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封。如今,那一位乃是太师国公威名远播,自己一家却只能蜗居在海南,成败便是如此残酷。彭十三昔日不过是伴着张辅的一员家将,在父亲丘福面前连个座位都没有,可眼下却是得他亲自过来见。
“十几年不见,十三兄依旧是风采赫赫。听说十三兄已经官封世袭指挥佥事,可喜可贺。”
彭十三打量了一会,终于认出了这位昔日见过的豪门贵胄,遂站起身来:“彭十三乃是世仆,不敢当二公子这一个兄字。再说,封官几何是圣恩,我彭十三仍是英国公家将。”
虽说心里窝火,但彭十三想到当初人家贵为国公子,自己只是一介家将,如今却轮到对方对自己深深施礼,他也不禁觉得极不自在。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终于不耐烦用这文绉绉的语调说话,于是索性开门见山。
“你既然见着我,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次我来是大人授命。别的我不想说,我只想问问,丘家就算失却了国公爵位,毕竟还曾经是世家,怎么会教出那样不忠不孝没脸没皮的败类?二公子可知道,他为了求自己活命,不但反手把你家那些筹划全都卖了,还把丘家的把柄全都送到了大人手中,说是可以让他从此之后把丘家控于掌上。不但如此,他还愿意写下身契为人家奴,竟是打算改姓张!”
彭十三越说越气,直到看见丘国雍紫涨了面皮,他才勉强收回已经到了嘴边的那些骂人粗话,悻悻地说道:“那会儿我实在看不得那副嘴脸,直接几个巴掌砸了上去!”
“打得好!”
丘国雍起初是震惊,旋即是大怒,最后却觉得心灰意冷。攥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了。直到听见彭十三这话,他才忍不住脱口而出附和了这三个字。这一刻,什么兄长仅存的儿子,什么亲族血缘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只知道,家里一直苦苦维持的面子全都被这个自私自利的侄儿败坏了一个干净。倘若有可能,他甚至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洗刷这个耻辱。
愤怒归愤怒,他终究没忘了彭十三如今的身份,因此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之后,他便艰难地问道:“既然张大人已经都知道了,那么他意欲如何?”
若是按照自个的性子,彭十三自然想把琥珀的事情一股脑儿都说出来。然而,张越说过的话却一瞬间浮上心头。当初丘福确实待英国公张辅有恩,但丘福北征战败之后若无张辅暗自进言,丘家绝不仅仅是剥夺爵位迁徙海南这么简单,那些家产便不知道要丢掉多少。
人性本恶,别看这会儿丘国雍将丘长昕恨之入骨,可要是这位丘家主事人知道琥珀的身份,恐怕立刻就会死抓不放,到时候一个不满意还会横加要挟。
于是,他便按照事前张越交待的那些,不紧不慢地说:“大人临行之前,我家老爷曾经嘱咐过他,道是丘家谪居琼州府,能照应的地方请他照应一二。如今这件事只关秦怀谨秦仪父子,和丘家并无关联,二公子明白么?还有一件事大人请我转告二公子,事到如今,淇国公的爵位是无论如何都回不来的,你若要全家重回京师,就得把心思放在子弟后人身上,不应该用这种看似方便的捷径!这一次他能够一力摁下去,下次却未必这么幸运了!”
按照年纪来说,张越毫无疑问是晚辈,但如今他却是广东一省最大的父母官,丘国雍不得不听也敢不听。而且,张越提到子弟后人,他更是觉得后背心发热,但更多的却是无名的悲哀和沮丧。但凡子侄中有一个成器的,他又何必如此?就拿他这一辈来说,他和大哥是家里遭遇大变之后才醒悟过来的,如今家里头那些弟弟却还是老样子,只靠家里的月例过活。年轻的一辈去掉丘长天和丘长昕,顶多是老实本分一些,根本挑不出人来。
但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张越捎话说不会罪及丘家,只会追究那个家门败类。此时此刻,一看到彭十三起身要走,他连忙追了上去,也顾不得什么名声体面:“十三兄,今次多谢你特意过来告知此事,我……我还有一事相求。小张大人既然到广州上任,必定有重开市舶司之意。我保证从今往后丘家再不走这些歪路,可否请他稍稍通融照拂,让丘家上下衣食无忧?”
彭十三已经伸手去打帘子,一听这话顿时站住了。他起初还不相信张越说的打蛇随棍上,但如今却是不得不信。刚刚解了危难,对方就立刻抛开了那些主动凑上来请求照拂,要是知道货真价实出自丘家的一位姑娘便在张越身边,那还了得?所幸他这会儿背对人家,不愁被人看见他那变幻不定的脸色。
“二公子的五岳商行在广州也算是小有名气,还嫌不够?”
“十三兄,商行这些年的出息确实不错,丘家在澄迈也不需要迎来送往,花费不大,但这些年往中贵那里送去的银钱却不是小数字,如今已经所余不多。若是张大人能够通融,这广州的中等商号十三四家,正愁无法和大商行抗衡,但使大人有所用处,我都可以说服他们出力。商人虽逐利,用的好却是大政绩。无论是教化还是安抚,哪里可不都是需要钱?”
第十五卷 观南海 第016章 惊雷一声龙舟水
急公好义,嫉恶如仇。这八个字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是可贵的优点,但对于官场中人来说,却决计是致命的弱点。就连常常在皇帝面前替人说公道话的杜桢,也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够揽尽天下不平事,拉扯天下不平人。张越此番临行前他便只是附赠了四个字,问心无愧。
于是,此番上任以来,张越自然而然便是以这四个字为宗旨,一点一点理清各项事务的头绪,可在最后清查藩库仓库等等的时候,却发现广州府广丰仓的米粮储备已经是接近见底,而清远县香山县等地的储粮亦是在极低的水平。原来,一连数年珠江流域都是水灾不断,布政使司依成例先赈济再上报,如是几年赈济出去数万石粮食,再加上前年去年都是飓风暴雨,房屋垮塌不少,广州府肇庆府等地受灾严重,而市舶司这块宝地布政司又管不着。偌大一个广东布政司,竟连修缮贡院的钱都拿不出来,往往要让民间富商捐资——说白了也就是摊派。
所以。彭十三回来之后感慨说丘国雍不过是和他差不多的年纪,瞧着却至少比他老十岁,张越浑然没在意,倒是觉得这位丘家主事人果然是打蛇随棍上的聪明人。这几天由于秦怀谨的事情解决了,他和另外两司会衔直奏之外,还同时应直言诏上农田水利劝耕市舶等十四条。他原本倒想说几句好话劝慰一下皇帝,可寻思良久还是因为自己不在京而打消了这个打算。
这会儿他把方敬和李国修芮一祥找了过来,见三个少年坐得端端正正,他便开口问道:“小方,之前我带着你四处露面,人都知道你和我弟弟差不多,就连李国修和芮一祥也被人高看一眼。如今你们三个被人争先恐后地请去四处赴宴,可有什么收获?”
虽说这话是问三个人,但方敬知道头一个总该是自己,因而便挺直了腰说:“下帖子邀约的人确实多,从本地大户到富商大贾等等,总共是十五六家。其中本地名门大户只是做个样子,他们都是有名的书香门第,无论是谁来当藩台,必定都会礼敬他们三分,所以咱们也只是客气相待。而那些富商大贾说是本地人,但咱们三人一个个看下来,却发现几个头等豪富的人家彼此勾心斗角,倒是中层抱得紧密。而且,比起江南大户主动捐资造桥修路修书院等等事情,本地商人的心思都放在如何赚更多的钱上。”
方敬说完,李国修连忙抢着说道:“方公子说的不错。北边的商人有了钱便兑成金银铜钱深埋地下,或者是置办田地,但本地商人往往是把赚来的钱又投在买卖里,一旦大赚便是更上一层楼,一旦亏空则是血本无归,所以这几十年来,粤商中间的头等人物换了又换。”
“还有一条,就是本地的农人但凡稍稍殷实一些的,都愿意送孩子去书院。每年从私家书院应童生试而去县学州学府学的很多。”芮一祥却是另辟蹊径,说到这里就顿了一顿,见张越鼓励地冲自己点点头,他便补充道,“咱们三个设法去查了查这些年的科考榜,虽说广东及不上江南,但中试者也不少。”
“好,很好,短短这么些天能够汇总这么多信息,倒是难为你们了。这些读书之外的俗务毕竟是你们第一次接触,以后做起来便会容易一些。明年便是秋闱之年,广东贡院实在是破败不堪,小方你是举人。便带着他们俩去转一转,募集一笔钱翻修贡院。”
方敬一向敬慕张越和万世杰,因此卯足了劲仿效两人由科举进身,对于顺天府那座破败贡院的怨念自然是极大。此时,他也不等李国修和芮一祥有反应,立刻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他这么站起身,另外两人也只好随之附和。等到三人出了屋子,张越便隐约听到了两个抱怨的声音,立时不禁莞尔。
“他们刚刚还说本地商人不像江南士绅那么慷慨,少爷偏偏派他们去募集善款,莫非是想看他们的笑话不成?”
循声望去,张越就看到琥珀托着一盅东西走了过来。到了广州之后,他便觉得她开朗了许多,此时听到这取笑自也不恼,因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坏心眼。那些商人如今不愿意,确实会让他们碰钉子。但这不过是让他们知道一下碰钉子是什么滋味,最后等办成了事情才会觉着松快,这便是先苦后甜的道理。”
琥珀哪里不知道张越是在调教三人,可听着这老气横秋的解释,心里却觉得好笑,这才把手中那盅酒酿水果羹搁在了桌子上:“这是少奶奶特地吩咐用井水凉过的,刚刚静官尝过说是好吃,少奶奶就让我拿一盅来。刚刚我在后头听到贡院,却有一件事要禀告少爷。听后衙几个在此执役多年的老妈子说,广州的端午水素来是节后多,如今一直天阴,可得留神。”
珠江三角洲水系密布,水灾等等常常发生,因此广州府设有一名专管农田水利的通判。就是布政司也有一名参议主管水利桥梁等等。此时张越听琥珀提到此事,倒是赞许她留心,便点了点头说:“藩司和府衙向来都提防着端午水,早就做好了准备,而且我已经传命下去,各地水情不许隐瞒直接奏报。之前徐参政他们还建议过派人在后衙的屋顶上加垫油毡以防万一,我已经答应了,你回头告诉大伙一声,让他们有个预备,到时候避一避。”
“我不过是顺耳听到提一句,少爷既然做了预备就好。”
看到琥珀笑着要走,张越想起昨晚上还和杜绾商量过丘家的事,沉吟片刻便决定还是对其挑明,当下出声叫住了她。示意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便字斟句酌地把此前的事情对她分说了一遍,末了才说道:“原本是打算让老彭和灵犀陪你去一趟澄迈县,但如今看来,先不用急着去那边。你二伯父既然在,回头选一个好机会,我让你悄悄见一回。至于去那里给你母亲扫墓等等,我再设法安排。”
尽管琼州府算不得故乡,但琥珀一想到如今自己离那边近在咫尺,心里那块大石不知不觉就轻了。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张越刚到的这当口,丘家险些便要卷入了这么一场莫大的公案中。听到最后,她突然站起身来,双膝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头。
“多谢少爷苦心维护。”
短短八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张越见状连忙把她扶了起来,见她额头已经被刚刚那三个响头给磕红了,眼睛也红红的,他不禁伸手在那素来光洁的额头上摩挲了两下,又递过帕子,吩咐其好好擦擦眼睛,这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端端的摆出这做派干什么。你跟我这么多年,能帮之处我总会拉扯一把。虽说你如今认祖归宗已不可能,可毕竟他们还是你惦记的亲族,再说我出来之前大堂伯也嘱咐过照应。丘家虽说势败,但在朝堂上无没有出头之机,别的机会抓住了,也足可让后代衣食无忧。好了好了,赶紧回去找灵犀,先洗把脸,额头上也遮掩遮掩,否则让秋痕瞧见了,那丫头喜欢寻根问底,你还得更不好受。”
尽管不是第一次体会到张越的关切,但琥珀仍然觉得心中欢喜得很。维护两个字说来容易做来难,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她都从来不能帮他什么忙,可他却总是为她考虑周详。使劲擦了擦眼睛,她正打算告退离去,谁知道外头陡然响起了一个急促的声音。
“大人,广州府清远县、佛山镇,肇庆府四会县派人来报,当地连降暴雨,北江、绥江等水位暴涨,如今当地衙门已经派民夫上堤坝了!”
随着外头这奏报声,外头陡然闪过一道亮晃晃的白光,随之就炸响了一声惊雷。琥珀闻声吓了一大跳,直到张越握紧了她的手,她这才恍然惊觉,一回过神便把手缩了回来,又轻轻地说:“少爷,您忙公务,我先回房去了。”
从前在开封时便见证过洪水来时百姓的惊慌失措,当此之际,张越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冲她点点头便急忙往正门走去。打起那一道黄竹帘,他就看见空中骤然交织起无数白光,同时惊雷不断。阴沉沉的天上落下了无数密集的雨点子,只一瞬间就成了倾盆大雨。一时间,哗哗的雨声匹练般的雨幕便充斥了耳膜和视野,阵阵大风还裹挟着雨点子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天地之间仿佛除了风雨雷电之外别无他物。
是夜风大雨疾雷烈,直到次日一早,大雨也不曾停歇过一刻。不说张越,藩司衙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没睡好觉。有道是广东七山二水一分田,这土地还比不上星罗密布的水系,如今还不单单是端午的龙舟水,还有来自海上的风暴,因此哪怕是对暴雨水灾驾轻就熟的官员差役,也不敢就此小觑了这暴雨的威力。而等到第三日清晨,浑身湿淋淋的信使更是一波波赶到了藩司衙门,带来的全是暴雨成灾的消息。
“清远县有广济仓,四会县有广盈仓,肇庆府有丰济仓……虽说粮仓都建在高地,而且都做了加固,但一旦风雨太大而受到影响,这些粮食再有什么损失,则再要赈济就难了……”
在这种节骨眼上,一直抱病在家休养的右布政使项少渊头一次出现在了衙门的二堂。他和其余从天南海北调过来的官员不一样,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