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既然摆出了这样坚决的态度,原本要劝两句的杨士奇顿时沉默了。而朱瞻基沉吟良久,最后仍是没有立刻表态。毕竟,张太后对杨荣昔日调护东宫的情分颇为看顾,总得问问张太后的意见,况且,那是祖父重用过的老臣,即便杨荣自己提出,他也得提防外人说是他喜新厌旧。于是,等到两人告退离去,他立刻带着王瑾前去仁寿宫见张太后。
午休之前,张越就得到了内阁转来的朱批公文,上头不但定下了杨荣前往麓川佐黔国公沐晟主持麓川军务,而且也定下了北征的几个要紧随行大臣。勋贵之中是英国公张辅和成山侯王通,而文官则是金幼孜杜桢。蹇义夏原吉以及礼部尚书胡濙,其余的低品官员则是待定。
前来送公文的乃是曹吉祥。司礼监乃是范弘金英掌总,两人随侍朱高炽多年,深得张太后信赖,但却没什么太大的野心,因此帝后屡次赐赏,他们也只是要房子和金银钱财,其余的东西却不沾手。可即便没野心,王瑾塞了一个人到司礼监,两人仍是不无警惕,可那毕竟是张谦身边呆过的人,索性就调在文渊阁听差,既是要紧差事,又不涉及各司的内务。
曹吉祥见张越低头看那公文,便低声笑说道:“这名单是皇上前去见太后的时候,太后亲自定下来的。不过,皇上向来爱重张大人,王公公说,到时候必定要点您扈从……”
话没说完,张越就淡淡地打断道:“扈从不扈从都出自上裁,留守未必就不是重任。”
碰了这么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曹吉祥顿时有些讪讪的,但仔细一琢磨。他不免觉得张越话中有话,但也不敢多问。眼见张越写了回执交给自个,他却不愿意就这么回文渊阁,眼珠子一转就低声说:“小的出来时还见着了陆公公,气急败坏的,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东厂管着侦缉,有什么事也不奇怪。”
因见张越埋头只顾写字,曹吉祥忖度这是兵部衙门要地,也就没多言语,蹑手蹑脚地退出了门去。他一走,张越就抬起了头来。房陵昨晚走的时候虽说是有消息会知会一声。但这种事情不好做得太留痕迹,总不会那么快速。他正寻思着,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皂隶的声音:“大人,胡千户来了,说是有要紧大事禀报。”
如今张越已经不管武官关领上任事宜,能来见他的胡千户自然只有唯一一个,闻听此言,张越立刻出声吩咐人进来。不一会儿,身穿青色熊罴补子茧绸官服的胡七就进了门来,施礼过后说了两句北边的军事,他就拿眼睛往四处瞟了瞟,然后疾步走到了张越的案桌旁边,声音低得微不可闻。
“大人,我刚刚得到消息,说是锦衣卫调兵去查了丰城胡同的永平公主旧邸,结果叫开门进去之后,如今住在里头的主人,李让的庶子李茂青堵住了房间的门窗,在屋子里自缢身亡。锦衣卫把家里所有的下人都押去了东厂,随即把那座宅子封了。听说是在那座大宅中抄出了黄金两千余两,要知道,李茂芳身死,永平公主自缢,这一家早就败落,李茂青能保住那座宅子都已经是万千之恩,又哪里来的黄金?”
昨夜从那个黑衣小贼那里得知黄金的来源时,张越就觉得匪夷所思,此时胡七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又说到李茂青的死讯,他更是眉头大皱。当初李茂芳是被他设计,之后朱棣大怒之后甩了一句让他自生自灭的话,由是自缢西宫;后来永平公主也是自缢,他虽断定是汉王府指使得人下手,但这已经是一桩无头公安了;如今又多了这么一个李茂青,若在民间看来,简直是仿佛那一家人全都撞了鬼似的,也不知道那座豪宅此后有没有人敢再住进去。
“李茂青……这怎么也应该是微不足道的人。”
“是。富阳侯一脉的诰券已经被夺,只不过授了指挥佥事,再加上永平公主当日的人缘并不好,李茂青已经淡出视线很久了,无论锦衣卫还是东厂,亦或是我手底下的那些人,都不曾注意他。我是觉得,此人一死,哪怕再拷打那些下人,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这竟是一桩完完全全的无头公案,只怕会不了了之。”
张越最痛恨的就是事情动态失去掌握,这是因为他正好撞见了一个人,若不是撞见这么个人,谁知道后来会演变成什么光景?左思右想,他就看着胡七说:“你既然知道锦衣卫和东厂衙门里头的事情,想必是在里头有内线?”
胡七想起来之前去见了某人时得到的吩咐,忙躬了躬身说:“小的原本是没那个能耐,是那边给我透的消息。我如今是官身,所以这方面的事情从来都是那边知会我。只此次传话的人让我尽快来见大人,又吩咐我捎句话,说是宣武门大街德生记的菜不错,桂花糕也不错,大人不妨晚上散衙的时候买些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这么清晰的提点,张越一听就明白了过来,当即点了点头。最要紧的话说完了,胡七方才回到本该自己站的地方站定,又平稳地汇报了一番瓦剌鞑靼两部的近期战况,继而把一封文书双手呈上,这才垂手告退。有了这个,自然没有人能质疑他所报的事情是否紧急——在皇帝即将巡边的前提下,只要是和蒙古人沾边的事情,一概都是紧急的!
事实证明,永平公主和富阳侯一脉确实是已经被人遗忘,傍晚散衙时分,当锦衣卫下午一度出动,封了丰城胡同长达两个时辰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多数官员还以为是住在丰城胡同的现任丰城侯李贤出了什么岔子。待听说是李茂青自缢,人们都有些茫然,直到有记性好的人说起永平公主和李茂芳都是自缢,这才引来了一片叹息。
“先是李茂芳,然后是永平公主,如今又添了这么一个,这一家人还真是鬼上身了!”
“谁说不是?那家里的人都不知检点,这次出动锦衣卫,准是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管是不是见不得人,我看丰城侯都得思量一下挪地方吧?好端端的隔壁老是死人,住得不憋气?英国公成国公定国公他们全都在什刹海周围造了园子,丰城侯也搬过去算了。”
路过江米巷前军都督府门前的时候,张越就看到有人簇拥着丰城侯李贤出来,还有人高声嚷嚷了这么一句。李贤如今三十出头,此时正眉头紧锁,想来也正恼怒得紧。他无意与人照面,没停留就带着人走了。等从西长安街拐到了宣武门大街,找到了那家德生记,他就打发人回去对家里说不回去吃饭,径直入了其中。他报上姓氏之后,那掌柜立刻满脸堆笑,先是让人带了张布去用饭,随即就又唤来一个伙计带他上了三楼。
进了拐角处一间不起眼的包厢,他就看见有人背对着他面墙而立,仿佛正在看上头的一幅松下采药图。他也没出声,上前和人并肩站着,看了一会那幅画就笑道:“袁伯伯莫非是羡慕松下采药的悠闲自在?”
“自魏晋之后,天下几无隐士,到了本朝更是如此,再说隐士也要衣食住行,哪来的悠闲自在?否则,也就不会有大隐隐于朝的俗语了。”
袁方莞尔一笑转过头来,端详了张越一眼,随即就示意他坐下,这才说道:“如今我是货真价实的荣养,逢年过节的赏赐却从不曾少过,偶尔也会往四处走动走动。头一年还会有十个八个人在巷子附近转悠,后来就是小猫两三只,如今干脆就只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也能见见你。今天让你过来,其实只有一件事。我也和你爹说过了,今后那条线完全交给你去掌管,我彻底撂开手,顶多和你爹谋划着怎么多赚点钱。”
张越本以为袁方是有要事告知,听了这番话方才大吃一惊。他正要说什么,袁方却摆摆手说:“不用劝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已经赋闲好几年,对于朝堂大势的把握必定不如你这个官运亨通的部堂,既然如此,还不如一体交给你。你能够让胡七过了明路,自己再掌握一条暗路,这一明一暗就能保你立于不败之地。这两样东西你拿着,但玉佩你带着走,册子上的东西却得在这里记下,然后毁了。我也是刚刚才记下来,这东西记在心里比纸上牢靠。”
接过那枚温润却只是中上品的白玉佩,还有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张越抬头看了看袁方,见他只是+欣慰地笑着,他这才点了点头:“那好,这事情以后我就接下了。”
“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青楼楚馆酒楼饭庄多有各家勋贵的生意,他们的消息渠道往往就是这么来的,只不过我这条线更加缜密罢了。这年头要做官,最怕的就是耳目闭塞,关键时刻没个预备。”
第十七卷 儿孙福 第009章 太后苦心,帝王心术
傍晚,仁寿宫东暖阁。
张太后向来不喜奢华。朱高炽驾崩之后,她移居仁寿宫,一应宦官宫人也就一同搬了进来。由于迁都之后,宫中并无太后太妃等等,仁寿宫一直空关着,朱棣逝世之后,妃嫔等也多半殉葬,所以她之前移宫时,仁寿宫中可说得上是要什么没什么,御用监紧急造用采办都来不及,还是张太后将自己用惯的几样旧家具搬了过来,随即又下令一应用具全部从简。如今这东暖阁中一色都是半旧不新,唯一鲜亮的就只有角落小几上插瓶中的几色鲜花。
“当年这儿还是北平的时候,你刚刚嫁过门不多久,英国公就随着大军去了大宁,紧跟着南军就围了城,仁孝皇后亲自带着咱们登上城楼,你可还记得?”
此时此刻,听张太后又说起当年旧事,王夫人不禁一愣,随即便心有余悸地点点头道:“哪会不记得。如今这些年好了。当年那会儿常常做噩梦,梦见城破了,人都冲进来了,紧跟着就醒了。我那时候还是新媳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倒是太后紧随仁孝皇后,一直从容不迫。我们那些人里头随披甲上城,但有好些给吓哭了的,还是您一个个安慰了过来。”
时隔多年,张太后仍然能记得随着还是燕王妃的徐皇后登城御敌的情形。密集的飞矢,震天的喊杀,四溅的血肉……午夜梦醒的时候身边没人,她总能想起那让人心惊肉跳的一幕幕。这些朝廷讳言的隐情如今已经很难再对人说,纵使朱宁亲密,毕竟不曾经历过那一遭,如今还能略说一二句的,也就是王夫人了。
“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如今再想起来,好似还是昨日一般,一晃剩下的人却只有寥寥几个,好些人都已经故去了。再算上那几年大战中故去的大将,更是不知凡几。当初仁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常对我叹息你公公文武全才,可叹不能辅佐左右,于是后来又追封了河间王……说起来十二月二十五就是已故河间王的忌辰,皇帝已经吩咐礼部派人主祭。若不是仪制不好收拾,我也想随祭一炷香。到时候也只能在宫中遥祭聊表哀思了。”
王夫人闻听此言,连忙起身拜谢。靖难时,公公张玉和朱能丘福同为五军大将,但后来公公战死沙场,永乐初虽追赠国公,那却不是世袭的爵位,因此张辅起初不过是伯爵,直到因安南功,这才最终成了国公,人人都会赞一句虎父无犬子。然而,相比征安南途中病逝而追封东平王的朱能,张玉却差了一步,直到洪熙年间方才得以追封为王配享太庙。得知消息的时候,张辅曾经特意开宗祠拜祭,她至今还记得丈夫那时候的神色。
尽管下旨改封的是朱高炽,但王夫人很是明白,那时候张太后赞襄国政,这等事不可能不问她的意思,如今张太后如此说,自然是证明了这一点。
“只不过,十月里皇帝要亲自巡边。英国公要随行,只怕是不能留在家里。到时候就要辛苦夫人了。若是人手不够,宫中可以多从司礼监调几个人过去帮忙,至于亲戚妯娌里头,你也可以叫几个知根知底的。这是追谥河间忠武王之后的大祭,总得隆重些。”
尽管已经听人说过皇帝巡边的事,但毕竟一直悬而未决,此刻张太后这么一提,王夫人便明白了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心里顿时有些不安,但随即就笑着答应道:“我家老爷如今只不过五十出头,正当壮年,皇上巡边若不带他,恐怕他还不乐意呢。太后放心,我早就在亲戚妯娌间找了妥当人帮衬,若是到时候人还不够,也只能厚颜向太后张口。”
对王夫人打了招呼,张太后也就安心了,问王夫人都找了谁帮衬,听到是孙氏和杜绾,她不禁点了点头:“一个是你弟媳,一个是你的侄儿媳妇,确实都是稳妥人。张越的媳妇我倒是见过不少回了,年轻知礼,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倒是你弟媳尚未见过,闲来你可以引她来宫里坐坐。对了,你那堂弟还在养病?”
听张太后问起张倬,王夫人不禁有些奇怪。但还是点点头道:“他从小体弱,身子确实不太好。就是张越儿时也曾像他的父亲,还是自小练武强身,这才把身体调理好了。”
“原来如此。虽则是朝廷有养病之说,但一直如此毕竟也不是办法,须知朝中物议太多,御史们都是睁大着眼睛寻人错处。户部如今正在裁减用度,等有人提出来的时候就不好了,该决断的时候不妨决断……”
张太后口中说着,眼中却在看着王夫人的表情,见她一愣之后就连忙点头答应,并无不悦,越发印证了心中的猜测。京官高于外官,张越以从二品布政使回朝任正三品侍郎,恰是寻常外官求之不得的升转,只张倬就不好安排了。毕竟,他资历不够,总不能再派到外头去任布政使。好在张倬也想不挡儿子的仕途,于是告病在家,如今借此致仕正是皆大欢喜。
正事说了,接着张太后就只和王夫人聊了些家常闲话,正谈及各自儿女事的时候,就只听外间通报说皇帝驾临。一时间。王夫人忙不迭地起身,张太后不禁有些奇怪。
进了暖阁的朱瞻基瞧见王夫人下拜行礼,便息了脸上怒气,温言问了几句,见其告退离去,这才上前给张太后行礼。此时此刻,张太后冲左右使了个眼色,见一应人等鱼贯离开屋子,她不禁问道:“你这气咻咻的怎么回事?你可不要忘了之前还在我面前承诺,以后绝不在臣子面前动辄发怒。须知克己复礼方为仁,喜怒动于颜色。绝非好事。”
“母后,朕自然记得。”朱瞻基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这才自然了些,“刚刚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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