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儿女求出身更方便,二来也怕开封换了地方官,瞅着张氏一族最显贵的一支迁走,未必会看顾其余人。所以,仍然留在开封的张氏族人大多是旁支偏房,不是靠几亩薄田过活,就是做点小本生意。
张家如此,顾家就更加不堪了。自从顾氏的兄弟,也就是顾家那位老太爷过世之后,顾家人为了争夺土地房产,差点没打破了头,到最后一家人四分五裂,财产田地铺子全都给一群犹如恶狼般的儿孙瓜分了一个干净。自然,顾彬的父亲只拿到了二十亩贫瘠的坡地,就连这么一丁点财产,也在他们一家迁到京城之后给族人侵吞了去。只如今数年过去,坐吃山空的顾家长房渐渐难以为继,于是就想到了京里的顾彬和那家显贵的姻亲。
于是。顾家长房长孙顾林带了两个小厮,装了一船不值钱的土产,打着送年礼的名义进了京城。毕竟是顾家人,他自然先打听了顾彬的宅子,一大早就找了过去。站在外头一看,他心里就直犯嘀咕。清水起脊的硬山顶门楼,青瓦青墙,看上去并不是什么新盖的房子,仿佛是有些年头了。等通报之后人家将他请了进去,看到那统共一个巴掌能数出来的仆人,他热炭团似的心思一下子凉了半截。
坐在正房屋里,顾林打量着那家里那简朴的清水杉木家具和寻常的摆设,家下人的衣裳穿戴,心想一个穷翰林也榨不出多少油水来,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在那里略坐了坐吃了杯茶,说了几句家里情形,就拿着顾彬父亲送的一百贯宝钞程仪走了,一出门就随小厮上了之前雇来的车,拉着还剩大半车的土产前往武安侯胡同。
然而,他怎么也没料到,这里对他竟是更加冷淡。
张信夫妻不在,张赳人在翰林院,郑芳菲根本没听说过这门亲戚,听家人报说来人自陈是开封来的,是张赳的表哥,死赖在门房不走。她心里恼火,旁边的妈妈一撺掇,她就索性吩咐了人出去,让自己从武安侯府带来的两个家丁下了逐客令。
阳武伯府则更不消说了,东方氏当日在开封老家管家的时候就是个厉害角色,如今虽吃斋念佛,骨子里的性子却没变,一听长媳来问就知道这是来打秋风的,使唤了一个丫头去外头送了两支半旧不新的银镏金钗子,撂下一句话就关上了角门。
“顾家大少爷,老太太在的时候就不许咱家和顾家再有什么往来,如今老太太虽不在了,但家训总还在,我家太太也不敢违了这意思。您送的这些咱们心领了,代向各位亲戚问安。”
这关上大门让自个回去代为问安?顾林气了个半死,把两支银镏金簪子随手丢给了小厮,心想别家本就是顺带的,他今次特意上京城来,原就是为了张家实际上最显赫最有权的那一房。想到这里,他按了按前襟,随即赶了几步又到了小张府门前。
刚刚这一番闹腾早惊动了这里。只长房的当家媳妇是侯门千金,摆架子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二房做主的东方氏也是族里有名的悍妇;正巧在家的孙氏虽有心不见,可寻思着儿子仕途正好,别叫小人诋毁了,因此使人告诉了儿媳一声,便让门上请人进来在花厅稍候。可等到亲自要出门去见时,她又突然改了主意。
她这一松口,顾林自是喜出望外。他行前就得了父亲嘱咐,情知张家如今虽又出了一位伯爵,却属三房最为得意,进门之后认出这儿的管家竟是老姑奶奶在的时候最受信赖的管家高泉,他更是打叠了满脸笑意,满心盘算着说辞。
因张越当初出任布政使时便有二品衔,张倬又是以二品致仕,因此家中一应规制都是二品。路过那五间九架的厅堂,眼望着中间的黑地金字牌匾,还有大案香炉等等陈设,顾林就忍不住眼睛发光,待到小花厅坐下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拿眼睛四处打量,又摩挲着扶手,心想这大约就是人说的从西洋带回来的红木了。没等多久,自有人奉上茶来,却不是什么汝窑钧窑,而是他没见过的花样,只看釉面光洁,他就知道应是新制官瓷。
“表少爷,六少爷来了。”
顾林只知道三少爷,此时听说是六少爷。不禁皱了皱眉。此前倒是听说过张倬还有位庶子,此时闻声抬头,见来的是一位八九岁的少年,身量既高且魁梧,瞧着颇为沉稳,他就随着站起身。虽是男女有别,但自己是晚辈,若是孙氏亲厚,自然应当亲自见见自个,若不能也总应该让长孙张烨来见,怎有打发一个庶子见客的道理?心里虽不痛快,但见人行礼叫了一声表哥,他只能挤出了一个笑容。
张赴性子敦厚,年纪又小,平日里就是见客也都是静官的事,再加上和顾林原本就不认识,他哪里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两人干巴巴交谈了两句,他就没词了,干坐在那里,心中渐渐不安了起来。而顾林就更加难受了,这起身要走,此来京城一路花销不小。要就这么回去必招人笑话,父亲那里也过不去。可不回去……不回去难道就在这儿坐等着浓茶变成淡而无味的白水,陪着这个黄口小儿比坐功?
幸好这让人心烦意乱的等待只持续了半个时辰,顾林就听到花厅外头院门那边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连忙站起身疾步跨过门槛出去,就只见一个媳妇头前侧着身子带路,后头是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青年。尽管只瞧见一个侧脸,但他还是撩起衣襟下摆,一溜小跑上了前去。
“可是越表弟么?”
张越今天和朱勇确定了武学所在,难得回来的早。在门上听说有开封顾家来的亲戚,母亲孙氏叫了张赴相陪,他也没往心里去。要知道,他步步高升这些年,张家那些族亲已经有不少人越过长房二房上门打秋风,尽管顾家人是第一次,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路过这儿时也没想着往里头看一眼。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里头竟然有人突然跑了出来。
当初在开封的时候,顾氏和顾家人的往来就不算多,顶多是逢年过节送礼不落下,平日就是上张家来探望顾氏的小辈都少。因此,十几年下来,张越早已是不记得顾家人的模样,此刻见眼前人穿着酱紫色暗花漳绒外衫,头上是马纬纱唐巾,人倒是相貌堂堂,只那眼神和平日里上门求办事的人别无二致,他自是不动声色往后头退了一步。
顾林虽不成器,但在外头却厮混了好些年,看到张越退后,他也不敢再往前上去,满脸堆笑地拱手行了礼:“这一别就是十几年没见了,上次越表弟回去葬老姑奶奶,我正好不在家,也就错过了。想当初老姑奶奶六十大寿时,你在寿宴上大放异彩的一幕,我到现在还记得。越表弟是不知道,如今开封城里的读书人,可都是以你为榜样……”
他这一张口就是滔滔不绝一大堆,奈何张越今天早回来原是有事情要和杜绾商量,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因此,不等人说完,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说:“表兄远来是客,只我如今事务繁忙。也抽不出空来陪你在京师走走,赶明儿让高管家找几个人带你逛逛。我眼下还有事,就少陪了。”
眼看张越点点头就要走,顾林顿时急了,几乎是想都不想就伸手拦了一拦,眼见张越面色冷淡地看了过来,他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虽有些发怵,但还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只锦囊来,因笑道:“表弟,我此来京城,其实除了代家父探望亲友,还有别的事。这是老姑奶奶当初还在的时候给家父写过的一封信,说是张顾两家世家通好多年,希望子孙亦能结秦晋之好,相互扶持。”
他把话点透,也不敢再多说,双手把那个锦囊递了过去。张越沉着脸接过来,拉开头里明显褪色的红绳,便从那牡丹花纹样的妆花锦囊中取出了一张细细折叠的纸笺来。大约是有些年头了,那纸的颜色发黄,四角发脆,折痕处也已经有些断裂,但墨色还鲜亮,都是端端正正的小楷,尽管和顾氏老来笔迹有些许不同,但断笔处的习惯却一样,确实是祖母亲笔。
通篇都是训诫教导兄弟的言辞,从读书到持家无所不包,透过那端正的字迹,他仿佛又看到了祖母向来严正的神情。而所谓的秦晋之好,信上也只是在末尾附带提了一句,而意思也只是说,若兄弟能治家严正,则张顾两家永结秦晋之好,世世代代互相扶持。看到落款处的日期没了踪影,张越就是用脚趾头也能猜到,这少说也是二三十年前的老东西了。
“令尊有心,祖母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必会安心的。”
张越一边说一边将东西珍而重之地折好放进锦囊,却只是拿在手中不曾递回去,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这相互扶持自然是应当的,如果我没记错,祖母举家搬出开封之前,似乎那些留下的田地除了族长和一些族亲看管,还用了不少顾家子侄看管?再要是顾家子侄肯用心读书的,家里也没少提携,顾家七表哥便是如此,如今他已经成了翰林,不正是可喜的事?要说秦晋之好,这却是得看日后的缘分了,家里头的孩子如今都还小。”
张越一句句话把各条途径都堵上了,顾林不禁心里发急,竟是乍着胆子插言道:“我家六弟如今刚好十五岁,听说三表妹……”
“三妹妹已经许配人家了,是英国公夫人为她的一个远房外甥定下的。”张越冷冷看了顾林一眼,见其大吃一惊,不禁哂然一笑道,“就是月前的事,虽说这事情让京里好些公侯伯懊恼了一阵,但既然定了,旁人也无话可说。结亲彼此扶持固然是好的,可张家如今也不需要用女儿来向别人求取好处。再说了,不管她嫁到哪家,难道凭我还能护不得她?”
此时此刻,恰好一阵寒风袭来,顾林不禁觉得双手发冷,脚下更有些僵了。虽说是亲戚,可多年没往来,他怎么就忘了,外头怎么传扬的张越?这可是心狠手辣的主,既是宁可嫁英国公夫人的远房亲戚,也不肯卖勋贵的面子,他这个亲戚算什么?想到这里,他立时存了要点好处便脱身的心思,忙连连点头。
“是是是,表弟如今名满天下,自然不用管那许多有的没的。只是咱们顾家这些年实在是不成体统,家下叔叔伯伯们闹家务,夏天黄河又发了水灾,不少水田给淹了……”
“来人,去请高管家过来。”张越不等他说完就对身后那个媳妇吩咐了一声,旋即就对顾林摆了摆手,“你不用说了,既是亲戚,能帮的我自然会帮。”
听张越叫高泉,顾林的一颗心顿时放进了肚子里,知道这一回至少做成了一件事。因见张越抬脚往小花厅去,他连忙疾步跟上,只这一回不能像刚刚那样不知轻重,他便有意只拣些开封发生的大小事情说。进屋坐下的张越冲张赴使了个眼色,让人先走,原只是漫不经心听顾林说话,但听着听着就入了神。
顾林别的本事没有,口才却是相当不错,“周王妃是继娶,又是宫人出身,微贱得很,所以这其余诸位郡王的王妃都瞧不起她。虽说新安王汝南王都夺爵禁锢了,可还有好些个郡王觊觎那亲王王位,据说还有为这个和其他亲藩联络的。对了,据说上一回周王府打死了两个婢女,竟是说她们行巫咒害王妃……”
“巫咒?这事情怎么说?”
既然张越感兴趣,顾林哪里藏私,忙把此事原委一一道来,又添油加醋说了不少坊间传言,待到高泉随人进来之后,他见张越不曾叫停,便继续把这桩轰动开封一时的事情给说完整了。这时候,张越才冲高泉招了招手。
“当初祖母留给我的那些田地里,你记得有多少开封附近的?”
张家田土事再没人比高泉更熟悉,他觑了一眼顾林,心里顿时敞亮,略一思忖就答道:“祥符县东头,还有四百亩旱地,两百亩坡地。”
“那好,你把地契找出来,送给顾家大表兄。”
张越见顾林喜形于色,便露了露手中那个锦囊,“只是还有一件事我要求表哥帮忙,如今祖母故去,你这个锦囊可能留下给我?”
六百亩地换一个不值钱的锦囊,顾林哪有不愿意的,忙站起身长揖到地:“既然是老姑奶奶的东西,表弟就收着好了。我代家里上下多谢表弟援手了!”
直到高泉把人送出去,张越方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锦囊。顾家既然把几十年前的老物件都翻出来,足可见手中并没什么祖母当年的遗物——睹物思人,这东西留在那些败家子手中,还不如自己珍而重之地藏好。至少,那些劝善劝俭劝家和的字句,是可以留给子孙后人的。
六百亩地换这个家训,自是值得。而且,顾林的那些消息,好歹还有些用处。当然,他会让人知道,秋风不是那么好打的,他张越的田地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33章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通州张家湾码头乃是河漕水路的终点。一年三百六十天,除了运河封冻的那段时日,其余时间这里都是车水马龙人流不绝。码头上扛粮袋的苦力,运河上拉纤的船夫,张家湾码头附近开车马店的掌柜,卖粗细馒头点心吃食的小铺……虽比不上通州城内商旅云集的场面,却也是附近有名的繁华地。只不过,如今运河冻得结结实实,这里也就显得冷清萧条。
但昨天,那些靠出卖力气过活的苦力们却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张家湾通济仓要运粮去京城,要雇人装车。尽管官府出的钱比不上平日那些往京城做买卖的商人,可在这寒冬腊月坐吃山空的时候,有钱总比没钱的好,于是,几十个人一大早就守在了通济仓,这一等就一直等到日上三竿。
直到粮仓大使副大使出来,一群苦力方才一拥而上,场面一下子有些混乱。两个肥头大耳的大使副大使本能地往后头退了一步,让属下的杂役大声呵斥了几句,随即说好一日工钱十五文。便分派起了活计。
十五文的工钱自然是极其微薄,但在冬天没多少活计的情况下,哪怕人人都知道大头必定是被这些蠹虫克扣了去,也不敢有什么异议,乱哄哄答应之后便开始忙着干活。
此次的运粮是年前的最后一回,和卫仓不同,这是从南京各仓转运而来存放在此的粮食,此次运到京城是为了发放朝廷大多数官员的禄米——毕竟,能和英国公张辅这样从北京仓直接支米的毕竟是极少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