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步履蹒跚,一天的劳碌倒是其次,最要紧的却是心累,到了街拐角处,他更是忍不住伸手撑住了旁边屋子的墙壁,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看五少爷这样子,仿佛是有什么筹划,别到头来毁了家里多年的大计就好!
“安……大叔?”
听到这个犹犹豫豫的声音,老安一下子警醒过来。连忙站直了身子。瞧见面前是一个面目有些熟悉的少女,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认出人来,不禁又惊又喜地说:“九娘?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也是的,就算不满你叔叔婶婶给你做主,也不能一声不响跑出来!”
九娘双手提着一个大食盒,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老安好一会儿,这才眨眨眼睛笑道:“与其嫁一个糟老头子,还不如豁出去到外头闯一闯。我如今一个人虽说辛苦些,可日子总比在那儿过得爽快,而且,危险虽说有,可如今已经过去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那位帮助过自己的贵人,只开口问道,“安大叔,你又是怎么来的?”
老安没法回答这一句反问,只得随便瞎掰了一个理由蒙混过去。见她提着一个食盒,他立时明白了九娘传承自其母的手艺,心中怜惜归怜惜,却知道如今家里上下的事情还理不清,自己根本帮不上她,只得叮咛了几句。见她乖巧地连连点头,他也就打算就此离开,正在这时候,路上的一辆马车却忽然在两人旁边停了下来。
“这不是那位卖吃食点心的姑娘么?”
一个胖子从车子中探出了脑袋,笑吟吟地冲九娘打了个招呼。瞅着来人衣着华丽,不像是什么随意搭讪的市井之徒,九娘虽不认识她,却仍是点了点头。而老安则是悄悄往九娘背后藏了藏,眼睛则是紧紧盯着对方。只这一会儿,他已经是认出对方是专事珠宝买卖的楚胖子。虽然不敢确认对方究竟是否认得自己,但小心一些却是没错。
“我之前经过晚市时,正好买过你几样点心,刚刚请别人用了,都说口味不错。广州府那么大,能做北方面点的着实不多。倘若你愿意。来日可以去镇东头的彩云楼上试一试,就说是我楚胖子举荐的,他们总会买我一个面子。”
倘若是富贵人家要寻厨娘,九娘还会犹豫犹豫,可听人家荐的是黄埔镇有名的彩云楼,她顿时喜出望外,连忙道谢答应了。及至那马车从身旁走过,她不禁回头对着老安笑了起来:“安大叔,今天晚上遇着你真是好运气,明儿个我一定去试试。”
老安不自在地笑了笑,又安慰了九娘几句便和她分道扬镳。走在半路上,他的心中满是狐疑。楚胖子在商人中间的名声还算不错,可也绝不是什么冲动的人,为着一口好点心就做这样的人情,听着实在是蹊跷。可九娘和家里已经不怎么相干,应该不至于惹人算计才对……想着想着,他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满心都思量着刚刚秦仪的言行举止。
那位五少爷常年在外,跟的又是那么一个有钱有权的老太监,他若不是真心为家族谋划,到头来家主那一辈的几位老人岂不是白费心思?家主掌权的六七年来,家里一直在筹划着能够脱离海南,可勋贵们虽资助过,别的事情都一概不应,家主不得已方才把心思放在了宫里的太监身上,陆陆续续已经送了无数钱,偏还不敢泄露真实底细。如今,御马监太监刘永诚已经是瞅着有些不得志了,倘若秦怀谨这里再有什么闪失,家里指不定就连财路都断了。
穿过好几条大街,沿着一条阴暗的小巷前行了很久,老安方才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了下来。敲开了门顺顺当当入内,他便熟门熟路地直奔正北的屋子。打起竹帘一跨进门槛,他就看到了一个老者正坐在太师椅上打瞌睡,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二老爷。”
“唔……”座上的老人陡然之间惊醒了过来,看清面前躬身站着的是老安,他立刻提起了精神,沉声问道,“长昕那里怎么说?”
当着老人的面,老安不敢提起之前秦仪生硬倨傲的态度,只能拣好听的解释了一番。然而,他虽低着头,老人却仍是看清了他半边红肿的腮帮子,忽然重重一下锤在扶手上,厉声打断了老安的话:“你不要遮遮掩掩,他究竟是个什么章程态度,你给我说实话!”
看到老人死死瞪着自己,老安虽然很不想说,但终究架不住那炯炯的目光,只得一五一十说出了之前的情形。见老人果然气得直发抖,他忙又劝道:“二老爷,五少爷兴许是在那老太监那儿受了气,故而对家里的事情有些不上心,可他毕竟不会忘了自己姓什么……”
“我看他根本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他以为自己真姓秦!”
老人拿起旁边高几上的一个茶盅,劈手就想砸,可高高举起之后,他又缓缓将其放了下去,浑然不觉那茶盅中溢出来的水已经顺着他的手濡湿了衣袖。良久,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苍老的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自从家里一夕之间遭受大难,不但天塌了,就连好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也付诸东流,全家甚至一下子被迁徙到了这天涯海角,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始终惦记的就是解除禁锢,让后人有出头之日。为了这个,大哥不顾人反对派家下人悄悄去经商,对那些番商粤商卑躬屈膝,好容易分得一杯羹;我接手之后就拿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去联络中贵。可是,这些小一辈的竟是全都不争气!长天说是死了,可实际上还不是跑了出去?长昕也是一样,分明是不想再担责任,其他几个小的也都是懦弱无能……偌大的丘家,竟是寻不出一个有担当的人!”
看到老者颓然倒在了太师椅上,老安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唯有陪着叹息了一声。他这一代的世仆还能忠心耿耿,可下一代还有谁肯奉一个没落家族为主?
第十五卷 观南海 第009章 龙舟疾,惊变起
自明初开始,广州每年端午都会举行龙舟大赛。地点就是在海珠岛对面的珠江河道上,离黄埔镇也近。如今流经广州城南的珠江可不比日后逐渐淤塞的珠江,河流最宽处足有两里,当地人素来称之为小海。在这样宽阔的江面上赛龙舟,那龙舟自然是异常高大华美,虽由官府出面主办,各条龙舟却都是本地富户商人出钱出人,参加人数最多的时候能达到二三十条。
尽管去年才是天子大丧,但由于洪熙皇帝朱高炽留下了丧事一应从简,民间不禁嫁娶的制度,因此这一年的赛龙舟也没受到影响,但官府为了不张扬,龙舟数量便减少到了十条。
这些龙舟每条都是十几丈长,六七尺高,龙舟上还有楼阁,上头涂漆绘彩,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居中一条最显眼最华美的龙舟上载着将近百人,伸出船只的划桨多达四五十对。划船的汉子个个精壮,一色着红布坎肩,穿红短裤扎红头巾。领头击鼓的那人更是赤裸上身,坟起的肌肉瞧上去硬梆梆油光光的。那鼓槌上绑着的红绸亦是迎风飘扬。而龙舟尾部的位置上,则是端坐着一个身穿麒麟服的中年人。
张越一早就雇船带着家人上了海珠岛。他虽婉拒了广州知府邀他主持赛龙舟的建议,但本人却带着家眷到场,这自然是让府衙上下的官员很是欣喜。只不过,这一回市舶司提督太监秦怀谨都借口为宫中的皇帝祈求平安亲自上阵,他们的精神也就分了一大半过去,但也少不得鞍前马后地围着上司转。此时,张越看到高台上放下令旗,宽阔的江面上十条龙舟昂首挺进,不禁觉得心神振奋,旁边的方敬也是惊叹不已。
“从前在陕西的时候,也见过大河大江,可那些河江的水流哪里像这里一般宽阔平静,而且还能赛龙舟,实在是太带劲了!大哥,你快看,那条红色的龙舟多快!”
张越知道御苑中也有赛龙舟,可那毕竟是表演性质居多,而且都是些禁军健儿各自较技,规矩大于比赛,搏赏赐大于取乐,如今看这种民间游戏,观感自是大不相同。见那些汉子齐齐争先,底下欢呼如潮,站在府衙搭起高台上的他不禁也觉得心情开朗。
大江上,各条龙舟上的挽手有意将桨叶插入水中往上挑,一时间水花飞溅。而船头船尾的桨手则是依照鼓点韵律顿足压船,一时间,龙舟起伏如游龙戏水,越发激起了两岸围观百姓的高声喝彩。而下头哄闹阵阵的时候,高台上的官员们便有人起了头说是要做诗。原本只想着出来游玩的张越自然懒得掺和这些,推却了一阵就有意退开了。虽说有心去瞧瞧杜绾她们那边如何,可看见另一个高台上四面帷幔,都是些命妇,他立刻打消了去凑热闹的兴头。
然而,他才从高楼上下来站定,就听到背后有人叫唤,扭头一瞧才发现是自个留在布政司衙门看家的彭十三。见这位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看到他只是拱了拱手,随即东张西望了起来,他不禁笑着打趣道:“怎么,一日不见就想你媳妇了?”
“这夫妻之间可不就得彼此想着?”彭十三压根不把这打趣当一回事,理直气壮回了一句,随即就一本正经地说,“刚刚收到老爷让人从京城送来的信,看落款已经是一个月前了。送信人还捎带了一个口信给我,说是信老爷又整理出了不少老太太的遗物。其中有些衣裳要留给灵犀,我想寻着她问一问该怎么办。毕竟,上头好几位太太奶奶,她生受下来也不好。”
顾氏去世前就已经把家里的事情分派得井井有条,因此这会儿听彭十三这么说,张越倍觉突兀,寻思了片刻也就撂开了手,毕竟,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接过彭十三递过来的信,他看了看周围,见并没有其他人,就径直拆开了封套,取出了那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原以为张辅只是例行说明京城情况,可他才扫了一眼就大吃一惊。
大伯父张信由文职改武职,一下子从兵部左侍郎迁锦衣卫指挥同知,皇帝更是指定将世袭指挥佥事这一世职给张赹承袭!和这么一条让人完全想不到的消息相比,他差点忽略了后一条消息就是市舶司的新任提督太监已经定了原御用监太监张谦。
“少爷?”
彭十三看见张越脸色一连数变,哪里不知道事情有变。他虽说是英国公府的人,但这些年跟着张越的时间比跟着张辅还多,再加上又娶了灵犀,此次主人张辅只是问了一句,他就当仁不让地承揽下来,硬是不远数千里跟着到了广州。此时此刻,他问了一声之后,看到张越把信笺又递还了回来,就毫不迟疑地接过来快速浏览了一遍。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一个兵部侍郎,竟然就换了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
彭十三虽然不是什么足智多谋的谋士军师,但跟着张辅张越多年。见识自然是一等一的,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猫腻:“世袭军职瞧着是恩宠,可京师那么多公侯伯,区区一个世袭指挥佥事,就是承袭了才多少俸禄?要是少爷你当初由文改武,给这么一个军职勉强还算过得去,可信老爷……说一句不好听的,信老爷哪里会武,赹哥儿的武艺比少爷当初还稀松十倍!”
虽说彭十三说的是实话,但拿自己打比方,张越还是有些恼火,不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大伯父张信一行是正月里从开封赶到京城的,那时候丁忧期满,而他也正好要起行,没来得及说上太多话。只是他临行前,得知礼部尚书吕震举荐了张信就任兵部侍郎,心里有些奇怪罢了。只没想到,张信在那个位子上没坐多久,忽然就变成了一个武官。
对于父母兄弟家人,张越素来是秉持维护之心,但这事情前因后果他都想不明白,就算明升暗降,他远在数千里之外。也实在摸不着头脑。张辅在信上说得简单,可真实情形如何,兴许得等他回京之后,才能弄清楚了。
想到这里,张越便收好了信。父亲张倬如今告病出缺在家,不比张辅这个国公,自然不好随时打发人送信来。算上路途中耽搁的两个半月以及抵达广州之后的一个月,他已经是将近四个月没和父亲通过信了。因张辅在信上并没有提起,他便对彭十三问道:“送信人可还提到了京城家里的情形?”
“他提过家里其他的一切都好,而且人还在布政司衙门等着,少爷回去就能见着。”
“那就好。”
情知如今的京城已经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张家虽不说安若泰山,但那些提防心过度的老大人们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削弱一下张家的实力,决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因此张越自然毫不怀疑这话。看见江边有不少精明的商贩在摆摊卖粽子,他就招呼了彭十三一声。
在这种应景的时候应景的地方,那些商贩几乎个个都是好生意。无论是肉粽白米粽豆沙粽赤豆粽……一串串煮熟的粽子连绵不断地卖了出去,不少看赛龙舟的百姓就在江边捧着粽子一边吃一边看,不一会儿,各家小贩就只剩下了生的,连下锅现煮都来不及。而在这些人大做生意的同时,更有人口若悬河地议论着龙舟赛的胜负。
“要我说,楚家商号这一回准赢,为了这一回赛龙舟,听说楚胖子下了每人一百贯钞的赏格!”
“一百贯钞算个屁,再说,楚胖子在各商行中也就是中流。要我说,还是秦家的珠江商号赢面大,他在官场商场都厮混得开,听说各家商户的打赌里头,人人都看好他。”
“你们就省省吧,也不看看那最大的一条船是谁的后台。有市舶司的提督太监秦公公力挺着,谁敢越过了他去,还想不想和那些番人做生意?”
“好了好了,你们都少争论几句。这事情我清楚,我有个亲戚在市舶司里头当杂役,听说秦公公这几天把不少用不着的大家伙都变卖了出去,换了不少现钱。刚刚过去的几个卖彩券的人瞧见没有,虽说这是广州城那些富商取乐的法子,可那秦公公花了整整一千贯钱买自个赢!那可不是宝钞,是黄澄澄的钱!听说他今儿个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自己竟是亲自上了那艘龙舟……这阉人下水,不嫌命长么?”
手里拎了两个粽子的张越和彭十三从最后头往前挤,那些嗡嗡嗡的议论声不停地往耳朵里钻。张越倚靠彭十三的身材巨力好容易到了第一排时,不但背后的抱怨声不断,就他听到关于此次赛龙舟的胜负内幕版本,就足足有十几种,每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