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除了卫所粮仓之外,通州还有三座粮仓,其中通济仓专事漕粮转运,因此通州亦是京卫驻扎的要地,城里城外总共驻扎有通州卫、通州左卫、通州右卫、定边卫、神武卫。五卫总计两万余人。这其中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极少,有的是跟随迁都过来的南人,有的是从其他卫所迁过来的,对于这儿的日子自然有的喜欢,有的不乐意。
这会儿,通州北边城门处,定边卫的一个百户就带着几个军士等候在那里。此时风大,尽管是等在城门的门洞里,但寒风还是可劲儿地往领口袖口钻,一行人哪怕是袖着双手使劲跺脚,可还是架不住这生冷生冷的架势,到最后还是守城营的头儿出来招呼了一声,几个人方才到了有火盆的地方取暖。
那守城营的头儿见百户一进门便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禁好奇地问道:“这大冷天的,连南边做生意的商人都在家里舒舒服服过冬了,京师那些当官的也不在衙门好好享福,跑这儿来做什么?”
“是上官派下来的差事,说是交阯那边来的人到了,京师总得派个人过来一块安置安置。但既然只是我来,又只这么几个,料想来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大约是礼部的主事或员外郎,了不起兵部派一个人陪着来。天气这么冷,明天要往京城禄米仓押送的那一批粮草却是重中之重,为了这个几位大人还扯皮了好一阵子,拖延了几天,说不定京师来人还得催着这个。”
“反正发火也发不到你头上……要说先头那位张侍郎遇刺,我还以为铁定会掀起大案,结果都是锦衣卫在查,他倒是没什么动静。话说回来,真要死查冒名顶替,咱们这通州……”
“这些话也就只能私底下说说,冒名顶替……呸,要不是这次冒名顶替的极可能是图谋不轨,上头会这么查?别的不说,就说咱们定边卫,吃空额的难道还少?不过你可听说了。京师那边武学开始建了?这对于咱们这等世袭军职的是好事,要是孩子能出挑些,说不定不用窝在这儿当个小军官,要是能在禁卫当中露露脸,以后前程就都有了!”
两个头头嘀嘀咕咕,下头的军士则是挤在火盆前头烤火。虽说比不上贵人们用的那些没有丝毫烟火气的红萝炭银骨炭,但在这大冷天里,能有柴炭取暖就已经知足了。彼此之间小声说着那些伎寮里的荤段子,他们不时发出阵阵会心的窃笑,根本没把差事放在心上。
就在众人冰冷的身上捂热,懒洋洋的有了些睡意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嚷嚷:“头,人来了,好多人!”
一听好多人,守城营的头儿和那百户不禁面面相觑。两人慌忙披上外头的大袄站起身来,那千户更是到火盆边上一脚踢起了两个正在打瞌睡的属下,厉声叱喝了几句就出了营房。到了门洞处,他们就看到了那边正在打头的几个人。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无心去认这几个人的脸,因为在他们后边,还有黑压压至少几十个身穿红袢袄的军士。
不说是兵部和礼部的司官吗,怎么这么前呼后拥的?
一时间,别说那百户唬了一跳,就连守城营上下也都是面面相觑。只不过,虽不知来的是谁,但这排场既如此,总不是寻常人物,那千户急忙迎了上前,待离着最前头的一匹马还有数步远时,眼神颇有些不好的他方才终于看清了来的人。觑着那年轻温和的面孔,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名字猛地迸上了心头。
莫不是那个煞星?可他来通州干什么?这里没什么大事要惊动他吧?
心生惊惧的他不敢迟延,也顾不得这城门口的青石地上又冷又硬,直接往地上跪了下去,口中说道:“卑职定边卫百户秦和,拜见大人。”
他这一跪,后头其他人虽摸不着头脑,可只要是不傻的,全都跟在后头呼啦啦跪了一大片。而马上那人只微微一愣,随即以为对方认出了他来,便淡淡地说:“都起来吧。本司路过这里公干,与尔等无关。”
此话一出,秦和不禁一愣。这年轻人看上去年不满三十,和传闻中的那人颇为相似,可这自称本司却又着实没有道理——须知张越已经官至兵部侍郎,这本司又是从何说起?而且,人又说是来此公干与他们无关,莫非真不是他奉命在这里等的人?
想到这里,秦和就乍着胆子问道:“大人,卑职奉命在这儿等候京师来的大人,您真不是……”
“本司督北镇抚司,要奉命迎接也轮不到你。让你的人和守城营移开拒马让路!”
北镇抚司!
这四个字声音不大,但城门前的人却全都听清楚了,当看到来人亮出腰牌时,这边一大堆人再无怀疑,暗地里吓得一哆嗦的人不在少数。秦和也顾不得懊恼认错人也就罢了,偏生还认错了另一位煞星,连忙连声赔不是,又带着手下和守城营的人移开拒马。等到一行人过了门洞呼啸而去,秦和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时候,守城营的头儿也挪了过来。
“怎么来的是锦衣卫?”
“你也听到了,人家不是我要迎的人。那是督北镇抚司的主儿,说不定就是以后的缇帅。”
两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回到那暖和的屋子里去,突然又有军士嚷嚷了一声。他们俩齐齐回头,就看到那积雪还没化尽的路面上有十几骑人飞驰而来。这一次,秦和就不敢那么莽撞了,快步上前,等到人近前下马,他打量了一阵这一行人,这才上前厮见。
来人除了七八个随从模样的人之外,便是两个穿戴差不多的官员——在秦和看来,六部衙门的官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说话竟都是一个样。两人和刚刚那位掌北镇抚司的主儿一样,也很年轻,口吻却客气得紧,其中一个简略问了问秦和的姓名官职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方都督他们已经到了?”
“是,方都督一行都已经到了,随行军士和人员都已经安置。是掌印大人亲自安排的。”
“那好,劳烦贵官带我们去营地。”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36章 亲提点,心叵测
秦和答应一声,便和几个军士头前引路。走了几步。他方才想起刚刚只来得及问明两人来自兵部和礼部,验看了公文印信,其他的都来不及问。但来人既是客气,他也就没在意那么多,心想既没有大人物的傲气,料想也就是自己意想中的员外郎主事一级的官员。
定边卫原在山西,永乐年间方才迁到通州,在此扎根已有二十余年。经过这许多年来的休养生息,年轻一辈的军士已经少有人会说乡音,而老一辈的人里头却仍然能听到那迥异于通州方言的山西话。秦和带着一行人进去,却没有带他们去见掌印指挥使,而是直接领去见方政等。刚到那边营房门口,他就看见一个少女正端着铜盆泼水,好奇地瞅了自己这一行一眼,随即立刻进屋子去了。
尽管此来交人男女老少都有,但秦和还是认得这个少女——他三年前才承袭了百户军职,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却因为家境不好说不上亲事,年轻貌美的女人对他自然有一种天然的诱惑。只听说这是工部一位官员的亲戚,人家的哥哥又是上头点明要用的,因此也不敢有什么歪心思。他狠狠多瞅了那边几眼。正准备带人进去,结果就瞧见那边都督方政和那少女的哥哥一同出了门。方政只瞧了这儿一眼,就丢下人朝这边疾步过来。
“你倒是来得早!”
通州城虽是漕粮转运的要紧去处,五卫都在城中有驻军,但大部分军队还是驻扎在城外。毕竟,几万大军吃喝拉撒在城里,好好一个通衢大城必定是满大街都是全副武装的兵卒,看上去不成样子。但此次方政一行带的全都是特意挑出来的交人,自然不在此例,于是除了在通州城西的定边卫卫所之外,尚有二百交人住在城内驿馆,其余四百锐卒也都安排了妥当。
既认出了张越,方政走过来之后,正要打招呼,可瞧见张越朝自己连打眼色,立时就觉得奇怪了。他虽是武将,心思倒也缜密,先头一声忘乎所以的嚷嚷之后便笑道:“我这也是白问,贤侄你吃着朝廷俸禄,总得先等上司发话,把事情料理清楚才能过来。来来来,有什么话进屋里说,总比杵在这还没化雪的地里暖和。”
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瞟了一眼秦和,淡淡地吩咐道:“你回去禀报你们掌印指挥使,就说人都接到了,其余的也不用他,我自会料理。”
方政一个眼色。早有跟出来的亲随上前,手上和秦和一碰,几张宝钞就不露痕迹地塞进了人的袖子里。有了这打赏,刚刚还奇怪这位方都督和这个司官什么交情的秦和就懒得再管这么多,人家叫的是贤侄,指不定真是世交呢?于是,他轻轻拢了拢袖子,笑容可掬地弯腰拜谢,随即带着几个属下军士转身就走。
到了院子外头,他这才拿出东西来看看,发现是十张十贯一张的新钞,按照如今的钞钱折价算下来也有一千文钱,竟是小小发了一笔,顿时眉开眼笑,信手就递了两张给属下。
“拿去分了喝酒,其他的少多嘴,我去报了掌印大人,就没咱们的事了。”
有了酒钱,一群军士哪里会去管那么多,答应一声便一哄而散。而秦和把那一叠新钞全都揣进怀里,忍不住又往院子里瞅了一眼。见刚刚的少女仍不见出来,顿时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虽是交人,但女人只要是养眼,管她哪里人?可惜,也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那边张越随方政进了屋子,便对同行的那位礼部官员颔首笑道:“若是别人知道我亲自过来,难免鸡飞狗跳,所以索性低调一些。我和方都督还要核一核名单,其余事务便交由你了。”
这位礼部司官原本没想到今天兵部并不是陈镛领衔,而是张越亲自走了一趟,但路上听说了原委,也就没往心里去。此时他也没什么二话,等到方政叫来了随行的佥书,他就二话不说跟着办事去了,压根没去揣测这边两人打算商量什么。
这也没什么好揣测的,交阯此次解送京师的那些人,原本就是张越一个个挑出来的。
见没了外人,方政这才招呼着张越坐下,又吩咐心腹亲随去倒上热茶来,这才问道:“瞧你刚刚这么挤眉弄眼的,怎么,难道是我们这一行里头有什么问题?”
张辅三征交阯,每次都把大批交阯人才带回京师,因此这一回并不是什么特例。只不过既然是亡国之人,难免会有心怀怨望叵测之徒,所以在交阯筛选过一次,先头抵达南京时又由南京锦衣卫再甄选过一次。即便如此,方政也不敢担保内中就一定是全都筛干净了,所以张越明显是隐瞒身份来找自个。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方向。
“方都督误会了,我虽是不想人知我来了通州,却不是为了这批交人,而是有别的事情。你下午从通州启程时,是定边卫护送?”
“没错,你也知道,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太多,就怕这最后一段路万一出事,我那些人不够用,所以早就移文通州,让他们派点人护送到京师。你问这个干吗?”
见方政大为意外,张越便坐近了些,随即和对方低语了起来。要是大哥张超还在通州卫,他自然可以从那边打探,但张超如今人远在云南,他也来不及打探消息,自然只能往最坏的打算考虑。对方政将此前得到的消息透露了一星半点,就只见这位都督的脸色越来越白。
等到茶水送了上来,两人的密商也已经结束了。方政挥手屏退了那个亲随,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他在交阯一年,对于朝中事宜自然就没有那么多了解,虽说在南京停留之际也打听了一下消息,但南京到北京毕竟路途遥远。冬日天寒地冻又加上不时下雪,行程自然又耽搁,所以他只知道张越曾经遇刺,后来锦衣卫查探得如何却是不甚了然。此时此刻,看着面前那张异常年轻的面孔,他不禁踌躇了。
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官居从一品,听着光鲜,但除了领军在外,平日在京城不过就是闲着。开国的时候每个都督府都是由左右都督总领军权,可后来封爵渐多,都督也就不再只拘每府两人。而是作为给武将的封赏,此外专设一位勋贵总领一府。他这个都督从交阯打了胜仗回来,封爵是不用指望了,赏赐的那些银钞也只是有限,在都督府的位次更难能挪动。
要不是张越洞察先机,这次要真是出了事,他这个黑锅是背定了,这提醒可不是一般的金贵!他一瞬间捏紧了拳头,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站起身朝张越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
“多谢老弟提醒了,这一趟要真能变祸为福,老方我一辈子感念你的好处。”
张越连忙将方政扶将起来,又安慰了两句。这要紧的事情办完了,他少不得又查阅了一下此来交人的名册,等事情都解决了,他也没空耽搁,力劝了方政不用送出门去。才挑开厚厚的棉质门帘下了台阶,他就看见那边门口阮氏的哥哥正好出来,一副要行礼又不敢凑上来的光景,倒是阮氏不见踪影。因不想让人起疑,他便没有上前,只一颔首就匆匆走了。
通州城里,由于锦衣卫的过境,上上下下的人都吓得不轻。这年头的官员过惯了承平的日子,屁股后头不干净的居多,于是各大衙门中,少不得是一拨接一拨地派出人去打探锦衣卫的动向,听到瘟神已经送出去了,却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四面城门全都是布置了各房哨探,唯恐一个不留神被人杀了个回马枪。自然,还有人派出人去悄悄蹑在锦衣卫后头,一时间城里就连串门子的贵人也多了起来。。
这人手都撒在四方城门,其他地方自然而然就少了人注意。比如说定边卫卫所今天刚刚住进来的那些从交阯回来的人,又比如说通济仓这天正等待起运京城的粮食,再比如说那礼部兵部之前才到的两个司官……和锦衣卫那帮煞神相比,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暂且延后。于是,锦衣卫设在通州那个不起眼的衙门外头,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午后,通济仓那边也已经装好了最后两百车粮食。尽管路上雪还没化尽,但有些事情能耽误,有些事情不能耽误,别说通州到北京的路因是陆运要道,一年也不知道要修多少回,就哪怕是天上下刀子,要用肩扛手拉,也不能耽误半点。于是,中午时分,发了工钱遣散了那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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