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这位老尚书和杜桢也颇有些交情,这种事于公于私都不会袖手。
尽管朱瞻基这个太子徒有虚名,并不像昔日朱高炽那样手握监国大权,但恰是因为如此,父子俩的关系如今只是稍微有些疏远,还不至于如当日朱棣对朱高炽那般动辄雷霆发落毫不留情。在他的妥善安排下,兵部户部很快便达成了一致,下番官军一应待遇等同于京卫。然而,朱高炽却另添了一条,诏郑和不得擅请恩赏。
只是,这件事相比如今暗流汹涌的朝堂,不过是沧海一粟,没有人过多地留心。继李时勉之后,锦衣卫突然呈上了昔日冒犯过皇帝的御史舒仲成的诸般罪状,一时间,府部阁院众大臣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这若是一开先例,一桩桩一件件赤裸裸地翻旧帐,到时候满朝文武能剩下几个人?于是,几个亲近的内阁学士少不得苦口婆心地劝谏,可这边皇帝还没表态,南京那边的几封奏折顿时让内阁直房中炸开了锅。
“一边是混帐东西,另一边也是混帐东西!”
素来温文尔雅的杨荣气得口不择言,两边一同骂上了,他这才恨恨地说:“真是闻所未闻,南京锦衣卫无令擅自拿人,私设大狱讹诈大臣,哪里还记得自己的本分?可即便如此,徐景璜也实在是太莽撞了,竟然直接把人弄了出来送到应天府衙,之后更是托庇于南京守备府,简直是乱了套!”
金幼孜之前请了十几天假,这天刚刚病愈复出就得到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他只觉得脑仁疼。浏览了一番这通政司转司礼监又送到这儿的几份奏折,他一面揉太阳穴,一面头也不抬地说:“太祖皇帝末年有诏令废了锦衣卫,太宗皇帝即位之初恢复,末年又设了东厂。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京城的锦衣卫暂且不提,南京锦衣卫该裁撤了。”
黄淮自己就险些把锦衣卫诏狱的牢底坐穿,眼看着几个同伴死的死病的病,他如今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每每看到内阁这些同僚,总会生出某种隐秘心思。杨士奇和杜桢都是两度下狱,杨荣金幼孜却在永乐年间享尽了恩宠,这当口指斥锦衣卫岂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剧烈咳嗽了两声,他就淡淡地撂下了两句话。
“刘俊除了私扣官宦子弟,还关了好些勋贵的门人亲眷,但是,要紧的却是另一条。这么一件事情卷入了多少勋贵,各位不妨好好算一算。”
永乐年间,朱棣厚待一众随着打天下的勋贵,予世爵予公田予金银予官职,几乎无所不给。如今新君登基为安人心,同样不得不厚待这些带兵的大将,三公三孤几乎多半都是封了勋贵。而今天这件事,可以说是一下子牵扯进了朝中四位顶尖的国公,哪怕真是皇帝授意,恐怕也决不会承认——而在他们看来,皇帝多半不会这么急功近利。
“英国公、黔国公、魏国公、定国公……”杜桢轻轻报出了这四个名字,心里微微一动,口中却说道,“后头两位一个承蒙皇恩袭爵,一个得以起复,倒是不足为虑,但英国公掌中军都督府,黔国公镇守云南,南京锦衣卫私设大狱中,关了一个英国公的姻亲,一个沐驸马的亲近家人。要是真罪过也就罢了,偏生十有八九是构陷,这罪过简直是万死莫赎。”
别人都说了话,一直保持沉默的杨士奇这才张了口:“咱们大家既然今天都在,干脆一块去乾清宫请见皇上吧。事关重大,司礼监送这些过来,说不定早就传开了,若不能及早措置,恐怕会真的如诸位所言铸成大乱。”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内阁直房中的对话虽说隐秘得紧,乾清宫中的君臣奏对也暂时没那么快泄露,但司礼监通政司等等地方从来就是耳目最多的去处,于是两天之内,但凡有些根底的京官全都知道了这么一回事。公务闲暇窃窃私语的时候,众人少不得议论那位胆大包天的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可对于此人究竟承上命还是鬼迷心窍,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看就要出了正月,英国公府上下少不得在惜玉的指挥下收拾起了过节那些笨重家伙的时候。如今王夫人只管见客,家务事已经一应都撂给了惜玉,这当口更是无心去理会这些屏风摆件等等耗损。好容易逮着了张辅回家,她立刻把丫头打发了出去,直截了当地问道:“老爷,南京锦衣卫的事情究竟怎么回事?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我都快急死了!”
“放心,王全彬只是年轻纨绔做了些不着调的事情,南京锦衣卫那是讹诈,这事情碍不了他父亲。朝廷如今精通盐政的人原本就不多,再加上盐政开中法利在边将,盐运司权力有限,打他那个位子主意的人还不多……”
王夫人心里正着急,听张辅张口说了这么些,又镇定自若地喝茶,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竟是顾不得那许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老爷,我如今是张家妇,问的不是王家事,而是此事是否会祸及咱们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怕的是人家拿你做文章!”
张辅微微一笑,心想若是换了太祖皇帝朱元璋,恐怕会顺水推舟地演变成一桩大案,就是太宗皇帝朱棣也一定会雷霆大怒狠狠彻查。可对于当今皇帝朱高炽来说,第一要务便是防范着汉王朱高煦,伺其异动一举扑灭;第二就是把永乐朝那一层阴云统统驱散。既然皇帝没打算真的兴大狱一举扫除所有勋贵,那么这件事查归查,结果却只可能有一个。
“就算那个蠢物兴许有这想法,但事情闹到这份上,纵使皇上也只能息事宁人,给功臣们一个交待。你不用担心,今天刑部倒是请命审理此事,皇上却没有答应,而是点了都察院刘观随太子南下,我看最可能的情形是将刘俊就地处死,籍没其家,以平众怒。当然,刘观总会查一查,暗地里对皇上总得有个呈报。”
“阿弥陀佛,要真是这样,这个混账总算是有报应!”
报应?听到这两个字,张辅不禁哑然失笑。虽然张越没有为此事送信过来,听说人在南京期间一直都扑在应天府学折腾,而朝中仿佛也已经淡忘了这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年轻宠臣,但他却知道,张越决不是那种被动等待的性子。
可要说是这小子酝酿的此事,他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事情怎么看怎么是南京锦衣卫自作孽,张越要把这么多勋贵全算进去,应该还没有那样的能耐。好在为了安抚南京民心,朱瞻基已经定了十日后提早启程。到时候张越离那位太子殿下近些,不会如眼下这般悠闲了。
天可怜见,他这英国公竟然还要借着这么一桩事情,才能名正言顺地往上送一份奏折。他今天上呈的那份笔触犀利的奏疏出自张赳之手,倒真是一篇绝妙好文。会试在即,这个小侄儿不知道能否得偿心愿。
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026章 自信
春节一过,天气渐渐转暖,各大衙门重新开衙理事,较之年终的时候忙碌了不少,再加上之前闹出了那样一件惊动金陵乃至于天下的事,张越的“悠闲”日子本该就此到了头。然而,由于杜绾多年没有回过上海张堰老家,此前曾答应代父亲杜桢回乡看一看,眼看天气暖和,便和张越商量。
张越之前离京时就答应了裘氏,因此他也想趁机躲开几天,于是便向府尹章旭请假。这种事情本是取决于上官一心之间,章旭和张越无冤无仇,这当口自己正焦头烂额,巴不得衙门里头少些人少些纷争,索性大笔一挥就准了半月的假。
南京到松江府陆路不过数百里,长江水路亦是常年不冻,水陆都便捷。考虑到天气乍暖还寒,一行人就选择了更舒适的水路,一路上缓慢航行,整整走了六七日,等到了松江府已经是二月初六。张越之前下江南时曾经在这里盘桓过数日,如今再来,眼看上海县已经赫然筑起了一座坚城,他想起当初在此抗倭的情形,心中感触颇多。
自打朝廷沿海捕倭又行文倭国严厉申饬之后,倭寇这几年销声匿迹,民众安居乐业,一副太平景象。倭乱仿佛是一场过去的噩梦,如今百姓们的笑脸上再也看不出半点担忧痕迹。
张堰乃是一座古镇,自唐宋以后更是人才辈出,渐渐就形成了不少世家大族。如今声势最盛的有沈氏、杨氏、何氏、吴氏等等十几家,多半是都是书香官宦门第,但也有杨氏这样的豪富之家。其中,沈氏最为清贵,别的人家也是各有各的显赫家谱。相较之下,杜氏只是因为杜桢的缘故而渐渐扬名,在乡间声势却仍是不及其余几家。
杜桢之前并未让人提早送信回来,因此张越和杜绾的突然回乡让上上下下很是忙乱了一阵。杜氏几位族老亲自陪着这对夫妇祭扫祖坟之后,又殷勤摆酒招待,听说张越要去拜访别家,他们更是派了伶俐子侄全程陪同,仿佛生怕人不知道杜氏有这么一位显赫的女婿。面对他们这种异乎寻常的殷勤,心中有数的杜绾自然觉得老大没意思。
父亲只有她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虽认了小五在名下,但毕竟仍是没有嗣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纵使父亲再豁达再不愿意,宗族礼法尚在,日后总免不了有人跳出来。只凭父亲如今这秩位,将来致仕兴许能升到二品,后人能得的恩荫非同小可,试问谁不眼热?
这天张越带着随从出了门去,族中几个伯叔婶娘就邀了她过去说话。面对各种各样的试探,她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回来,爹爹也提过此事。杜氏宗族这么大,他这一脉无后,还有其他各支的叔叔伯伯。况且他又不是长房嫡支,让诸位如此操心,实在是过意不去。他还提过,过继嗣子虽然能够承继他的香火,却总要有人忍受骨肉分离之苦。”
“侄女这话就不对了,既然是同气连枝,各家总得在这上头出一点力。再说了,纵使日后记在了你爹名下,他总还得认咱们这长辈,还不是照样一家人?”
一位中年妇人道了这么一句之后,其他几位妯娌唯恐落了人后,当下就有人接话茬道:“你如今毕竟是嫁了人,咱们虽听说你爹娘又认了一个女儿,这终究也是外人。再说了,要是从外头随便认一个孩子回来,岂不是混淆了杜氏血脉?你爹娘膝下也得有个人侍奉承欢,你爹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你母亲多多考虑。”
说着说着,众人的话里头少不得更卖弄自家孩儿的好处,同时又尽力贬低别家孩子,到最后竟是要吵将了起来。杜绾一直没有吭声,见她们冷嘲热讽明枪暗箭齐飞,她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各位伯娘婶娘且听我说完。我爹娘商量之后,我爹便让我祭扫之后见一见各位长辈。咱们杜氏比不上那些传了数百年的老世家,家中出了他一个其实算不得什么,各子弟凭自己用功勤奋才是真。老族长派人送到京师张氏族学中去的那些子弟,如今总算是历练出了几个,这儿剩下的也不能就此放松了。所以,爹爹让我带了一个题目来,要借此考一考族中的子弟,之后我要带回去给爹爹亲自看。他说得很明白,所谓承欢膝下不过是小孝,经世济民方才是大孝,届时挑中嗣子之后,也不用到京师去,只好好读书,翌日该他承继的自然由他承继。”
这就是把所有人都遮遮掩掩的那个话题完全撕掳开了,即使是这些各有盘算的妇道人家,此时也不禁都有些讪讪的,但心里埋怨过杜桢的冷冰冰之后,却又都有些窃喜。这无疑是说,选中过继的那个孩子不用和父母分开,只要将来杜桢殁了的时候当一回披麻戴孝的孝子,这恩荫入仕的诰命就到了手。因此,众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同时盘算起了另一个问题。
杜桢从来就为人古怪,这次究竟会出什么题目?
张越虽说曾经到过上海县西南的杨家大宅,但却还是第一次登上杨家的大船。上一回方青带他见了病得奄奄一息的杨家掌舵人杨善,时隔三年多,如今却换成了老大杨进德。甫一见面,见这个面相老实忠厚的中年人行礼不迭,他便亲自把人搀扶了起来,随即又瞅了一眼旁边的方青。不得不说,这位脚程却快,他离京时命人往山东捎信,此人到得刚刚好。
因为杨家在上海筑城时出了大钱下了大力,之后杨进才的事自然就悄无声息就摁了下去,杨家在老当家杨善去世之后,这大权的过渡亦是平稳无波。如今执掌家业的杨进德虽说不是什么雄才伟略之辈,但却谨慎小心,这每年出海的船仍是和之前走私时持平。相比如今海商云集宁波府的状况,他这保守举动自然是遭到了众多人的耻笑。
寒暄了一阵之后,因张越直截了当问他为何不造新船,不多派船舶出海,杨进德的脸上就有些讪讪的:“大人,海上这勾当是说不准的。哪怕是再精密的海图,再能干的船工,再结实的大船,一旦遇着什么风暴之类难以预料的险情,极有可能便是全军覆没。我没有大能耐,所以宁肯小心一些,以免一次出事败光了家业。再说,杨家之前的底子不干净,要是大张旗鼓,那些心怀妒意的人把从前的事情揭出来,到时不死也要揭层皮。”
方青从前素来认为大舅哥为人太忠厚,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但此时听到这话,他不禁暗自称许。本地人固然不知道杨家昔日的那些勾当,但业内人知情的却不少,就算朝廷先前说过不追究,以后算起旧账的时候也没准,还不如小心谨慎。于是,他就冲张越笑道:“大人,大舅哥就是如此的性子,您别见笑。”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应当的。”张越虽在南京,却一直在打听京城的消息,因此先头问这话,只不过是想要看看如今的杨家是否有足够的聪明,此时方才算是放了心。算了算时日,他就知道那消息差不多朝廷也该定了,当即淡淡地说,“先头已经下旨罢废西洋取宝船,我又得到消息,说是皇上决定停止宁波府出海事宜。也就是说,朝廷又要禁海了。”
由于张越说话时很是轻描淡写,因此杨进德和方青乍一听这话,全都是微微有些错愕,待到完全反应过来时,两人俱是脸色大变。方青倒还算好,他一心想的只是登莱两州开设市舶司和港口,能够前往日本与朝鲜进行海路贸易,对于宁波府这边并不看重。但这是海禁,禁令一下,沿海又将是片板不许下海!
好一会儿,杨进德方才开口问道:“那先头出海的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