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旁边那个摇扇子的胖子就低声接过了话茬:“这位主儿既然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要封侯拜相那也管够了,干嘛非得到咱们广东来?天下那么多布政司,咱们广东也就只算是中流省份而已,这杀神怎么偏瞧上了……”嘀咕了这么几句,他忽然一拍大腿道,“对了,想当初这位就上书提过开海禁,宁波市舶司开海亦有他的主持之功,他这么一下来,广州市舶司必然紧跟其后,以后咱们就不用看那些该死番人的脸色了!”
看到周围无人响应,他刚刚骤然提高的声音顿时渐渐小了,旋即才发现众人都用看傻瓜似的目光瞧他,于是更是讪讪的。那吴姓商人瞅着好笑,便没好气地说道:“楚胖子如今才想到这个?大伙儿早就想到了,没看如今广州已经可供本国回航宁波的船只停泊了么?只不过,那一位的好处不是那么容易拿的,恐怕一来就会有明确的章程和下马威。这上头太强势,下头的饭就不好吃,要是市舶司也仰他鼻息,咱们这些人的日子怎么过?”
有道是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这话自然是引得人人点头。商人信奉的是决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一家独大便意味着一家独定价码,他们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于是,众人便坐在那儿商量,大多都同意先在坊市街上寻着那些相熟的商人,事先串联好,免得届时措手不及。搁了这么一桩心事在心里。桌上的美味佳肴几乎每个人都没吃好。
直到未时,众人方才陆陆续续出了这聚宾楼,那楚胖子却落在最后。他在门口站了一站,直到众人都走了,他不禁无可奈何地抓了抓脑袋,嘴里叹了一口气。直到随身小厮又提醒了一声,他才看见自家那头大走骡拉着车已经停在了面前,连忙低头钻上了车,坐定之后,他却嫌车厢里闷热,少不得高高挑起了车帘。就在路过镇上怀远驿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那里门前停着几匹马,于是多瞟了两眼,但也没往心里去。
午后的阳光本就炽烈,虽说头顶上有一层厢壁挡着,但身材肥硕的楚胖子还是觉得闷热难当,只能啪嗒啪嗒使劲摇扇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的他忽然听见了一声唤。
“老爷,前头藩司街围了好些人。”
听到这一声,本有些不高兴的楚胖子立刻回过神。还不等车停,他便探出了脑袋往外头张望,见藩司街正中的布政司衙门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满是围观者,他连忙吩咐车夫靠旁边停车。然后敏捷地跳了下来。他也不耐烦让小厮前去打听,随手抓了一把铜钱找了个路人一问,这才知道今日新任布政使到任。想到席间大伙儿还讨论过如何应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小张大人,他连忙使唤了小厮开路,硬是挤在了最前头。
大约等了一刻钟工夫,藩司街西头的牌坊底下便传来了一声嚷嚷,不多时,就只见十几骑人簇拥着几辆马车驶了过来。最前头的那几个汉子在藩司衙门前的八字墙前勒马,为首人一个一声叱喝,众人便整齐划一地跳下马来,赫然是军人做派。见此情景。等候了好一阵子的左右参政参议等属官便迎上前去,一马当先的左参政徐涛笑容可掬地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却因为为首那人的一句话,他的脸色陡然之间僵硬了下来。
“有劳各位大人久候了,我家大人路过怀远驿,一时起意进去瞧了瞧,要晚些过来!”
天下驿站多得很,但怀远驿却是与众不同。此驿建于永乐三年,只接待四夷来贡的使团番人,从不接待其他的官员,就连驿丞驿丁等人都是另设,待遇远远优厚于寻常不入流的杂佐官。这些来自占城暹罗等南海诸国的番人大多出手大方,那些异国铸造的金钱银钱随手就赏,于是这驿丞之职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热。如今的驿丞马芳也就是因为和市舶司提督太监秦怀谨搭上了关系,这才得以稳稳当当干了三年。
既然是招待番邦宾客,驿站自然修得轩敞气派。除了驿丞署之外,四重院子总共有七八十间屋子,基本上能应付所有往来番人的需求。只如今不是海船繁忙进港的时节,这里也就比从前冷清了许多,所以这会儿虽说是不速之客进了这怀远驿,马芳仍然不敢怠慢。待听到对方说是市舶司那边介绍过来,乃是想要与番人做生意的江南客商,准备打听一下番人那边的情形,又拿出了秦公公的信物,他不禁暗自庆幸没失礼。
在这个位子上能比前几任驿丞都做得时间长,便是多亏了他这谨慎。此时命人倒茶来,他便在主位上头坐下,先简短介绍了几句,看对方听得仔细,他少不得卖弄了起来。
“这位公子,不是我夸口,和番人打了三年的交道,我对于这些人熟悉得很!说是番使,但其中一多半都是蒙混的,不过是贪图咱们天朝上国的赏赐!就拿如今住在驿站里头的这拨人来说,他们都是锡兰的商人,带来的那些宝石在本地不过是遍地可捡的货色。可拿到这里就值钱了,再说,朝廷给他们的价是市价的一倍,如此谁不愿意来?”
马芳说着就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红宝石给对面这位年轻公子瞧看,见他饶有兴致地反反复复端详着,他便解释道:“这红宝石看着仿佛也是宝贝,只不过,这些玩意小民百姓瞧着兴许还成,真正的豪富人家却瞧不上。您瞧瞧这颜色,这块淡紫色还算是好的,其余甚至就只有一丁点淡红色,根本不值钱,相比之下,锡兰的蓝宝石和猫儿眼却是好东西……”
别人说得口若悬河,张越认认真真听着,心里也少不得掂量。广州距南京四千余里,距离京师七千余里,他这一路实在是走得够呛,而乍然从干燥寒冷的北方来到了湿润炎热的南方,他一时半会实在难以习惯。而且,初来乍到的他也没在这儿看到日后那种什么都敢吃的豪迈,就是广州府,富庶繁华和苏杭等地仍是大有差距,更不用说和南北二京相提并论了。
“对了,听公子的口音,仿佛是南京人?”
张越这些年走南闯北,各地的话都能说一些,刚刚便有意露出几分金陵官话的腔调,此时对方一问,他心里好笑,但仍是佯装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才把手中那红宝石还给了马芳。谁知那马芳压根没有收回东西的意思,却笑呵呵地推了回去。
“公子既然是南京人,又能让秦公公荐了过来,必然是家世卓越。我这儿正好住了一拨番商,如今正在等合适的风回去,带了不少极品的紫檀、乌木和沉香等等好东西,我可以从中牵线搭桥。公子走通秦公公门路也耗费不小吧,这笔买卖成了,您也可以多孝敬那位一些,这抽税上头便可以蒙混过去了。”
张越此次选中了到广东上任,也是看中了广东的地理位置和前景。毕竟,天高皇帝远,不会事事掣肘样样难行,而他对市舶司也早就递了条陈。但是,此时听着马芳不遗余力的游说,他不禁渐渐皱起了眉头。大明的徭役很重,赋税其实却比不得唐宋,尤其是对于商人来说,三十税一的税率简直是九牛一毛。而且,这些和番人交易的商人更是富得流油。
“那么,马大人可否指点,若是我和番人以货易货,什么东西最合适?”
“这还用说么,公子人在南京,自然是绸缎!绸缎轻巧,却又值钱。另外,西洋诸国的天气闷热,这轻纱也是极其好卖的东西。至于另外的么,那自然就是瓷器和茶叶了。茶叶有朝廷禁令摆在那,不太好对付,瓷器却无所谓……若是能弄到好的漆器,那却比瓷器还值钱!”
“原来如此,亏得有马大人提醒。”
尽管对海外贸易的利润油水等等清清楚楚,但张越还是耐心地询问了个仔细,期间又不动声色地夹了些要紧的问题。而马芳说到兴起,忍不住更是卖弄了起来:“要说利润,还有一样是最大不过了,那就是人……”
就在这时候,外头陡然之间传来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继而大厅前头的竹帘一动,有好些人涌了进来,为首的赫然是一个瘦长脸的无须中年人。
“这天下的事情真是新鲜,竟有人敢拿咱家的名字招摇撞骗?”
第十五卷 观南海 第002章 天底下最恶的买卖
按照规制,天子大丧。宫中太监宫女需服三年孝。但是,在外监军或是镇守提督的太监却无需遵从此例,毕竟,他们常常要见人要坐堂要办事,身着孝服便有些不合适了。然而,此时这个中年太监却是一身麻衣布冠,脚下露在外头的赫然是一双黑步履,但那自然而然露出凄苦的脸上,那双眼睛却是显得很是阴鹜。撂下刚刚那句话后,他这才打量起了张越。
他这打量不要紧,马芳却是吓了一跳,连忙哭丧着脸上前见礼:“秦公公,小的只认您那私章信物,他既然真真切切拿出来了,小的怎知道他是假冒您的名头招摇撞骗?”他一面说一面恶狠狠地瞪了张越一眼,这才朝一群呆若木鸡的驿丁喝道,“都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个可恶的骗子拿下送官!真是反了,竟然骗到咱们怀远驿来了!”
“慢着!”
三大市舶司的提督太监素来是肥缺中的肥缺,秦怀谨当初也是孝敬了刘永诚一大笔钱方才谋得了广州市舶司镇守太监这么个差事。之前朱高炽登基没多久就驾崩了,他稳稳当当又多干了大半年。自然少不得趁机狠狠大捞了几笔。等到朱瞻基登基之后,他也没少为了自己这个位子好好运作。此时,他越瞧张越就越觉得面相熟悉,立刻换了一幅笑脸。
“咱家还道是谁,原来是新来广州上任的小张大人。不知者不罪,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咱家这老眼昏花的老货一般见识。”
“想不到秦公公居然还认得我。”张越淡淡地点了点头,从袖子中掏出了那枚私章,随手丢了过去,“这是我来此之前,御用监太监王公公托我捎带给你的,今天我见怀远驿不好进,也就拿出来使了使,不想这一回招摇撞骗倒是成功了。”
这两人一问一答,旁边自然是惊倒一片,刚刚还觉得自己那举动能补救一二的马芳呆若木鸡,醒悟过来之后,他恨不得狠狠打上自己一嘴巴子。照秦怀谨所说,那可是新上任的布政使,是他这个不入流的驿丞能够惹得起的?发觉张越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他不禁有些腿软,可刚刚瞧着像是肥羊的脸,这会儿看着却是暗藏杀机,他竟是不敢出口说话。
秦怀谨握着刚刚接到的那颗私章,心里要多惊骇有多惊骇。得知朱瞻基登基的消息,他便立刻让人带着自己的私章飞马赶到京中,向刚刚荣升的御用监太监王瑾献上了自己的一半珍藏和私章。希望能花血本保下提督太监的位子。可这事情尚没有一点回文,张越就上任了,他自然又惊又怕。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刚刚张越这随手抛过来的东西。
王瑾这是什么意思?那些东西他分明是笑纳了,怎得这会子竟然翻脸不认人!
此时的他完全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恐慌中,对付市舶司和地方官场时又是笼络又是分化又是打压的那些手段伎俩全都记不起来了,好容易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咳……都是底下人不懂事混说一气,让小张大人见笑了……”
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震天喧闹。一时间,不论是正纠结怎么组织词句的秦怀谨和马芳,还是沉吟如何询问马芳之前那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张越,都回过了神来。就在这时候,门帘一动,一个人竟是如同滚地葫芦似的仆倒在地,紧跟着窜进来的两个人则是扑了上来,一左一右死死摁住了她。
“放开我,我要见驿丞!我是被拐子拐卖给那些番人的,我要回家!”
“住手!”
听到这尖亢的女子声音,又见那两个驿丁模样的汉子揪着人就想往外走,张越不禁想起了刚刚马芳的话,立刻出声喝止。一旁的秦怀谨也没想到这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竟然是个大姑娘。便顺着张越的口风问道:“赶紧住手!真是反了,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乱闯!”
说话间,门帘再次被人高高打起,紧跟着进来的却是一个肤色暗沉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她平素直闯惯了,却没料到这儿还有别人,认出秦怀谨,她吓了一跳,慌忙行礼,又赔笑道:“小妇人不知道秦公公在这儿,着实冲撞了,这就把这个不懂规矩的丫头带下去!”
见那个少女身穿蓝布衣裳,鬓鬟散乱,此时正在死命挣扎,张越少不得看向了马芳。面对这询问的目光,马芳不觉头皮发麻,连忙解释道:“大人,这不关小的事。这牙婆诨号徐大牙,常常和番人做买卖,那些番王都喜欢中原的女子,每次使节过来,少不得从她那里买上几个绝色丫头回去,这丫头就是徐大牙专程来送给这里的几个占城使节的。”
为番人采办中原女子?原本已经猜着多半脱不了人口买卖的张越顿时眉头大皱,他很清楚,一旦海禁大开,必然有在中原活不下去的人打起往海外寻活路的主意,这也是后世那些殖民国家常用的办法,因此早就预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往海外流亡是一回事。把本国人卖到海外又是另一回事。别说大明律例对人口出境原本就有诸多限制,就是没有,他也决不会容许这种天底下最恶的买卖。
秦怀谨见张越脸色阴沉,立时知道这位恐怕要插手此事。虽则觉得张越小题大做,但他也不愿意放过这示好的机会,连忙吩咐左右随从的小太监上去把那少女带上前来,又和颜悦色地问道:“咱家问你,你既然说是拐卖,是谁人卖的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姓甚名谁?”
“哎呀,秦公公,你怎么信这个小丫头信口雌黄,小妇人也不是头一天当牙婆了……”
“你给我闭嘴,咱家没问你的话!”
秦怀谨没好气地喝了一声,又看向了面前的蓝衣少女。这时候,她方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下子,屋子里有的人不耐烦,有的人皱眉,有的人摇头叹气,如那徐大牙则是急得直跳脚。好一会儿,蓝衣少女方才抹了抹眼睛。抽抽嗒嗒地说:“民女是琼州府澄迈县的人,因家境不好,常常在外头干活。结果一天去庙会时和人失散,稀里糊涂被一个妇人哄了出来,后来到了广州府,就是这个牙婆买了,转手就带了到这里来,说是要卖给番人。民女就是死了,也绝不要落到那些番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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