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润险些脱口说出路上遭人劫杀,好容易改了口,他更是唉声叹气了起来:“就是运河上,仓促之间寻船动静太大暂且不提,而且这三五条商船实在显眼,再说水路也太慢了。再者,水路陆路全都必然要经过山东,这是躲也躲不过,避也避不过的!”
“太子殿下打发黄公公你过来,可还有其他吩咐?”
“殿下就是让咱家问问你的主意,若是一时半会想不出好办法,就请你入宫一趟。”
张越虽有些腹案,但这毕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因此他当即就站起身来:“既如此,我去换一身官袍,这就入宫。既然我爹‘重病’,我也只能厚颜向殿下请个假。”他说着就回过头对陆丰道,“陆公公,你毕竟常常上我家里来,认识你的人太多,恐怕要委屈你在我家中暂时藏一阵子,抑或是说你去见见郑公公王公公?”
陆丰虽说是张谦的徒弟,但他的心性却和张谦截然不同,与郑和王景弘亦是说不上话。此时听张越这么说,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就连忙答道:“东奔西跑反而走漏了消息,咱家就在这儿等着你。总之不出这个屋就是。”
得到这样的回答,张越再无犹疑,对黄润点了点头,到门前吩咐张布几个好好看着书房就匆匆回去换衣服。因杜绾和张怡孙翰赶了过来,他也不好多说,只说父亲病得重,这会儿太子既然让人宣召,他正好设法去告个假回京。看到张怡满面忧容,孙翰正在那儿使劲安慰她,秋痕正挨着琥珀低声啜泣,他就对杜绾使了个眼色,只说高泉赶路疲累,这会儿已经让其歇下了。等到换好一身素纱官袍,他出了门去,找来胡七之后,打发了他先去报信。
南京六部五府和詹事府翰林院等等衙门全都挤在皇城前头东西长安街和崇礼街之间的地块。此时已经是上午巳时二刻,张越等人一到这里,就看见好几个身穿官服的官员在各衙门之间穿梭,而西长安街尽头的长安右门前亦有官员等着谒见。他有黄润带路,自然是不必在那儿焦躁地站着等,直接就进了长安左门,让不少人艳羡不已。
一直等到他进了端敬殿的南书房,一路相陪的黄润才退了下去。偌大的书房中除了高高的书架和桌椅摆设,便只有他和朱瞻基两个人,屋子里的气氛竟是有些僵硬。好半晌,朱瞻基忽然重重一巴掌击在桌子上,随即垂下了肩膀,竟是喃喃自语了起来。
“早知道如此,我之前来的路上就不应该拖拖拉拉……不拖拉我也未必在回京的路上,父皇是固执的人,打定主意就不会更改……可恶,难道太医院那帮人事先就没有丝毫察觉,非得拖到这个份上?上次我就没赶得上见皇爷爷最后一面,身为人子,要是这一次……”
瞧见朱瞻基那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张越不禁想起了自己早上乍一得知张倬重病的情景。朱瞻基毕竟不是当年的朱高炽,这位储君和父亲同甘共苦的时候多,提防暗斗的时候少,父子之间终究还没有变成如对大宾的君臣。只这会儿劝什么都没用,他想到自己乍然得知“噩耗”时的震惊失神,就开口说道:“其实今早的信使是借着臣父重病的借口赶来的,那会儿臣只觉得天塌地陷。殿下和皇上父子情深,自然更是如此。”
朱瞻基虽说情绪激动,但多年的养气功夫很快占了上风,听到张越这话时,他已经醒悟到了母亲的用意。英国公张辅掌京师兵权,这种时候唯独派人知会张越,不但因为他和张越旧日便有情分,而且也是出于笼络张氏一门的考量。完完全全冷静下来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沉声问道:“母后既然让人知会了你,我总算有个人能商量商量。如今我得尽快赶回去,但暂时不想惊动随行人等,以免泄露了风声。你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是其次,首先是人手调派和任用。”张越微微一顿,见朱瞻基留神倾听,便继续说道,“臣的意见是,黄老大人留下,有他和赵尚书在,足可挡去大多数麻烦,也可以牵制刘观。不是臣背后指摘别人的不是,臣一直怀疑他和先头永平公主有些关联。让丰城侯等几个带上魏知奇整顿府军前卫,打点行装出发,他是府军前卫的老人,让他整备最合适不过。此外,若锦衣卫能配合着动一动,那就再好不过了。至于南京沐守备等本地勋贵,让他们出一些家丁等等,护送臣北上探父,而殿下不如借此机会和臣同行。”
这言下之意朱瞻基何尝听不出来,眉头不禁大皱。若是带上文武大臣大队人马,这一路上至少得十天半个月,然而,倘若他混进张越的随从中一起赶回,那么必定能悄无声息,更能够在最快的时间里抵达京城。只不过,张越为什么要沐昕等人借调家丁?莫非是想借此将这些南京勋贵都绑在他这一条船上?
这时候,张越又开口说道:“众所周知,南京往北京有两条路,运河水路和官道陆路,但是,这两条路都需得经过山东。按照汉王的手段心性,只怕山东等地的武官都被他收买得差不多了。所以即便要走,路线也得好好斟酌。除此之外,还有别人不甚留心的海路,从太仓出发沿海慢行,直至天津下船,这一路再赶到京城,就可避过山东。如今海上季风倒是正合适,而且好就好在下番官军都在,太仓的船已经得令修过不少,若要走随时就能扬帆。不过,海船太缓慢,而且也怕遇到风浪礁石,用来赶路恐怕是不太合适。”
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040章 君示之以恩,臣该当何为?
十三岁被立为皇太孙,二十五岁被立为皇太子,一直被当作国之储贰,朱瞻基自然深通用人之道。只是,懂得如何用并不代表他就能用,派到他身边的人多数是受祖父和父亲之命,讲究的是进退礼法,稍有不慎就会被撤换,因此与他真正亲近的竟只有身边的太监。如今骤然大变,用太监实在是太显眼,而且他需要一个居中策划联络又可以信赖的人。
无疑,只有张越符合他的要求。
因此,听张越竟是提出了海路,他不禁沉吟了起来。须知郑和王景弘这会儿全都在南京,下番官军也全都在此,确实是随时就能启航。只是,海路缓慢,却为他所不取。于是,仔仔细细考虑了张越所说的人员调派,他背着手来来回回踱了几步,最后便倏然转过了身子。
“走哪条路且再作计较,黄詹事我对他说,如赵羾魏知奇郑和王景弘等人,都交给你去联络。你刚刚说锦衣卫……”想到这几天听到的种种消息,他索性抛开了一切顾虑,一字一句地说,“锦衣卫先头那位指挥使袁方是个妥当可靠的人,你速去见他。他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王节着实无能,才具能力差他远矣!他若是此次立功,异日我可让他重掌锦衣卫!”
当此时,张越只觉之前这一应筹划没有白费,心头自是大喜,连忙躬身应是,却只觉一双手将自己扶了起来。一抬头,他就看见朱瞻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便站直了身子。
“刘观不过是一个贪恣小人,只不过仗着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这才无人敢逆其锋。如今非常时刻,我也不必给他什么面子,借着苏州知府之事,不如给他一个下马威。我记得你说过认识几个苏州府士子,还说近来有苏州好些士绅到了南京准备请命么?你设法让他们堵了刘观的家门,借着这个闹一闹,我直接赶了他回京就是,也免得留在南京多一个麻烦。元节,昔日皇爷爷还在的时候,你就立下了诸多大功,便是官居一品也不为过。父皇大封文武,对你却吝于封赏,但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翌日决不会薄待了你。”
“殿下如此说,臣便要无地自容了。”张越轻轻抽回了手,因笑道,“太宗皇帝和殿下对臣都有知遇之恩,又屡次纳臣谏言,使臣能够施展拳脚。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臣并不觉得受到了薄待。如今这关头,臣只能略做些事情,也算是报了殿下几次三番的维护。”
刚刚朱瞻基半是真情流露,半是帝王心术,听到张越如此答复,他更是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于是重重点头说:“好!既如此,外头大事就都交托给你了!此物你拿着,这是皇爷爷当日钦赐给我的九龙佩,但凡有些资历的大臣内监全都认识。有了它,那些人必会对你深信不疑。”
出了皇宫,早早等候在这里的彭十三便迎了上来。上车之后,张越把事情来由略讲述了一遍,就打发彭十三先去守备府以及几家勋贵府上借人。等到彭十三走后,他忍不住拿出那九龙玉佩端详了一番。这九龙玉佩不过半个巴掌大小,选用的是温润细腻的和阗白玉,上头精心雕刻着九条栩栩如生的飞龙,犹为难得的是,一条若隐若现的红线贯穿于所有龙身,瞧着仿佛如同血脉一般。好半晌,将此物重新放进怀里,他的心情也完全平复了下来。
“去小校场大德绸缎庄!”
时近晌午,日头越发毒辣,路上的行人无不往树荫底下躲避,马车中自然更是闷热。眼看快到了小校场,张越便高高跳起了车帘,但只见两边店铺鳞次栉比,酒楼饭庄茶馆之类的多半高朋满座,布行米店之类的铺子也都是生意兴隆,一派太平盛世景象。想到若是京师有变,天下又要白幡遍地哀声震天,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因此在大德绸缎庄门前下车,就只见连招牌带对联全都换了一遍,就连店面也从三间扩成了五间。步入其中,迎出来的伙计也换了人,他正要说话,却只见掌柜一溜小跑抢上前,恭恭敬敬地把他往里头请。
仍是那弯弯曲曲的长廊,仍是那厅堂小院,掀开那斑竹帘进入正中那间屋时,瞧见角落里坐着的那个人,他只觉得神情一阵恍惚,仿佛是倏忽间回到了多年以前。袁方仍是穿着一件宝蓝色袍子,戴着高头巾子,只是曾经那股萦绕不去的阴寒气息,此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略一踟蹰,他便快步上了前,在袁方对面坐了下来。
袁方提着茶壶给张越倒了一杯茶,见其仰头一饮而尽,他便笑道:“看你这模样,大约太子殿下是给了你全权来游说我这个过了气的锦衣卫指挥使?来,说说都有什么优厚的条件,殿下应该是看不上如今那批无能之辈,许诺事成之后让我回去重掌锦衣卫,是也不是?”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袁伯伯。”这一上午都是紧赶慢赶,张越只觉得嗓子眼直冒烟,于是索性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喝干之后才把事情原委都解释了一遍,末了才说,“看来,是袁伯伯之前的谨慎小心打动了太子殿下,再加上刘观的那番风波,反而让他认为你可信。”
“坐在这个位子上,原本就该当如此。”袁方丝毫没有自矜之色,长长吁了一口气后,便点点头道,“如今南京这边的锦衣卫乱成一团,京城那边因为皇上重病,必然自顾不暇,也无心理会其他。只不过,我若是答应了殿下,随随便便就做到了真正锦衣卫指挥使都未必能做到的事,把锦衣卫运用得如臂使指,那任用私人图谋不轨这八个字,日后就去不掉了!”
听到这话,张越陡然醒悟了过来,暗悔自己只顾着高兴,竟是忘了最关键的事情。倘若袁方不在其位却依旧能号令锦衣卫,这无疑表明锦衣卫哪怕离了他却依旧是他的囊中之物;倘若调派的是暗中人手,那么别人更会疑忌。想到这里,他不禁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看出了张越的懊悔,袁方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便站起身来:“如今我已经吩咐下去,南京城中没人再敢盯你的梢。既然殿下让你来找我,光在这里谈未免扎眼。你赶紧带上几匹绸缎去见见别人,傍晚再去我家里找我。咱们难得能名正言顺地一块儿坐坐,这回再没人能挑刺,你来陪我吃晚饭吧。”
既然袁方都这么说了,张越便满口答应了下来。出了大德绸缎庄,他立刻马不停蹄地连跑了好几处地方,见了好些个要紧人物——南京刑部尚书赵羾、南京守备太监郑和王景弘、南京府军前卫指挥使魏知奇。因为魏知奇毕竟是纯粹的武夫,他不曾把事情点明,但对于前头那三位,他却是坦然道出了实情。闻听天子重病不起,急召太子回京,赵羾震惊之后便满口答应竭力维持南京局面,而郑和王景弘听说兴许要动用宝船官军,自然更是为之振奋,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了下来。
于是,傍晚时分,一路顺利的张越就出现在了新街口袁府。他亲自下车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那两扇黑漆大门就被人打开了,里头探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然而,他通了姓名,对方却没多大反应,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便进去通报了,却是不管不顾地把他撂在了门口。好半晌,一个青衣长随方才快步出来,毕恭毕敬地将他请了进去。
二门之外死气沉沉,二门之内却是生机勃勃。跨过门槛时,张越就看到傍晚的阳光照在那两棵大柳树上,给绿意盎然的枝条染上了一层金影。身穿灰布衣裳的袁方正蹲在那儿侍弄花草,背上是一顶普普通通的斗笠。见对方站起身颔首示意,他少不得上前拱手问好,又寒暄了几句。袁方就着长随递来的锡盆洗了手,就将他请进了屋子。
张越还是第一次来到袁方家里,进屋之后少不得东张西望。这里虽谈不上家徒四壁,但家具陈设却都简简单单,却流露出一种闲适的意味。他才在袁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便有两个长随进来,一个提着食盒,另一个则是抱着一瓮酒。等在桌子上摆好菜,又开了泥封,两人方才悄然退去。
因为是在袁方家里,张越自然放得开,竟是抢先抱着酒瓮在两个酒碗中注满了。只是,他还没说话,袁方就突然开口问道:“早在当初打发我到南京的时候,你就劝过我那些话。如今事情果然一如你所料。若不是我看着你长大,恐怕就得认为你真能未卜先知了。”
面对这样的疑问,张越自是惟有苦笑。只是,他还惦记着袁方下午的那番话,于是只得岔转话题问道:“既然袁伯伯说贸然出面反而会招惹疑忌,那你准备怎么办?太子殿下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单纯不应恐怕更不合适。”
袁方捧起酒碗喝了一口,听到这话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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