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前些天和我提过新安王的事,倒是提醒了我。你让底下的人也多多注意亲藩的动静。他们在封地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若是有什么叵测之图,则不可不防。”
陆丰退了之后,在外头等候了好一阵子的范弘便进了里头,手中捧着一个雕漆木匣子。由于外头正在下雨,他的衣裳下摆还沾着泥点子,却知道张太后不喜奢华,因此没刻意去换衣服。见张太后取出奏本一样样翻看,或掐或勾批点。最后朱批盖印,他便在旁边说道:“杨阁老还让小的问一声,如今最要紧的是,这兵部的武选是不是该复了?”
“停了这么久,也不能一直耽误下去,武选自然是该恢复了,皇帝也是这个意思。让张越亲自主持吧,免得再出什么纰漏。他所说的武学武举之事皇帝亦有批复,照准,但事关重大,不能撇开五府,他正好是勋旧子弟,让他去和那些勋贵商量。但武学生也不能太滥了,之前那批人因是他答应的,也就暂且收进来,但此后却要严格筛选。这是朝廷培养军官的地方,不要阿猫阿狗都收进来,耗不起那么多钱粮。”
有了张太后这句话,张越自然是亲自主持了兵部年末的升调大选。因为刚刚出了那么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无论从前是否有这样那样的弊端,这一次上上下下无人敢动歪脑筋。只不过这不同于世袭军官的比试,原本用不着上校场,但那些个京卫之中报上来的考评优等要外放升迁的,张越仍然是一个个亲自见过。考其体格言语,又试了弓马,这才在最终的名册上签字盖印。等到这一切事情了结,便已经到了冬至大假。
此次的冬至在大假三天之外,在京文武百官又赐假七天,在外各布政司和府州县则是五天。但各衙门仍得排班留人。毕竟,这不是腊月到正月衙门封印不理事的时候,由不得半点马虎。然而,终究这是一年到头少有的假日,尤其对于没有周末和其他假日的张越来说,这时节不但可以放松一下和家人好好团聚,也可以定心干些别的事情。
皇帝不在京,冬至日便只是百官云集望阙叩头而已,而孙氏和杜绾却得按品大妆前往仁寿宫见张太后。所以,穿着紫貂皮大氅的张越赶回家的时候,下人却禀报说太太和少奶奶还没回来,只提前送了信来说是太后赐膳。张越早早赶回来原本是想一家人团聚好好吃顿饭,闻听此言不禁有些无可奈何,心想这一餐竟是只能挪到晚上了。当他问起父亲张倬时,那门房又嗫嚅说老爷一大早出了门,说是晚上必会回来。
这还不算,他意兴阑珊地进了二门,却想起一大早郑芳菲就派人送来帖子,说是要请放假在家的静官三三和张菁张赴过去玩耍,方敬则是忙着准备当他的山长,这会儿家里人一个不在。于是,才走了几步路,心里着实郁闷的他就索性站住了。随即竟是回转身往外走。
“少爷,您这是……”
“回头等人回来了说一声,就说我去武功胡同杜家。”
杜家的宅子原本距离皇城稍远,杜桢从翰林讲读官入了内阁,不但日日朝会不能缺席,而且更是日日晚归,于是朱瞻基即位之后不久,他和其他阁臣们一样,得了一座距离皇城极近的三进院子,就在西长安街和宣武门大街附近的武功胡同,也就是外人口中的杜学士胡同。
张越出门没走多远。这才想起杜桢北巡,裘氏恐怕也在留下赐膳的诰命里头。但出都出来了,他就存着一份侥幸之心。等到了武功胡同瞧见门口停着一溜车马,他顿时有些奇怪,略一沉吟便没有拐进去,而是打马绕到了后门,正好瞧见一辆空空如也的大车从角门出来。
相比后世冬至几乎淡出了人的视线,如今的冬至却是一年三大节之一,再加上过年在即,天气寒冷,百姓们往家里的地窖藏各式肉类,各家宅邸的采买也比平日增添了不少,一路上除过往车轿,更多的是那些运送瓜果菜蔬和肉类海鲜的大车。张越带着张布和牛敢扬鞭过去,到了后门口下马,在门口踢毽子的一个小女孩正好瞧见了他,立时丢下毽子就往里跑。
“大姑爷来了,大姑爷来了!”
这一嚷嚷,内中很快就有一个婆子出来,见果然是张越,她连忙迎上前来。见张越下马之后把缰绳丢给随从,她就笑道:“大姑爷必是看到前头胡同人多,这才走后门的吧?夫人进宫去了,人还没回来呢。谁能想到,老爷在的时候人人都不敢登门,这会儿随驾北巡,结果家里一下子就变得热闹了。如今只有二小姐在,正愁应付不过来,您既然来了,还请帮忙应付一二。”
有那么夸张么?
张越原想着既然没人,他只能再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听到这话倒改变了主意。随那婆子进了后门,一路又问了几句,等穿过一重门到了正堂,隔着仪门,他就发现,事实远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夸张。外头的喧哗声就没有断过。杜家寥寥那几个下人脚不沾地地来回跑着,大冷天里个个都是满头大汗,正堂那边还能听到小五明显提高到有些焦躁的嗓门。
“不是说姐夫已经来了吗,怎么人还没到?”
小五恼怒地又问了一声,就看到前头的柳绿色帘子被高高打起,她甚至没心思等人进来就一溜烟冲了过去,瞧见张越就劈头盖脸地说:“姐夫,你看看,这全都拣着爹娘不在的时候来送礼了!幸好我过来了,前头管家他们根本拦不住,一个个都说是薄礼,可里头东西一个赛一个的贵重。我是应付不下来了,你赶紧去瞧瞧吧,指不定就是你招惹的!”
才从寒风呼啸的外头进了这暖和的正堂就被排揎了这么一通,张越只觉得哭笑不得。见小五一副你不去我就推你出去的表情,他没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好好好,我去打发人。”
“那才对吗!姐夫你可是鬼见愁,你一露面他们准就怕了!”
带着这个小五送的鬼见愁诨号,张越一出仪门,那脸货真价实变得比锅炭还黑。也不知道是谁扯开嗓门叫了一声,前头正在那儿向人解释自家老爷绝不收礼的下人们立刻齐刷刷地转过头来,随即一溜烟全都跑了过来。而那些原本想撂下礼物立刻就走的各府家仆,则是在听到一声大姑爷之后全都本能停住了脚步。
“想不到岳父不在家,竟是有这许多人送礼上门。”
张越话说得客气,但语调却绝不客气,再加上脸上寒霜一般的脸色,再结合他的名声,自然而然就带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威慑力。他缓步走上前去,拿起一份礼单子随眼一扫,旋即轻笑了一声,又用手指弹了弹:“这又是人参又是鹿茸的,我家岳父恐怕是消受不起。若是诸位硬是要留下礼物,那我也只好麻烦一些,下午一家家上门去回礼了。”
一番话说得众家仆面面相觑,其中和张家有往来的少不得上前赔笑解释,没交情的则忖度片刻之后,悄悄带着自己的那份东西从前头溜了。不过小一刻钟功夫,原本喧闹的前院一下子走得精光,而杜家不少下人额头上的汗都还没息。
鸣镝和墨玉跟着杜桢走了,家里虽有管家,但却是管着门房的岳山和管着书房的南伯为大。两人吩咐了其他人各去干活,这才一同上前见过,岳山就笑道:“还是大姑爷能耐,轻飘飘两句话就把人都给弄走了。只刚刚咱们没用,最初那五六份礼都没能拦下来。”
“没关系,既然是送礼的,总还留着名帖,下午我让人一家家送回去。”张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随即疑惑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岳父的性子不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么?”
“我最初也摸不着头脑,后来因他们露了不少口风,方才听说了一些。也不知道是哪儿传来的讯息,说是日后要任京官,吏部说了不算,必得内阁有人举荐,才可列入廷推,还说又要开荐举,还是让内阁举贤才。”南伯毕竟是久伺候杜桢的人,对于朝中人事制度也颇熟悉,说完这话就显得有些忧心忡忡,“最奇怪的却是有人说,皇上喜用壮年,金学士身体不好,杨学士去了云南,我家老爷却正是年富力强。此次北巡回来之后,我家老爷极可能取杨阁老而代之……”
“这都是哪里的鬼话,我整日在朝,怎的没有听说过?”
张越又惊又怒,拿过留下来的那几份礼单一看,这才发现上头的名字都陌生得紧。这当口,他也顾不上什么下午,直接叫来牛敢和张布,让他们按礼单把礼物一份份送回去,又这般那般吩咐了一通。
这风声给内阁六部的大佬听到不要紧,给心知肚明的人听到也不要紧,但风言风语传开却是可恨。他的消息渠道比寻常人都灵通,既不曾听说此事,那就是这些送礼的人在弄鬼!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28章 夫妻一体,何须让路
对于京师的百姓而言。张越这个名字这些年可以说是如雷贯耳——要说才名,他虽是进士出身,但名次并不显眼,可要说事情,他折腾出来的每一件事都足以引起一阵阵沸腾的热议。于是,有人说他不过占着出身豪门世家的光,有的说他手段凌厉狠辣,有的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某某星辰转世,有的骂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鬼见愁……于是,冬至这天中午,张越派人将把那些送到他岳父家里的礼物全都一一掷还,这顿时引起了一片哗然。
杜桢的冷面京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连这位杜大学士上朝或是理事时坐的那辆半旧不新的云头车也是人人都认识,所以,杜桢落户武功胡同不到两年,杜学士胡同便是闻名遐迩,因为那大门每到年节根本送不进礼物去——事实上也没几个人敢送礼。可这一次,杜桢跟着皇帝北巡,竟然闹了这么一出,实在是奇哉怪也。
“就算小张大人再厉害,也不能越俎代庖把人送给他老岳丈的东西丢回去啊!”
“哪有这么简单。我听人说,送礼的都是些六七品的官,甚至还有什么都督府的经历,全都是和杜学士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可毕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小张大人派去把礼物送回去的家人撂下了一句话,说是杜府不收礼的规矩已有多年,这要是他们不收回去,那就休怪他伸手要打笑脸人了!”
杜府门风严谨,虽是之前那些送礼人说的话让家仆大为奇怪,但张越只告诫了两句,这些闲话便一丝一毫都没有传出去,因此次日坊间有传闻的时候,却是丝毫没有涉及到这一茬。而张越连夜写了一份题奏送入宫中,隔日曹吉祥就上了张府传话,说是此事太后已知,必不会听信谣言。可张越心中有了疙瘩,情知锦衣卫东厂顾不上这边,他就吩咐了自己人彻查。
十日假期刚刚过半,他的案头上就已经摆上了一份节略。其中既有那留下礼物的五六户人家这些天的交游状况往来人等,又详述了家人仆役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一条条倒是清楚,但一眼看上去却琐碎得紧,自然是张布做的。而且,说是节略,却也有厚厚的十几张纸。翻阅着这些,张越便抬起头看了看张布,见他脸上满是忐忑。
“大人,这事情……我不甚上手。如果您觉得不好……”
“你已经办得很好了。想必为了这个,下头所有的人手都盯着这一件事去了。既然撒出去的网大,捞上来的东西也多,节略能写清楚,足可说明这些年你长进不小,至于要分辨清楚事情轻重缓急,那就不是你的所能了。”
张布这才心安了些,等他出了书房,张越看着这一系列琐碎的消息,心想袁方毕竟是年纪大了,也该享几年清福,但这位长辈这么一交权撂挑子,他自己选出接手这一摊子的人选就头痛了。父亲也年纪一大把,还得管着产业,总不能拿这些去麻烦他。
胡七原本还算合适,可他已经过了明路得了官身,断然没有让两条线并在一个人手中的道理,张布只能汇总不能分析,连生连虎这些家仆虽是忠心,但从来不接触朝堂大事,哪里分辨得清楚轻重缓急。于是。拿着这厚厚一沓东西,他仔仔细细思量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于是把这些全都折好了放在一个大信封里,拢在袖中便出门往外走。
一路到了自己的院子,他就听到里边传来了一阵欢声笑语,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三三背诗的声音,却是白居易的一首卖炭翁。白居易的诗既有如长恨歌这般香艳凄楚皆有的艳情诗,也有琵琶行这般借人喻己的伤怀之作,但唯有一首卖炭翁曾经引起张越深深的共鸣——毕竟,前世里儿时的艰难,他至今仍难以忘怀。于是,他忍不住在门口站了一站。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这诗你既然会背了,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大约是三三摇头,里头的杜绾便转向了静官问道:“静官,你和梁先生也已经学了几个月,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娘,这诗是讲的唐朝宦官主持宫中采买,常设宫市,用低价强买百姓的东西。”
“不错,那我再问你,那卖炭翁明明是衣不蔽体,为什么要愿天寒?”
“是为了让炭能卖个好价钱。”
“那你可知道一车炭能卖多少钱?”里头短暂的沉寂之后,杜绾便又开口说,“不止是炭,你可知道一石米多少钱,一袋面多少钱。一车菜蔬多少钱,一匹上好的茧绸多少钱?娘说这些,并不是要让你成日里上市井打听,是想要让你知道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是想要你凡事多多留心。身在朱门绣户,心知天下疾苦,而这个不是你穿两件旧衣服,饮食上裁减用度就行了,这也不是一味读死书就能明白的。”
“是,孩儿明白了。”
在门外听着的张越虽不知道静官是否真的明白了杜绾的心思,但却对妻子这种教育方式大为认同,轻咳了一声便打起门帘进去。他这一进门,杜绾忙站起身,而刚刚还满脸谨受教模样的静官则是拉着三三一溜烟跑上来,笑嘻嘻地叫了声爹爹。
张越向来很难在儿女面前板起脸,脱下外头大衣裳之后,他笑吟吟地揉了揉三三的头,便对静官说:“你母亲说的这些话不要当耳旁风听了。这几天,除了你梁先生布置给你的窗课之外,再加上刚刚你母亲的这道题——一车炭、一石米、一袋面、一车菜蔬、一匹茧绸……不要随随便便找人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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