得墨宝的,也就是执掌五府的几个顶尖勋贵和杨士奇蹇义等部阁重臣,而郭玹这儿却有一块御赐的正堂匾额,只要不是真的谋逆,张太后怕还是会网开一面。
朱高炽于他张越并没有多大赏识,对张家更多的是借重而非真正的信赖。倘若朱高炽多活几年,郭家自会凭借郭贵妃之力蒸蒸日上,如红楼梦中的贾家那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要是还能出个争气的儿孙,未必就不会是第二个张家。
这种体悟在出了郭家大门,看到那辆还停在门前的马车时,更是攀升到了顶点。一门两侯,太祖宁妃,两位王妃,一位驸马……衰败二十多年之后迎来了短暂的复兴,却让一家人四分五裂。再加上出了这次的事,如今的郭家却彻底没机会了,纵使不败落,也会大伤元气。
伤春悲秋素来不是张越做人的习惯,所以,当过了桥驰出了丰城胡同,他就把在郭家沾染的那一丝暮气丢到了九霄云外。勒马看了看还算晴朗的天,又瞟了一眼四周已经正在化冻的积雪,他忍不住就在马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因出宫的时候走得急,跟来的两个随从又是宫里人,这会儿丢在武定侯府陪着郭玹入宫。他自是只剩下了孤零零一个人。即便如此,他这一人一马此时此刻往胡同口的大街上一站,不但引来了众多好奇的目光,更多的人却绕道而走。
原因很简单,武人骑马,士人坐车,张越虽没穿官服,却是儒巾直裰外罩大氅,在这种举城草木皆兵的时候孤单单停在宣武门大街上,谁知道是什么名堂?这种诡异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一辆马车突然停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众多视线。
那马车的方格车帘被人一下子拉开了一半,探出了一张嗔怒的脸:“喂,你一个人呆站在这里干什么,知不知道姐姐和你家里人都快急死了!”
“小五?”张越刚刚正在思忖朱宁特意提到小五是什么意思,这会儿见到了正主,就笑着一抖缰绳把马横了过来,这才笑道,“刚从宫里出来,办了一趟事情,所以站在这儿透口气。听你这么说,是去过我家里了?”
“大冷天的,这里正是风口,你站在这里吹风,还管这叫透气?”小五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张越,几乎想跳下车来试试这位姐夫有没有发烧,“哎,你也不瞧瞧多少人在看着你……你回不回衙门?你要是不回衙门找个地方停一停,我还有的是话要问你,你还真比我家老万还要让人不省心,娘、姐姐,还有你家里一大堆人可都记着你。”
“那正巧,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尽管再往北走,过了西四牌楼和几条胡同,就是自家的武安侯大街,但张越知道张太后让自己出宫,不是为了让他回家和家人报平安的,于是就直接把马头转向了南面。又对车上的小五说:“就去玉河中桥你家的那馆子,怎么样?”
小五听张越竟是直接说出了你家的馆子这几个字,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不禁有些脸红,待放下车帘,她突然又不甘心地拉开了一条缝,心虚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家的馆子?”
“你家里老万都说了,我还会不知道?”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小五顿时无话可说,只得放下车帘恶狠狠地磨了磨牙,随手拿起旁边的坐垫使劲揉搓了两下,仿佛是泄恨似的嘀咕说:“死家伙,什么事都对别人说,就不能给我留些隐秘,开两个小饭馆也要张扬得人尽皆知,就是个大嘴巴!要是让姐知道了,又该说我成天不肯消停!”
埋怨归埋怨,但到了玉河中桥那家成记饭庄,由得伙计出来照看马车和马,张越和小五就上了后院。因这里是专给五府六部的高官们送盒饭,为了安全起见,并不留地方给人堂吃,所以后院倒是极其安静。小五是掌柜的恩人,又是货真价实的东主,自然也没人来打扰他们,两人在后头房中一坐下,小五就按捺不住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昨天夜里听了一夜的跑马声,一大早起来还发现家门口多了两个守着的禁卫,岳伯和南叔他们都吓了一大跳。”
“这事情你姐姐都知道,回头你问她,眼下我还另有要事问你。”见小五面色不善地瞪着他,张越只得又添了一句,“是郡主让我带话给你。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宁姐姐?”小五这才收起了那气鼓鼓的模样,疑惑地问道,“宁姐姐上次还和我说,宫中事情太多,她忙得很,都没空找我和姐姐一起出去玩。别说是我,就连她那一对宝宝都见不着她的人。就是忙,也总不能丢着两个孩子不管啊!”
“你常去郡主府?”
得到肯定的答复,张越愈发断定朱宁之前是话中有话,就把朱宁托自己转告小五的话复述了一遍。见小五坐在那儿托腮沉吟,眉头几乎皱成了一团,却仿佛没什么心得,他暗叹一口气,又站起了身来:“想不通就算了,横竖这是郡主让我转告你的话,我也带到了。待会你也帮忙带个信回去,告诉家里人我这几天还是住衙门,未必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