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武库司和自他去后一直任郎中的崔范之一番交心长谈,确定军器发放并无大弊,张越就回到了屋子。正寻思着,门帘外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人,驿马驰报,从交阯来的那批交人今夜大约就能到通州。随行的是方都督和麾下五百余人,除了奉旨留在南京以及沿路安置的交人两千余之外,这一行还有三百多交人。方都督送来讯息,说是请大人过去一趟,毕竟之前这些人是大人找出来的,别在南京一筛再筛,却把要紧的遗漏了。方都督还说,这最后一段路上,通州定边卫会随行扈从。”
这是张越当初在交阯最大的成果之一,因此这会儿听到毫不惊讶。若要派人接洽安排,自然是礼部的勾当,但方政既然邀他去,虽然大冷天,他也不在乎特意跑一趟,所以最初只是答应了一声,也没往心里去,可当听到通州定边卫的时候,他脑海间立时闪过了刚刚胡七奏报的事情。
于是,他一瞬间就改变了主意,遂高声把那皂隶叫了进来,又特意问了几句详情。得知方政派来的亲随正在衙门外头,他这才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氅披在身上,吩咐把人请到前衙偏厅等候。通州、通济仓、定边卫……隐隐之中的线仿佛是串起来了。
当初张家三房分府居住,自是以二房阳武伯府最为华丽壮美。张信不欲被人比下,虽不能逾越规制,便在内中布置上做文章,若不是京师每条胡同的进深都有限,而那边府邸又是夹在武安侯府和阳武伯府中间,只怕张信能把开封老宅依样画葫芦在京师复制出来。
而数年前,因朱高炽将荣国公张玉追封河间王,并封赠祖先三代,这三位便是张信的高祖、曾祖和祖父,所以,英国公张辅在和张信张倬商议过之后,便将宗祠建在了英国公府。如今张信远赴四川上任,张家长房的府邸渐渐就显出了萧瑟来。
阳武伯府的主人张攸由长子张超陪伴在云南养伤盘桓,家里只有夫人东方氏和两个儿媳。张攸是自交阯起家,在京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上司同僚故旧,因此虽不能说是门前冷落,但也是少有访客。
于是,只有张越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就任兵部侍郎之后,家里人口又添了不少,在正房后头和西边又兴土木造了几间房子,恰赶在年底前完了工。平日里同僚同年往来不绝,打秋风的攀交情托人事的。管家高泉往往一个人都应付不过来,内中杜绾也离不开。
转眼间已是腊月,盘算着就快到了祭祖的时候,孙氏自少不了常往英国公府帮忙。而杜绾这边添了要紧事,张越少不得涎着脸向孙氏和王夫人分说自己有要事交托妻子办,于是这几天也就仍然留在家里。人虽在家里,家务事她却几乎都撂给了张菁,又让琥珀和秋痕多在旁边帮着些,自己则是整日里在正房暖阁里头看那些外头送来的东西。
情报的收集比情报的整理要容易,而情报的判断则比情报的整理要更难,更何况如今袁方不但逐渐放手。而且更让底下的年轻一代接上,老人一个个都收进了产业养老,所以成日里的节略少则几张,多则十几张,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判断出动向,杜绾自是手忙脚乱。
不用张越嘱咐,她也不敢用旁人,但凡看这些东西的时候,除了不识字的崔妈妈,其余人都不许进屋。这会儿她在原就画好的图上又添上了几个人名,不禁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正怔忡间,一旁的崔妈妈轻轻递上了一碗茶放在炕桌上。
崔妈妈看着杜绾成日辛苦,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少奶奶这些天实在是太劳神了。每日里都是这么多账目,怎么看得完?不妨向老爷少爷说一声,多聘两个账房。就是少爷,如今也太辛苦了,何不寻两个僚友?我听说外头门上成日都有投递文章自荐的,仔细筛一筛,总有可靠的人。”
如今还不是后世绍兴师爷大行其道,清客相公塞满幕厅的时代,更多的是文武不相交,肯去交接勋贵的多半都是没功名的落拓之辈,顶多就是监生,连举人都还期冀着能吏部选官授一任实职。而文官往来的友人却多些,多半是只谈风花雪月文章诗词,不提正经朝政大事。所以,听到这话,杜绾就摇了摇头。
“真正有才能的,无不是想着自己做官,如今攀附也是为了异日的飞黄腾达;至于没有才能想附庸门下的,品行上就首先差了。而且,读书人不同于通晓各门技艺的百工,骨子里总是清高自傲,如今主从相得,异日如何则未必可知。”
“那少爷不是还有两个学生吗?这些事情难道不能让他们磨砺磨砺?”
杜绾只一笑,再不说话,崔妈妈也没有再劝。只是退出屋子,在外间炕上坐着做针线,屋子里一时间无比寂静。杜绾一面重新翻看那些东西,一面在心里苦笑——她能见到这些是因为她是张越信赖的妻子,除却父母妻儿这样亲近的人,这样的东西还能给谁看?要不是总得有一个人对外拦截遮掩,崔妈妈又是家里老人,又不识字,她甚至连崔妈妈都不敢留着。
张越派人把那几家的礼物掷还之后,那几家在老实本分了几天之后,见张越似乎没有进一步反应,却是有了动静。一家是家乡老母重病乞假归省;一家是恰巧放了外任;一家是恍恍惚惚公务出了差错,被申饬降级发落去了辽东……至于那些礼物没来得及送进来的人家则是多半派了自家女眷到这里来诉情,不外乎是或明或暗说了些软话,都讲是听信外人闲言碎语,这才一时莽撞做错了事。
张越是让她先留心这一头,但她却觉得,和自己父亲有关的送礼事,多半只是同僚倾轧的手段,兴许是还有别人指望着入阁。反倒是之前大选舞弊,张越又跟着遇刺,刺客行刺不成杀人灭口,这事情从内中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用冒名顶替的法子在京卫里头安插军官,甚至有可能趁着往宫里送宦官的机会往里头塞人,若不说是谋逆,谁能相信!
想着想着,她就在自己整理出来的那张只写着寥寥几行字的纸上圈圈点点了起来。
武定侯郭玹是张越特意嘱咐过的,这一家人最近似乎走亲访友太多了些,郭贵妃殉葬之后,这家人在勋贵里头的位子一下子往后靠了许多,远远不及太后的兄长彭城侯。而武定侯夫人几乎是只见了张菁一面就派人上门提亲,本就蹊跷得紧。如今英国公府祭祖之际,武定侯夫人分明和张家不是世交,也非得日日去凑热闹,这巴结的意味太浓了些。
十王府那边的几家亲藩公馆,最近据说有人看见过里头抬出来过两三次死人,都是直接送到东郊化人场。要说今年没听说过哪家亲藩或世子入京朝谒,这公馆中没有主子,何至于打死奴婢家仆,还要偷偷摸摸在大清早的时候就立刻送出朝阳门外?
正寻思间,杜绾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说话声,没多久,外间崔妈妈就站了起来,仿佛是出了门去。她立刻把手中的纸笺放进旁边的匣子中,合上盖子用钥匙转了两圈,又拿出一旁的另一本账簿放在炕桌上做样子,才提起笔,外头就传来了崔妈妈的声音。
“少奶奶,三小姐来了,问您可有空?”
“请她进来。”
杜绾暗自纳罕,心想自己留着崔妈妈在外屋,就是为了防着这位读书识字冰雪聪明,偏就喜欢不打招呼横冲直撞的小姑奶奶,怎生这会儿张菁如此乖巧,进来找自个还知道先请崔妈妈通报?不一会儿,门帘就掀开了一条缝,张菁探出脑袋先张望了一下,随即才溜了进来。
“嫂嫂真有空?”
“你人都来了,我自然有空。话说,我家菁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礼了?”
张菁走到近前,一瞟炕桌上的账册,这才挨着杜绾坐了下来。见杜绾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她脸上一红,随即气哼哼地说:“都是三哥,前两天把我拎过去教训了一番,说什么你正在帮他做要紧事,我进进出出多打个招呼,别打扰了你办正事……不说这个,嫂嫂,刚刚四嫂从大伯娘那儿回来,过府来和我说了一会话。”
杜绾这才得知郑芳菲来过了,忙问道:“四弟妹来了,你怎得不带她过来?”
“谁不知道你忙,再加上她也怕家里没人有什么乱子,急急忙忙就回去了。”张菁却不理会这些,抓着杜绾的手就问道,“嫂嫂,你知不知道,武定侯夫人今天向大伯娘求亲了。”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35章 煞星到
看到杜绾满脸不可置信的惊愕。张菁就冷笑道:“上一回是我,这一回直接去寻大伯娘了。你不知道,那位武定侯夫人这回是替自个的次子求娶悦妹妹。若是恬妹妹,大伯娘必定直接就回绝了,可悦妹妹毕竟是庶出,求娶的又是侯门嫡子,她便有些犹豫,当面却不曾答应下来,只说是年纪小。等人走了之后,大伯娘和娘大嫂四嫂她们却议论了好一阵。”
正如张菁所说,如果只是求娶张恬,杜绾自然知道王夫人绝不会轻易答允,但求娶的是张悦,情形就不一样了。就算王夫人不肯,只怕那位钟姨娘也会有些动心。如今的郭家虽说不如往昔,可毕竟那是侯门嫡子。可即便郭家没有问题,那一家现在就为了一个爵位差点打破了头,以后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
“还有呢,有人拐弯抹角问娘,说是我这桩婚事如何定下的,满京城的好人家。为何非要挑一个父母双亡要家世没家世,要钱财没钱财的。还是娘厉害,直接冷冷地就把话丢了回去,说是家世好未必人品好,现在钱财多未必将来钱财也多。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嫁女儿为的是太平,宁可嫁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家,也不要图那高门虚荣。娘说得真好,要是钟姨娘能听到这话,肯定也不会答应那桩婚事,我是觉得那位武定侯夫人为人假得很,有那样的婆婆,要多腻味有多腻味!”
“不是天下的姑娘家都有咱家那样的爹娘,也不是天下的姑娘家都有你那位哥哥!”
杜绾笑吟吟地用手指刮了刮张菁的脸皮,随即点点头说:“就为了进来和我说这个?说完了赶紧回小议事厅,那儿的妈妈和媳妇们只怕还等着向你禀报事情。年前用度多,一样样繁琐得不得了,你可得盘查仔细。”
“嫂嫂!”
撒娇归撒娇,在杜绾面前磨了一阵子,张菁终究是没再多留,只狠狠地向杜绾敲诈了年后几天陪自己出去玩。得到许诺了之后,她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自然,她心里知道,这嫂嫂和哥哥一说,要真是查到那武定侯家次子品行不端或是其他有的没的,这婚事就成不了。张悦总是她的堂妹,小丫头怯生生的。要真有个恶婆婆,日后可不得倒霉死?
送走了张菁,杜绾一面做事一面思量。没多久,崔妈妈掐着时间,拿着空匣子出去到后门等着,等接到张布亲自送来的那个包袱,她就立刻双手抱着回转了去。她虽不知道是什么账本要天天送,又这么要紧,却知道张越和杜绾亲自吩咐的事必不能怠慢,因此路上哪怕是相熟的人,她也只是微一点头,并不多言,直到最后平安将东西送到了正房。
冬至假期结束,张越一到衙门理事,就恢复了那种忙忙碌碌的日子,一旬之内几乎只有两三天能回家过。这一天他难得在戌时一刻回了家。进屋才脱了公服换家常便服,他就听到正亲自为自己穿大袄的杜绾在耳畔轻声说:“待会见过爹娘早些回来,我有事对你说。”
“正巧,我也有话对你说。”
话虽如此,难得回来的张越却是给母亲孙氏绊住,唠唠叨叨嘱咐了一大通。索性父亲张倬话少,即便如此,等他最终脱身回到屋子里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回到正房暖阁在炕上坐下,他就看到崔妈妈把丫头们都带了下去,杜绾方才在对面坐了。
“成国公今日休假在家,武定侯去府中拜会,送了两匹最心爱的名马和一把祖传宝剑,再加上绝版古书四部。两人在书房议的事,究竟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武定侯出门的时候失魂落魄,上马的时候不幸一脚踏空,结果摔折了腿,已经去左军都督府告了假。这事你可知道?”
五府和兵部不相统属,但相比五府,这些年来,还是兵部对天下将兵动态了解得更深。兵部有官员告假五府未必知情,可五府都督一级的人告假,兵部自然没有不知情的道理。张越略一沉吟,便开口问道:“我已经知道了,只还没来得及细想,你既然专提这个,想是有什么收获?”
“武定侯夫人今天还对大伯娘提了次子的婚事,想把悦姑娘定下来。再加上前头这桩,足可见武定侯应当是心虚。这些天,武定侯夫人频频四处走动攀亲事,长子不成便谈次子,看上去期冀能拉上谁家,可归根结底,郭家的爵位并不稳当。要做其他的事情,郭玹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见张越不说话,杜绾又压低了声音:“今天张布那边送来的消息,有一条是说,武定侯府昨日以长子暴病为由,把人送到城外田庄上去了。武定侯田庄上究竟不比家里,消息容易打听些。据说这位大公子出马车的时候是被人抬着的,应该是挨了一顿好打。我早听说这位大公子名声不大好,只怕有些事情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这倒是有趣……对了,明天我要亲自去一趟通州,你听我说……”
自从迁都北平以来,一条贯穿南北的运河,就成了整个大明的命脉。如今海船运粮还只是开了个小口子,大部分的漕粮仍是从运河输送,一年之中,南粮北运高达四百万石。而由于元朝所修建的通惠河早就因为元末明初的战乱而荒废,因此漕船到通州张家湾码头之后,便得由陆路转运到京城,几十里陆路便从未有停歇的时候,沿路大车络绎不绝。
然而,如今已经是到了运河的封冻期,那漕艇如织,樯杆如林的情形自然是看不到了。就连向来热闹的通州城也比平日冷清了好些。托那条运河的福,通州城内的百姓往往都是几十上百年代代相传的营生,住在城里的有的是运河上拉船的纤夫,有的是修漕船的工匠手艺人,有的是码头上装卸货物的苦力,有的是开客栈饭馆牙行,倒是正经耕种田地的没有几个。
而除了卫所粮仓之外,通州还有三座粮仓,其中通济仓专事漕粮转运,因此通州亦是京卫驻扎的要地,城里城外总共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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