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走一些,他又瞧见衙役分两排垂手侍立在大堂上,内中但见有几个身着乌纱帽素服的官员。他加快脚步上了月台前的台阶,此时早有皂隶通报,因此内中一宣话,他便迈进了门槛。
应天府尹不同于寻常外官,不但地位尊崇,而且在品级属官上也比寻常府城高上一等。因此,即便贵为左都御史,刘观脸上丝毫没有任何倨傲之色,言谈间满面春风,一派平易近人的派头。然而,在场的官员都是混迹仕途多年的老油子,都察院三个字的分量无不是心知肚明,尤其是府尹章旭,在刘观问起张越的时候,他立刻顺势派人去请张越回来——尽管刘观所问应天府衙羁押人犯的事和张越没有一点关联,但多一个人镇场子也是好的。
这会儿张越按礼拜见之后,便在章旭下手坐了下来。见堂上衙役林立这架势,他原以为今日刘观前来乃是要摆出钦差的架势审案子,谁知道这位始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往正题上转。瞧见六个年纪不一的通判腰杆虽挺得笔直,却渐渐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禁更觉得奇怪。果然,就在小半个时辰的东拉西扯之后,一句要紧话突然钻进了他的耳朵。
“应天府治在南京,原本就是繁难之地,此次卷入这么一桩莫名其妙的事情,也算是无妄之灾。对了,张府丞,听说从锦衣卫弄出来的那些人里头有你一个亲戚?”
“回禀总宪大人,确实有一个。”看见满座的同僚有不少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张越便欠了欠身说,“他父亲早先就托人来求过我,只不过既然是锦衣卫行事,我自然不好过问,所以只能写信禀告了英国公。至于人进了府衙大监之后,既然已经无碍,事情又有两位推官主理,我就没过问。”
刘观眼皮子一跳,脸上笑容越发谦和:“就算是避嫌,张府丞也不用这么小心谨慎。法理不外乎人情,只要不徇私妨碍国法,见一见又有何妨,两位推官想必也会通融一二。”
此话一出,下头其他人还好,章旭却是心中冷笑。这话源自刘观昔日还是副都御史的时候和右都御史吴中的一番言谈,然而,深悉内情者都知道,一转身面对当年那位以残刻闻名的左都御史陈瑛时,刘观却又大义凛然地说国法便形同天条,不可有丝毫徇私。他瞥了一眼张越,见其皱了皱眉,倒是有些担心他的应对。
“总宪大人此说固然有理,但要真的说起来,那门亲戚原本就有些远了,况且那位王公子纨绔傲慢,我实在不耐烦和他打交道,所以只使人送信给他父亲报平安。再者,我这府丞只管佐理章大人,兼管府学,两位推官这些日子本就已经够辛苦了,我信得过他们的尽职尽责,怎好再拿私事私情去麻烦他们?”
应天府这两位推官都是正七品,年纪却比张越大一轮不止,这一回因为那些身份大有干碍的人物,他们成天也不知道要应对多少贵人,到现在脑仁子还是疼的,听到张越这通情达理的一番话,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夸赞很是中听,于是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张越当初下江南时和王全彬的龃龉,刘观却是听说过的,见他把这个搬出来,他再不好问什么,当下便打了个哈哈,又继续问了些别的。待到最后,他才说要把一应人等带到大理寺勘问,由于他是奉旨而来的钦差,章旭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当即吩咐了两个推官前去办理一应交接。等到最后率众把刘观送到大开的仪门,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却没想到这位掌管都察院将近十年的都御史突然停下步子,又转过身来。
“此事虽说是皇上钦命我办,但此番太子下南京祭陵,对于此事也深有疑虑。昨日他还说过要派个妥当人同问此案,张府丞既然不忙,又是殿下信得过的人,不如我索性向章大人借了你办事如何?你之前能那般不徇私,旁人也绝难挑刺。”
这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就连张越也愣了一愣。想到前时黄润来时根本没有提过这么一条,他一下子醒悟到刘观这是空口说白话,但此话若要揭穿,无疑便表示他已经得了准信,已经知道太子储君的真正心意。因此,思及刘观之前问话时的态度,他知道此人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伏笔,心中不禁大凛,斟酌了好半晌,竟是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合适。毕竟,刘观虽在问他,但真正做主的却是应天府尹章旭。
“刘大人,张老弟却不是什么闲人,前时国子监还来人,要应天府学选贡监生,他正管着此事,而且府学那边的房子老旧,因紧挨贡院,少不得还要和南京礼部打些官司,这一应事情都离不开他。张老弟虽说是赫赫有名的人,可审案子并非长项,刘大人就别难为他了。”
自从永乐中应天府尹纪正因事贬谪,章旭接任了应天府尹之后,就一直在这个位子上岿然不动,一直都被视为是不思进取四平八稳的人。因此这会儿他直接驳了刘观的面子,不但刘观本人大为意外,就是其他的属官也都吃了一惊。然而,刘观只是面色微变,随即就含笑点了点头:“章大人既然不放人,那么回头我请示了太子殿下再说。”
撂下这话,他就带着一众随从扬长而去,那素衣黑帽黑靴的身影在春天那绿意盎然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眼。良久,仪门前的应天府诸官方才各自散去,章旭也没对张越说别的,只点点头就回了二堂。而张越回到了自己那间平日办理事务的屋子,面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知道朱瞻基出身帝王家,那是真正的少年老成,可是,比起昔日最受宠爱便利无数的皇太孙,太子储君这个位子原本就是在火上烤的!这刘观究竟有何凭恃,竟然敢这么行事?
随手拿起一块墨倒了水在砚台中细细研磨,眼看那墨汁渐浓,他却仍然没有停下手,仍是机械地用手腕轻轻磨动着。也不知道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还是他当初定下的那条政策,人动我不动,且先岿然不动,再依人变而变。
离着端午还有半个月,家家户户就开始忙着准备青箬叶包粽子,张家自然也不例外。这天傍晚,张越才一进二门,就闻到了一股粽叶的清香,不禁对迎上前的崔妈妈问道:“前几天还只看到你们一筐筐地准备青箬叶,今儿个就已经包好煮上了?”
“是,今儿个少奶奶带领大伙儿亲自动手,连二小姐也来了,十几个人一块忙活,一下午包了几百个,这会儿煮的是第一锅,全都是肉粽。别看这么多,煮好了大伙儿一分,每个人也就没几个了!”
见崔妈妈说得兴起,张越正要答话,却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上房屋子门口探头探脑,一看见他就把脑袋缩回了帘子后头。笑着冲崔妈妈点了点头,他便大步走上前去,到了屋子门口,看见那天青色撒花帘子赫然露出了一双虎头鞋,他不禁没好气地喝道:“出来!”
好一会儿,一个头戴虎头帽,脚穿虎头鞋,整个显得虎头虎脑的小家伙磨磨蹭蹭地从帘子后头闪了出来。看见张越虎着脸,他顿时有些瑟缩,期期艾艾叫了声爹爹,又跪下磕头。他的脑袋才挨着地面就被人一把拉了起来,旋即感到额头上被人弹了一指头,整个人竟是有如腾云驾雾,一下子飞了起来。
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抱了起来,见其惊得什么似的,张越不禁莞尔:“看见我躲什么躲?”
“我……我要吃粽子!”奶声奶气吐出了这么一句,静官又把身子往后头仰了仰,“大姨娘说,我背不出那些古诗儿,爹爹就不准我吃粽子,所以我怕爹爹!”
张越不过是逗着三岁的儿子玩,哪里想到他一张嘴就吐出这样的理由,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此时此刻,门帘一动,却是秋痕琥珀一块出来。两人都听到了小静官的最后一句,琥珀便笑道:“咱们下午包粽子,偏哥儿一个劲地闹,非得跟着一块干活,秋痕姐姐只好哄他背诗,又吓唬了他一句,谁知道他记得那么清楚!”
“比起少爷小时候的执拗来,他这还不算什么。那会儿少爷临睡前惦记着前头的酥糖,非得一块块数清了才肯睡,第二天一起床才睁开眼睛就闹着要吃,太太都给气乐了。”
秋痕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见静官正眨巴着眼睛瞧着自己,便趁别人不注意冲他皱皱鼻子吐了吐舌头,等瞥见杜绾也出了屋子,她这才连忙让开了道路。手中拿着信的杜绾瞧见张越抱着儿子仍然没放下,而小家伙正扭来扭去,还伸手去抓张越的乌纱帽,不禁笑了起来。
“人都说君子抱孙不抱子,就是为了父亲的威严。可你倒是常常抱他,偏生孩子怕你归怕你,闹起来却是不管不顾的。静官,下来,都三岁的孩子了,不许闹你爹爹,看那乌纱帽给你折腾什么样了!”
静官已经顺势摘下了张越的乌纱帽,待瞧见母亲板着脸,父亲那双漆黑的瞳仁亦盯着自己,这才惊慌了起来,连忙将乌纱帽扣在了张越的脑袋上,慌乱之下那帽翅儿却是打到了自己的小脑袋。等到张越没好气地摘下乌纱帽,又把他放下了地,他才一溜烟躲到了崔妈妈身后,一副生怕受责罚的模样。
“这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崔妈妈,带他下去洗洗手,预备吃晚饭。”
张越随手将乌纱帽递给了一旁的秋痕,又解下外套给琥珀,这才上前接过了杜绾递来的信,他也不忙着看,直接问道:“信上说什么?”
“是爹爹写来的,因为是小五托了宁姐姐送来,所以比寻常邮传快了些,也更加安全稳妥。他先是提了提瓦剌三部如今乱成一团,世节没消息的事,然后又说了殿试的名次。四弟位列三甲,至于你那顾家表兄……”杜绾顿了一顿,又笑道,“他乡试得了第二,会试是第二,如今殿试还是第二!我估摸着,公公打发来报喜的信也该到了。”
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032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饶是张越觉着顾彬在国子监读书数年,又师从杨荣数年,还在都察院历练了一阵子,论经历学问实务都是顶尖的,但还是没想到他能够突出重围,在殿试中一举夺下榜眼。想想夏吉当初亦是年不满十六就得了探花,他不禁莞尔一笑,又接过了信。把密密麻麻两张信笺看完,他便抬头对杜绾问道:“既然是郡主让人送来的信,她就没有捎带些其他的话?”
杜绾抬了抬手,张越就当先进了屋子,跟进来的杜绾见他坐下,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定,这才叹了一口气:“郡主说,为着这殿试的名次,黄宗豫黄学士给气病了。此次殿试的读卷官全都出自翰林院,以黄学士金学士领衔。最初呈给皇上的十份卷子中并没有顾家表兄的,但那会儿杨学士正好侍立在侧,冷笑了两声。皇上看过十份卷子之后不置可否,又问八位读卷官可有其他的卷子推荐,金学士便推荐了顾家表兄的,皇上一阅之后大为激赏,当廷点了第一。最后还是黄学士说顾家表兄是杨学士的入室弟子,这才放到了第二名。”
“好端端一件事,想不到竟有这样的麻烦。”
张越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顾彬磨练多年,别的姑且不说,这单说经义文章,决计胜过他当年许多。再加上有心思一等一机敏的杨荣提点,策论自然是写得花团锦簇。既然朱高炽能够一眼相中,想来这卷子当初不在殿试荐卷之中,大多是黄淮的私心所致。
“不管怎么说,不枉小七哥这些年来勤学苦读,总算是修成正果了。榜眼历来授翰林院修撰,这便是正儿八经的翰林,不像我,这辈子恐怕都进不了翰林院大门。小四虽选在三甲,但一样能参加朝考,不知道他是乐意选翰林庶吉士还是出去作外官。还有小方,唉,他毕竟是太小了,一下子挫败了这么一回,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去这个沟坎……”
见张越先喜后忧,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口中喃喃念叨个没完,杜绾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见他渐渐地又想起了在京中的亲人,又提到了杜桢和裘氏,她不禁也觉得心中思念,正怔忡间,不料想张越忽然转过身子问了一句。
“岳父的信上还捎带提了一句,说是已经连同几个阁臣为梁泊庵先生复名,追赠了太子少师。岳父当年就为他求情,如今再做此事,自是善始善终。我记得岳父还曾说过,梁泊庵先生的儿子说是守制期满要进京教书磨练学问,那会儿还提过要教授菁丫头和恬妹妹。原本他爹爹毕竟是因罪罢免,他是一介庶民,但如今既然已经是官宦子弟,此事就不太合适了。”
“说得也是,人家惦记着父亲的助言恩情,但咱们也不能大剌剌地把人家的好意当成应该的。”杜绾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随即点点头说,“我回头写信给爹爹,如今毕竟不是从前,爹爹仍是阁臣,大堂伯又掌军权,咱们家实在是太显眼了。”
张越自然知道杜绾的话并没有丝毫的谬误,对于如今的朝堂来说,太师英国公张辅举足轻重。相比永乐时,如今的张辅不但掌中军都督府,甚至连京营也一并归在了他的名下——自然,坐营太监也从四个人增加到了十八个人,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各六,从神铳到火药到马匹等等无所不包,而张辅除却必要的校阅公务,也很少真的跑去那儿掌总。而张越的岳父兼恩师大人杜桢在内阁虽说不哼不哈,却也是极受任用。他从不与同僚相争,并不轻易上奏,但关键时刻却是上一本准一本,那种百发百中的准头就连杨士奇也自叹不如。
次日一大清早,张越穿戴完毕准备前去应天府衙点卯。才到门前,他就突然看到了门前那堵墙上有几个犹如小孩涂鸦似的标记,微微一愣便仿佛熟视无睹似的上了马。一路到了衙门,一如既往会齐了其余同僚,又是参礼又是开堂等等,到了巳时三刻,他手头的公务就料理完了,便和章旭打了个招呼去了府学,又把两个学生两个长随留在府衙公房料理事务。
由于刘观抵达了南京,张越便吩咐人头情面最熟的彭十三在诸勋贵之间往来,自己平日只带牛敢和张布随行,留着其他两个护卫看守宅院。这会儿他只在应天府学呆了一小会,与前来办事的那位南京工部员外郎商量了修缮贡院和府学事宜,随即便从后门悄悄出来。这些天来,原本那些盯梢的锦衣卫都不见了踪影。毕竟,前时闹出了这么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