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连生和连虎本就比他大两岁,如今他已经是儿女俱全,这兄弟俩自然也是如此。得知两人的儿女大的已经有七八岁。小的还在地上爬,他略一思忖就开口说道:“回头等静官他们回来,也需要人陪着读书,让你们两家的小子跟去认字,等再大一些也能跟着你们分担些活计。至于女孩子,回头三妹妹也得接回来,再加上三三,也有用得上她们的时候。家里以后只会事情越来越多,你们多上心多留意,日后还有大用你们的时候。”
一听这话,兄弟俩全都是喜得无可不可,慌忙跪下磕头。三房当初不显,他们被挑来陪伴张越读书,家里人却一点光都沾不上,可谁能想到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昨儿个甚至听说长房大老爷都特地过来求自家少爷帮忙?
“少爷,外头钦使来了!”
昨天王瑾过来不过是以私人名义拜访,所以不用开中门,也不用换大衣裳,但此时外头报说是天使前来,便是正式召见。张越立刻让连生连虎出去帮着高泉打点,自己则是匆匆回去换了公服。等到乌纱帽团领衫上身妥当,他这才急忙赶到前院,却见此次前来的是一个面貌极其陌生的中年太监,所宣的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意思——乾清宫觐见。
从永乐到洪熙再到如今的宣德,宫中的人事已经变化了许多。郑和王景弘又回归了当年的老本行下西洋去了,侯显再次启程前往赏赐乌斯藏、必力工瓦、灵藏、思达藏等西方各国,张谦坐镇广州市舶司,刘永诚代替郑和王景弘守备南京,海寿去了宣府……若是再加上那些老死的病死的不知所谓死的,宫中已经完全换上了一批新面孔。
就好比如今这个宣旨之后领路的中年宦官,一路上带着张越进来就一句话都没说,直到从乾清宫前高高的台阶上了月台,眼看就要把人送进去了,他这才低声说:“小的是王公公的徒弟,之前小的出发时,皇上发过脾气,请张大人留心些。”
朱瞻基并不在正殿,绕过屏风前头的宝座,穿过东次间进了后檐,一直往里走到最东头,方才是如今新设的凉殿。如今正是燥热难当的天气,从外间到里头,张越就感觉身上凉了许多,原来这屋子四面不仅摆着冰盆,还有人徐徐拉动扇叶送风,更有人捧着冰湃水果退下。
宣德皇帝朱瞻基如今尚不满三十,比起祖父朱棣刀削一般的五官轮廓,父亲朱高炽犹如弥勒菩萨一般的肥胖。他的身材很是匀称,肩阔腰沉,只是,脸色颇有几分不自然的苍白,眉宇间已经有了横纹。待张越行礼之后,他端详了张越好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
“朕实在是不明白,你成天东奔西走劳心劳力,看着也黑了瘦了,可却还是精神奕奕!”
皇帝开口就是这么一番,张越不禁哑然,随即就笑道:“臣纵使劳心劳力,也只需要管好眼前的一摊子,所耗心力自然有限,若是无精打采,岂不是让那些七老八十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臣笑话?恕臣直言,皇上瞧着却比从前精神差了些。”
这边伺候的全都是司礼监和御用监精心挑选的妥当内侍和宫女,平素也见多了朱瞻基召见臣子,可哪怕是杨士奇蹇义这样历经五朝的老臣,见驾的时候也不敢这么直言不讳。一时间,甚至有胆大的人悄悄瞥了张越一眼,想瞧瞧这位究竟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好你个张越,也只有你敢说朕的精神差了些!”
朱瞻基霍地站了起来。绕过书案走上前来,又很是看了张越一番,这才意兴阑珊地说:“从前朕还是皇太孙的时候,还能够在府军前卫练兵,能够在端午节射柳,能够随侍北巡,能够闲来悄悄淘弄些小玩意……如今朕想去西苑射猎也会引来一大群言官的劝谏,一个个全都说是垂衣裳而治天下,不外乎是想告诉朕,治国用文韬即可,武勇那一套已经用不上了!如今朕和你若是再去校场比射箭。这输赢就不好说了!”
尽管离开已经两年有余,但张越对于朱瞻基的脾气却了解得很。朱瞻基多才多艺能文善画,并不是坐不住的人,可再坐得住,一天到晚闷在皇宫里,连想起身动一动也要遭来各种非议,他心里实在是有些同情这位太平天子。只不过,此时此刻是在乾清宫,他前头那句话是有心而发,其他的就不太好明讲了。
于是,他只能苦笑道:“皇上是知道的,臣那箭术从前还能蒙混一下,如今至少也有两三年不曾用过弓箭了,只怕射十箭,十箭都要脱靶。”
“回头有机会,朕再找你比过!”
尽管很怀念当初朱棣让张越伴他练兵府军前卫,在小校场射柳比试的情景,但朱瞻基也知道此时不是时候,于是便坐下来,又问了张越这些年在外的经过。张越简略提了提广东市舶司的诸多进展,又提了市舶司估值的诸多弊病以及改良方略,最后就直截了当地说。
“农者国之本,轻赋税可使农人更愿意开垦田土,但商者三十税一,却实在是太轻了。广东并不算天下商贾最集中的地方,但无论是海商还是坐商,一年到头的盈利,数倍乃至数十倍于拥田千亩的乡绅,所交赋税却远远少于这些人。臣听说过先前由于国库用度不足,打算调低折色俸禄的事,若是商税充足,何愁国库不足使用?”
张越人虽在外,但各色折子却每月都会送进京城,多半是形同游记杂文一般的体裁,朱瞻基每次看好了就收起来,心情不好就拿出来再看看,所以这话他一听就记起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过。顿时点了点头。
“这话朕曾经对胡濙说过,可他却不以为然,说是开源乃是与民争利,不是正道,应该以节流为本,而朝廷官员的本色俸禄就已经足够一家使用,折色少些,也可以用苏木胡椒等物抵扣,若是有抱怨的,便是不够尽忠……”
“胡尚书终究是家境殷实,他哪里知道,如今寻常京官在京城赁着一间房子,为了节省开支甚至不敢将家人接过来同住,于是竟有因此而绝嗣的!至于每到年节,指望俸禄一家老少打打牙祭的也不在少数,他将折钞一下子削去一半,便是从这些人本就浅的口袋里掏钱。皇上,太祖皇帝使官员廉洁奉公,这确实不错,但官员若是清苦至此,难保就有人不生贪婪之心。而那些远在边疆的则更是如此,交阯九年一选官,臣曾经亲眼看见过,早年那些从广西云贵选调去当地方官的举人,去的时候满头黑发,如今却已经是鬓发苍白垂垂老矣……”
朱瞻基毕竟是皇帝,东厂锦衣卫监察的是官员,哪里会理会他们的生活境况,而杨士奇等人虽说也有劝谏,可他们这些得到的是敬重和信赖,但要说亲近却是不可能了。因此,张越此时用近乎白描的方式说着自己这两年在广州交阯的所见所闻,以及往返路上的那些经历,他自是越听越仔细,越听越入神,就连外头的通报声也没听见。
张越起初也没注意,但外头一连数遍通报,他立刻止住了言语。这一回,朱瞻基终于是注意到了外间的动静,本要喝令再等一会,但细细想了一想就吩咐人进来。待到一个年轻内侍双手捧着一大摞折子进来之后,无论是坐在椅子上的朱瞻基还是站着的张越,亦或是四周的那些宫人宦官,都不禁愣了一愣。
此时此刻,似乎不是内阁呈递奏疏折本的时候。
“皇上,这是都察院十一名御史呈递通政司,内阁诸位阁老阅览之后,命即刻进呈的。”
都察院三个字立时让朱瞻基的脸青了。吩咐人拿上来,他随手拿起一本,粗粗一看就搁在了桌子上,紧跟着又是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翻了大半之后,他就一股脑儿把这些全都撂在了桌子上,气咻咻地冷笑道:“好啊,朕不过是用了几个阉人替朕分担一些事情,不过是想寻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他们就全都一拥而上了!好,很好,一个个都是忠臣,就是朕不是贤君!”
这话已经是说得极重,眼见四周宫女太监一个个悄无声息地伏跪于地,大气也不敢吭一声,张越也顺势一拜道:“皇上,言官言事是本分,若是有论事激发过分之处,还请皇上宽宥。天子无小事无内事,还请皇上念及言官一片赤诚之心。”
“你还为他们说话,你知不知道,从你自永乐朝出仕直到此前外放广东布政司乃至于参赞交阯军务,有多少人弹劾过你?就连你这回在南阳府路见不平插手管的那件事,也被消息灵通的人拣出来告发了,这消息比锦衣卫还快!陆丰昨天从你这儿回来就跑来向朕负荆请罪,说是自己管教无方纵容了侄儿,多亏你替他管了,朕骂了他几句,正寻思要嘉奖你事事留心给人留余地,结果别人倒是给你安上了一个不谨的罪名!”
朱瞻基越想越生气,暗想当初祖父朱棣在的时候,那些文官无不是唯唯诺诺,若有胡言乱语多嘴多舌的,不是下了锦衣卫狱,就是打发到了交阯去数星星,自己登基以来好容易把皇太孙宫时身边最啰嗦的几个人给弄走了,想不到如今还是耳根子不得清净。再一想之前他想立太子时遭到的阻力,他顿时发了狠。
“传朕旨意,让六部都察院和文渊阁诸部堂阁臣,明日朝会后和这些上书的御史在午门质辩!张越,你到时候也留下,朕就不信了,这小小的内监事居然还能和当初三大殿火灾的事相提并论!”
第十六卷 挽狂澜 第039章 芍药不逊牡丹芳
仁寿宫位于奉先殿之东。既有仁寿之名,住的自然也就是前朝的后妃,因此除正殿之外,偏殿偏院也都齐全。只不过由于朱高炽生前并没有册封太多嫔妃,死后殉葬的妃子宫人又不少,于是大半地方最初就空着。如今藩王除了年纪幼小身体又不好的几个之外,陆陆续续各自就藩,李贤妃张顺妃也已经跟了去,这仁寿宫的人就更少了。
少归少,宫里宫外却没有人敢小觑这么一个看似养老宫的地方。张太后虽拒绝了临朝称制,但毕竟先帝遗诏上留了一条决断军国大事,因此内阁往乾清宫呈奏事情的时候,向来也不忘向仁寿宫一样呈递一份节略。若是张太后有疑虑,甚至还会特命太监前去垂询。至于六宫事务,更是几乎没有能够瞒得过她的。
因此,早先乾清宫朱瞻基大发雷霆的情景,不过是一小会功夫就传到了她的耳中。恼怒之下,她立刻吩咐预备步辇,可等到外头太监回报说都准备好了,她却渐渐犹豫了起来。
“阿宁,照你看。我这会儿该不该去乾清宫?”
朱宁刚刚和朱祁镇的乳母一同抱着孩子过来见张太后,不料想竟听到了这样的事,于是立刻不发一言,只是在旁边逗着襁褓中的孩子。听张太后突然问到自个,她就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大见识,太后不是已经有决断了?”
“你这丫头,我的心思你摸得一清二楚!”
张太后哑然失笑,遂吩咐撤了步辇,又安然坐下,吩咐把皇长子抱来。虽说她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早年朱高炽地位不稳,她的心力不得不放在侍奉朱棣和徐皇后上,因此儿女们固然是敬她,可亲近却是没法挽回的。眼下抱着长孙,她只觉越看越爱,到最后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当初的马皇后暂且不提,朱棣存活下来的三个儿子全都是徐皇后所生,而她也为朱高炽生了长子和三子,因此元配嫡后的地位无可动摇。她虽然喜爱胡皇后的温良恭俭,可皇帝偏生不喜欢,一年到头难得去几回,更不用提什么孩子。宫里的其他人怎会不动脑筋?要知道,子以母贵,但母亦是以子贵!
外人觉得朱瞻基远远比朱棣和朱高炽父子脾气好,但张太后却知道,朱瞻基这执拗劲一点都不比上两代皇帝少。而且由于从皇太孙到皇太子再到皇帝,那位子几乎就没有动摇过。更是容不得人违逆。因此,她之前就看明白了,群臣要凭借进言来撼动皇帝绝难成功。
可是,之前皇帝贬黜了还是皇太孙时曾经奉命教导过他的两个师长,她提醒了两句却没效用,如今再劝这事,恐怕效果更是适得其反。想到这里,张太后不禁瞧了瞧旁边的朱宁,见皇长子正眨巴着眼睛冲着朱宁直乐,她不禁心中一动,随即就站起身吩咐乳母接过孩子,又对朱宁说:“阿宁,听说仁寿宫后头园子里的芍药开了,陪我去走走。”
朱宁情知张太后必然是有话要说,连忙答应。出门之后,见除了两个亲信女官,就只有远远的几个小太监,她便回过了神,只是拣外头的那些市井新鲜事给张太后说着解闷,张太后听了或是置之一笑,或是随意评点两句。气氛便渐渐轻松了下来。
直到来到开满了芍药的小花园,张太后吩咐两个女官去剪几支芍药回去插瓶,又吩咐那些小太监选一些花朵好看的折下来,回头分赐各宫嫔妃,这就打发走了所有人。站在中央一棵开得最好的黄芍药前,她便扭头看了看朱宁。见其一身素色衣衫,站在五颜六色的花丛中,亭亭玉立别有风致,眼眸婉转流波,偏流露出一股别人没有的刚毅来,她顿时更生怜惜。
“这芍药开得虽比牡丹晚些,却是和它瞧着极其相像。上个月,西苑那棵先帝最喜爱的牡丹御衣黄刚刚开了,我吩咐赏了皇后。如今这株同叫御衣黄的芍药瞧着与其竟是差不多,索性就赏了孙贵妃吧。刚刚我让人赏这些插瓶和头戴的花给各宫嫔妃,待会你再替我带一些出宫去,赏赐给各家勋贵女眷,顺带去瞧瞧英国公夫人,让她闲时带着孩子进宫来陪我坐坐。”
朱宁应了一声,料想张太后应该还有别的吩咐,因此只站在那儿不动。果然,张太后踌躇片刻,声音就低沉了些:“英国公如今已是太师,不少事情已经都撂开了手,这固然是他的嘉德,但有些事情,该管的他还是要管,而且,把家中子侄教导好了。一样衬出了他的贤明。就比如张越屡遭言官弹劾仍能淡然处之,又在乾清宫中劝了皇上,这就很好。明日若是皇上真在午门质辩,他这个英国公也请出面调护一二,免得酿成大事端。那些言官……若是一个不好,恐怕真是要触了皇上逆鳞的。”
张太后起初还想含糊一些,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遂干脆直截了当地把话说清楚了。见朱宁神色不变一一答应,她这才叫来人,亲自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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