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惊悸。
等到祭陵事毕,一干浑身湿透的官员方才跟着朱瞻基离了孝陵。因山陵百步之内不得骑马乘车,因此从皇太子的金辂到百官的各色车马,一色都远远停在外头。直到钻上了自己的车,张越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庆幸今儿个听了杜绾的建议坐车出来。倘若是眼下骑马回去,就算有斗笠和油布雨衣,回到城里那就真正透心凉了。而且,刚刚那一番又是跪又是拜的,他这几天被折腾惨了的膝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由于下雨,彭十三索性在车里等着,这会儿三两下给张越扒下了湿透的衣裳,拿过干布正要帮忙,张越却一把抢了过去,没好气地说:“还是我自己来吧,看你这手势架势,服侍人那是决计不成,要说刷马还差不多。”
“嘿,这种伺候人的勾当我自从交趾回来就再没有干过,难免有些手生,刷马这勾当我却是天天干。”彭十三笑呵呵收回了手,又从包袱里翻出了一套衣服,“少爷你可真会耍心眼,胡七那家伙分明是个大老粗,也就是一手字比我强,他什么时候就变成你请来的幕僚了?更好笑的是,他那么一打扮,除却少奶奶和灵犀这样细心的,别人竟是谁也没认出他来。”
张越解开湿漉漉的头发,用干布捂干了水,随即胡乱在身上擦抹了两下子。接过彭十三递过来的那套干爽衣服,他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方才换上了。正束腰带时,听见彭十三这么问,他不禁没好气地说道:“世上人要是都像你这般粗中有细,那别人就没法活了。你毕竟名头大,他在外头不显眼,有些事情就能帮忙做了……你刚刚说少奶奶,绾妹见过他了?”
“见过了,昨儿个少奶奶特意让灵犀陪着一块见了他,晚上灵犀也没回来,我一大早赶路过来,也没顾得上问。大约不是什么要紧事,就算要紧,也肯定是少奶奶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否则总会让我捎带个口信过来。”
“说得也是。”
对自家那位能干的娘子大人,张越自然是放心,当下也不去想这些。此时,外头的雨越来越大,打在车顶上噼啪作响,张越这辆座车齐头平顶,通体刷的桐油,这会儿顶上厢壁也就罢了,前头的帷幔和车帘却禁不起淋。因此身穿蓑衣的车夫连忙把车停在了一旁,又从车下的暗格中拿出了早就预备好的棕油绢雨车衣。才刚刚盖好车子,前头却有人用伞护着一位老臣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水过来,到了车前便扯开嗓子叫了一声。
“小张大人!”
张越闻声一看,却见是陈芜打伞护着一位年迈老者。认出是詹事府詹事黄福,他不禁吃了一惊,还不及相问,陈芜就急急忙忙地说:“今儿个雨大,黄老大人的车坏了,漏水没法坐人,两个小僮仆也不顶事。这神烈山距离城里还有好一段路,黄老大人年老体衰,太子殿下特命小的找一辆结实的车送他,您若是方便……”
“自然方便!”
张越见车夫急忙放下凳子,又和陈芜一道搀扶颤颤巍巍的黄福上车,他连忙上前搭了一把手。这一入手,他就感到黄福的身上被雨打得冰凉,连忙冲陈芜点了点头,又让彭十三放下了帘子。好在他这车原本就是高大轩敞,此时多了个人也并不拥挤。听到黄福又打了两个喷嚏,他忙劝着老人把湿透的衣裳先换下来,一旁的彭十三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另一个包袱。
“幸好我家那位还给我预备了一套衣裳,老大人要是不嫌弃,还请赶紧换上。这五月虽是夏天,但大雨浇一场也不是好受的。”
黄福前后在交趾待了十几年,和英国公张辅一文一武搭档默契,后来才换了李彬陈智,最后才是张越的二伯父阳武伯张攸。如今他奉旨回朝任官,但见到昔日那些交趾旧人却仍然倍感亲切,此时上下一打量,他就把彭十三认了出来。
“当初最险的时候,还是你把我从刀山箭雨里头背了出来,想不到今天又承了你的情。为了我这把老骨头,太子殿下还特意吩咐了人,二位又如此周到。实在是多谢了!”
黄福也不拘泥,谢了一声便在张越和彭十三的一同帮忙下换了衣服。等到在居中坐下,他又拿着布抹了一把脸上头上的水珠,这才端详起了张越。
“你就是张越张元节?”
“正是下官。”
正要说话的黄福冷不丁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接过彭十三递来的一沓细纸擦了擦,因笑道:“我和英国公共事过,也和阳武伯共事过,两位用兵稳重扎实,该出奇时又不拘泥,那时候我便想,名将均出一门,也算是佳话了。谁知道之后看到先帝转来的一篇交趾方略,这才知道张家文韬武略尽皆不凡。若无你,恐怕我早就得从那儿回来了。”
张越情知黄福这最后一句指的就是因为他的奏疏,镇守中官马骐方才灰溜溜地回来,交趾那边的文武都少了掣肘,于是忙谦逊了两句,却是决口再不提此事。因见黄福面带倦色,他惟恐人在这里受了伤寒,又吩咐车夫加紧赶路。好容易颠簸了半个多时辰到了城中,他却发现这位老尚书已经沉沉睡了过去,一试额头却发现仿佛有些发热。
因黄福随朱瞻基下江南,在南京并无府邸,随行两个小僮仆既然陈芜说过不中用,料想这时候也未必伺候得好,再说太子差人把黄福送来,说不定还有别的考量。因此他想了想,还是把人先带回了自己家,一面叫人请大夫,一面让煮了一大碗红糖姜汤喂其服下,又打发了人去那些随行官的临时官署去报信。好在大夫诊断并无大碍,傍晚时黄福就醒了过来,他坐了一会,便留了彭十三陪着说话。
他已经七八日没有回来,因此这会儿一进门,看见一个人影飞也似地扑了过来,就顺势一把抱了,打了个转才把人放下地。见杜绾带着人迎了上来,他便摆手吩咐她们不用多礼,这才轻轻用手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问了家里这些天的情况。
“其余的也没什么,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勾当,只胡师傅找过你一次。另外,宁姐姐和敏妹妹一块写了信过来,都是说些京城的琐事,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只有一件事得告诉你一声,顾家表兄的婚事定了。”
张越才坐下来,刚从崔妈妈手里接过那盏茶,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险些没拿捏住那茶碗。手忙脚乱地把茶碗放下,他赶紧看着杜绾问道:“小七哥这次竟然动作这么快?平日我也不知道打趣过他多少回,爹爹也多次过问,他却始终不松口,这一回终于开窍了?话说也是,他如今授了翰林院修撰,最是清贵不过的职分,这次结亲的是哪家名门闺秀?”
“是他恩师的侄女。”看到张越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瞧,杜绾不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是杨学士,是金学士的侄女。此次会试顾家表兄能中次席,便是金学士力争,殿试亦然。虽说这该要避嫌,但杨学士对皇上奏了当初顾表兄父亲对其有恩的往事,皇上也嘉许这段师生嘉话,所以后来特意问了杨学士可有佳女,谁知杨学士家却没有适龄千金,偏巧金学士家里有一位,于是皇上钦赐了表里十端以助婚资,皇后更赐了好些首饰。”
听到这里,张越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无论房陵还是顾彬,虽然还不能说是大器晚成,但比起他来说,那道路总是走得格外曲折一些,如今却总算是渐渐圆满了。两人娶妻一个是寒门,一个是儒家,虽未必见过自己此生的另一半,但料想都是不会差的。可是,等听到这钦赐表里以及皇后赐首饰的时候,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当年和杜绾的婚事。
他的恩师兼岳父那会儿也没什么钱,要不是杜家本族助了好些,朱瞻基又命人悄悄送了好些首饰,成婚的时候总少不了闲话。只顾家毕竟清贫,金幼孜圣眷虽好,可也不像杨荣那般家境富裕,这一对成婚之后,就得靠顾彬那点微薄的俸禄过日子了。
不管怎么说,因为这件大喜事,张越自然是眉开眼笑。等见了胡七,得知京中那么一番情形,他方才收了些喜色。但是,傍晚孙翰回来之后,他少不得又提了顾彬的事。听说曾经见过几回的那个冷漠少年中了榜眼,又娶了金幼孜的侄女,孙翰不禁啧啧称羡,末了又叹息了一声。
“娶妻上头我不羡慕他,那么多同辈人中,我家娘子已经是一等一的贤惠了。我只是想,倘若我能一直在国子监中呆下去,说不定也能上科场去考一考,也能有金榜题名的这一天……咳,人一生中机会多选择多,既然当初我都选了那条路,也就没什么好后悔的。唉!”
两个早年就结下交情的挚友你眼看我眼呆了一阵子,继而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天晚上,两家人合在一块吃了一顿饭,张越和孙翰哥俩明日都有假,少不得频频举盏,竟是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俩固然是喝痛快了,杜绾和张怡却忙了好一通,直到三更才歇下。
次日一大清早,一贯作息准时的杜绾迷迷糊糊刚醒,就听到门外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心中奇怪的她忙掀开袷纱被坐起身来,这才听到了小丫头开门睡眼惺忪问话的声音。她才撩开外头那一层青纱帐子,就看到一个人影撞开竹帘子冲了进来,竟赫然是崔妈妈。
“不好了,不好了!家里打发人来,说是三老爷,三老爷得了急病!”
张越此时也被那敲门声惊醒了,原本还懒得起来,可一听到这声音,他不禁一下子窜了起身,盯着崔妈妈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少爷,是高管家亲自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说是三老爷重病不起!”
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038章 大变在即
五月初五端午节,宫中照例赐群臣五彩丝线以及艾草等物,各家宅第也忙着煮粽子。这些天京师的天气格外诡异,往往昨日还是艳阳高照晒得人发昏,今日却是大雨倾盆让人措手不及,这冷热也是一上一下没个准数。那些身体好的也就罢了,年老体弱的往往是禁不起这折腾,六部衙门因病请假的至少有十分之一,内阁的黄淮也因病乞休在家。
武官们几乎都是从小练武打熬的好筋骨,再加上多半还年轻,因此五军都督府倒是没人缺勤。然而,自从新君登基就因病告假的成国公朱勇却仍是没有复出,成国公府也已经闭门数月不见客人。然而,这一天,那三间五架金漆兽面锡环大门却是破天荒地大大敞开,年仅五岁的朱勇长子朱仪也亲自到了门前迎接。
要说张家和朱家原本是世交,张辅过府原本也不用那么隆重。然而,即便是张辅,也已经是好几个月没能踏入这座国公府,这一日也是因皇帝提了一句,他方才能进门,因此少不得一番折腾。等到礼数上头的文章完结之后,他和朱仪一路往里走,又问了几句情形。奈何朱仪毕竟还小,一举一动固然是有板有眼,但对于那些细节情形却是说不上来。
明朝非军功决不轻易授爵,国公之位更是难得。洪武朝册封的诸多国公之中只有魏国公徐家硕果仅存,卫国公邓家、宋国公冯家、韩国公李家均是卷入蓝玉案和胡惟庸案削爵,鄂国公常家和曹国公李家在永乐皇帝朱棣登基后被贬谪削爵,信国公爵位则是在汤和死后,因子孙争袭而几十年空缺。
因此,真正说起来,如今的国公总共只有五家,英国公张氏、成国公朱氏、魏国公和定国公徐氏、黔国公沐氏。沐氏永镇云南,魏定两家都已经是徒具虚名,只有张朱二家依然显贵。张辅从小看着朱勇长大,两人情分固然非比寻常,更是互为倚靠援助。
这会儿入了正屋,看见朱勇正由丫头扶着从湘妃榻上起身,张辅立刻沉下了脸,没好气地喝道:“别给我装样子了,我知道你身体康健没病没灾的!在家里都避着缩着大半年了,要是再和我打马虎眼,小心我揪你出去!”
听了这话,朱勇尴尬地甩开了两个丫头,又板着脸呵斥了人都退下,这才赔笑道:“文弼世兄,我这不是在家里躲躲风头么?我不比你们,又没有军功,又没有历练,爵位都是父亲传下来的,先头的时候已经张扬过一回,如今还是好好闭门养病读书来得正经……”
“读书?你这个成国公敬礼士大夫的名声在外,莫非你真的打算去考个状元?”张辅打量着朱勇,见他一身素淡颜色的潞绸交领衫子,底下套着一双半旧不新的黑布鞋,不由得想起他上回被弹劾居丧饮酒的事来,于是便问道,“那一次你被人弹劾饮酒是怎么回事?你是最守礼的人,莫非是哪个人挑唆或是怂恿的?”
“我又不像你还有那么两个兄弟,家里都是我做主,谁有那么大胆子?”
朱勇笑容可掬地张罗着让张辅坐下,这才一摊手道:“那次挨弹劾的不单单是我一个,不过是几个人聚在一块,有人忍不住馋虫硬是喝了一杯,所以我不巧陪绑而已。这事情不提了,我不比你,还是躲一躲来得好。对了,你家恬姑娘的婚事……”
“你嫂子对皇后有所陈情,而且先头宁阳侯之女也许嫁,恬丫头又才几岁?所以这婚事日后就不提了,皇后已经允诺届时由我家自己做主。”见朱勇连连点头极其赞同,又搬了锦墩在对面坐下,他就说道,“汉王刚刚回乐安不久,如今汉世子和其余诸子又都到了京城,如今外头赫然是一团乱。我今天来见你固然是因为皇上提了,另外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
张辅少有摆出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因此朱勇不敢怠慢,连忙正襟危坐。然而,即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听完那句话之后,仍然是呆若木鸡。
“我出掌中军都督府,又奉旨兼理京营,这原本就是新君登基之后的权宜之计。想当初我四征交趾回朝之后,一直没有染指过兵权,如今这重任压肩,一时半会还不要紧,长久了难免出事。等过了这两年,我便打算交回兵柄,到了那时候,就该你代了。”
使劲吞了好几口唾沫,朱勇这才从极度的惊愕中回过了神,好半晌才苦笑道:“文弼世兄,你还真是给我出了一个绝大的难题。要不是我这回在家里装病,跟随太子殿下去南京的铁定得加上我一个。如今那边没几个有分量的人物,殿下也能少些掣肘,做事情更便宜些……罢了罢了,你既然把我往火坑里推,我接下来就是!”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又交谈了一会,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