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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燧原本是想请朱高煦到王府正殿承运殿说话,谁料朱高煦只是一味往里头闯。直到进了内仪门,他才止住了脚步,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依着那些工部的指令盖房子,果然这前边规规矩矩,后头就不一样了。老三,就要去彰德府就藩了,撂下日渐繁华的京城,撂下你这住了十几年的王府,你真的舍得?”
此时前后左右仍有人,朱高燧没想到这个一辈子就只信打打杀杀的二哥竟仍是这样不管不顾,登时脑袋就大了。他本想含含糊糊蒙混过去,谁料朱高煦竟是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百般无奈的他只得一个眼色把人都打发了下去,这才唉声叹气道:“二哥,你这不是成心害我吗?我都已经打算当一个安安分分的藩王了……”
“安分?要是安分,你的手下人会意图造反,你会一桩桩一件件把京师里的消息漏给我,你会悄悄往庄园里藏民夫?你当我不知道,老大一登基就加派人手驻守城外,就是防止你的那些勾当,否则他怎么会这时候就急急忙忙让人在彰德给你造王府!老三,要装也别在我面前装,当初我干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你可是统统有份!”
早年兄弟俩臭味相投,来往信笺众多不说,上头还有很多赤裸裸的话,因此听到朱高煦挑明了,朱高燧自是心中气苦。只他也确实还有几分不甘心,于是一面走一面搪塞了几句,眼看面前就是自己平日小憩的福宁居,他便请了朱高煦进去,又使唤了太监奉茶。
“二哥,不是我不帮你,咱们那大哥这一次实在是动作太快了。他得知消息就比咱们早,之后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雷霆万钧的手段,压根连一点反应的功夫都不留给我。等我打听到一丁点的时候,京城早就戒严了,他连兵也全都派出去了!要我说,你这回还真是胆大,我听说宫里甚至有人说要留下你软禁在京……”
“呸,谁敢?”朱高煦闻言大怒,也不去接那太监低眉顺眼捧上来的钧窑茶盅,重重哼了一声,“就算他是皇帝,还得靠人带兵,我就不信哪个勋贵敢和我斗!我为父皇担当前锋纵横天下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信,我当然信!”朱高燧一个眼色吩咐那太监搁下茶盅,这才赔笑道,“二哥英雄盖世,我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眼下不同当日,二哥带的人虽不少,终究比不上京师的重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之前哭灵之后,不是也没真正的大闹么?”
“那是因为老大惯会假惺惺,我怎么能遂了他的心意!”朱高煦想起宫中递出来的消息,不禁恨得牙痒痒的,“老大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整肃宫闱,我的眼线几乎拔得干干净净,我就不信你没损失人。老三,我也不和你说废话,这北京是你的地盘,你既然要走,那些人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便宜了我。我已经听说了,朱瞻基大约明年就要南下祭孝陵。这南京我经营多年,时至今日,别人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清除得了的!”
朱高燧从那茶盘上取了剩下的那个钧窑玫瑰紫红釉茶盅,正装模作样地举杯啜饮,恰好听到这关键的几句话,一惊之下手一颤,竟是险些烫着了嘴。好容易镇定下来,他就明白了朱高煦的意思。相比从前互通消息暗地里给朱高炽使坏,这一回就涉及到真真正正的逆谋了,想到这一点,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他只觉心跳得飞快,继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气。
“二哥既然如此说,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他索性把那些顾虑都抛开了,随手把茶盅往旁边一放就站起身来,一手撑着高几,身子前倾低声说道,“二哥怎能担保我就不是当初的宁王?宁王叔当初也算是帮了父皇不小的忙,可最终如何?宁王叔改封江西,这次要来祭灵老大都不许!我没有宁王叔的朵颜三卫,也没有他当初那打仗的本事,要是一番辛苦却还是藩王,我凭什么冒那么大风险跟着二哥你干?”
来之前朱高煦就考虑了一下朱高燧的各种可能反应,只他是粗疏惯了的人,根本没想到朱高燧会一下子问到这个。皱了皱眉头之后,他也来不及多想,索性直截了当地说:“你只要帮了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我也不说什么共治天下之类的鬼话,这顺天府北京应天府南京,我要应天府南京,这北京是你住惯的地方,就让给你!”
闻听此言,朱高燧顿时难掩喜色,竟是一连问了两遍此话当真。等到朱高煦二话不说立下字据,又盖上了自己的小印,他才心满意足地收了下来,又低声吐出了几个人名。兄弟俩这一番密谋就是整整一个多时辰,计议完了一切,朱高燧就亲自把朱高煦送到了大门口,眼看人上了八抬大轿走了,他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回到福宁居,就只见刚刚两个在屋子里侍奉的太监仍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一味盯着地上看,浑然一根木头桩子。他也不理会这两人,一屁股坐下就叫了一声。不多时,西边墙边的书架就移开了一条缝,走出来的正是刚刚册封为世子的朱瞻塙。
“父亲刚刚真是装得绝妙,听二伯后来的口气,应当是完全信了。这命运攸关的抉择,哪有那么容易的?他真是小看了您!”
“那是当然,这个莽夫怎么比得上我!”朱高燧最讨厌的就是自己一贯被人瞧低,眼下自是冷笑连连,“我吃了一回亏,这一回说什么也得作壁上观。既然老大让人给我造了王府,咱们就乖乖搬出去,看他们两个怎么斗。唔,王府护卫恐怕是保不住了……不要紧,都交出去,隐忍一时是一时,这京卫京营之中这两年又收买了一批,到时候也能派上用场。”
“而且,若是二伯父都败了,父亲也就省了功夫。”朱瞻塙点了点头,然后就低声说,“只是,父亲也请再做些准备,毕竟谁都知道您和二伯父有往来,到头来倘若赢的是皇上,恐怕咱们就不太好过了。皇上那里,也得做点姿态才是,比如说,二伯父怎么知道皇太子祭灵?这事情最多只是内阁秘议的勾当,而且更可能是皇上这么说过……”
“他在东宫有眼线!”
恍然大悟的朱高燧猛地一拍巴掌,然后就连连夸赞了朱瞻塙几句,这才扭过头说道:“老大虽说立了朱瞻基那小子为太子,可如今肯定要提防着他;老二眼下还有七个儿子,世子虽然立了,以后却也难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有什么想到的尽管提点我,咱们父子就是一体。我要是大位有份,这天下之后就是你的;哪怕我只是亲王,这王爵也是你的!”
“父王放心,我自然尽心竭力!”
父子俩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块,良久才各自松开了手,接下来就商量了起来。半个时辰后,朱瞻塙出了这福宁居,顺着大道回到了自己常用的那间书斋,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往书桌后头一坐,他想起刚刚父亲说的那番话,顿时冷笑了起来。
天家无父子,要是他那老子和朱高炽朱高煦一样能生,他也不会成为赵王府中最受信赖的那个人。他要做的不单单是保证朱高燧再也生不出儿子,而且还得保证自己能够活得好好的,否则到时候不但大位无望,就连亲王爵位也多半是身死国除。要知道,他眼下可也是还没能生出儿子来!
自打朱棣死讯传来之后,房陵就从来没回过家,成日里忙忙碌碌没个消停。朝中文武差不多升迁完了之后,他也终于得来了自己的封赏——擢升锦衣卫指挥佥事。他自多年前苦苦读书奋进,经历了无数波折,如今终于得偿心愿,自是有些志得意满,可面上却丝毫不敢流露出来。跟着锦衣卫指挥使王节忙了数日,他好容易得了空子,是得以回家一趟。
由于房家的伯爵爵位并非世袭,如今的当家只是个指挥使,在高官遍地的京师毫不起眼。然而,什刹海东边的魏家胡同房府沉寂了多年,眼下却是一下子重新光鲜显赫了。房陵一进家门,满脸堆笑的兄长就迎了出来,待见到父亲时,一向对他绷着脸的父亲也难得露出了笑容。强打精神和父兄敷衍了几句,又去拜见了嫡母,他便打算回自己的院子歇歇,谁知道才踏出大上房,一个婆子就笑吟吟地上了前。
“二少爷,太太之前就回禀了老爷,您那院子朝向不好,常常连阳光也照不见,所以前些天就把南边那个小跨院收拾了出来。秀江姑娘人已经挪过去了,太太又挑了两个好丫头一并安置在那儿了。大少爷还说,要您在家丁里头拣选几个跟着出门……”
尽管早有预料,但听那婆子一桩桩一件件说着这些天家里头的变化,房陵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他能够有今天,凭的是诸般机缘和努力,他靠过别人,靠过自己,唯独这家族荫庇却是几乎没倚靠过。他曾经羡慕张越家里头兄弟的和睦齐心,如今他自己的家人终于改换了态度,可他却觉得这嘴脸更是让人恶心。
而且,他如今翻身了,他的母亲却再也看不见了……
房府南边的小跨院原是外边的书房,如今重新砌了一道墙隔开内外,恰是齐齐整整。这里正屋加上东西厢房一共是七间,比起他从前那鸡窝大小的简陋居处亮堂得多,新送来的两个丫头容长脸高挑身材,全都比秀江年轻漂亮。看到身穿素色对襟衫子的秀江局促不安地带着她们上前行礼,他眼皮一跳,只说了几句就把那两个新来的丫头打发了出去。
待人一走,他就立刻拉着秀江在身边坐下:“这几个月只留着你一个人在家,可受了委屈?”
“少爷!”秀江几个月没见房陵,眼下只觉又是高兴又是酸涩,却是连忙抽出了手,又摇了摇头道,“最初还是和从前一样,后来少爷升迁的消息传来,老爷太太和大少爷就都和气了起来。只是,这些天还多了不少人上门给少爷提亲……”
“提亲?原来他们又开始打我的主意了!”房陵冷笑一声,旋即正色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不假,我虽不能娶你为正室,也不会让你将来受委屈。我不想高攀什么显贵人家,若是门不当户不对,回头我都得受气,更何况是你?我如今不是寻常的文官武官,他们也不敢过分逼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自然不会让你像我娘那样。”
虽说房陵从小就不受待见,但秀江一直跟着他,心里自有几分痴处,此时不禁十分欢喜。抓着帕子欢喜了好一会儿,她忽地想起还有正事,忙说道:“对了,孙少爷来家里找过,说是小张大人过几天要走了,邀少爷一块去送送。我知道您和他是至交好友,想派人去给您送信,但老爷少爷不让人去打扰了您,所以我只能等到了现在。”
听了这话,房陵不觉松开了秀江的手。想到这些天经历的种种事情,他不禁大是踌躇。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011章 何谓如意
新君登基,五军都督府重定人选,而出镇在外的勋贵也比从前更多了。其中,武安侯郑亨阳武伯张攸等等都不变,此外则是保定侯孟瑛镇宣府、武进伯朱荣镇辽东、襄城伯李隆镇山海关、兴安伯徐亨镇大同、安平伯李安掌四川都指挥使司……一时间,除了出掌五军都督府以及因老毛病发作暂时闲下来的成国公朱勇之外,仍在京师的勋贵几乎寥寥无几。
既然保定侯孟瑛去了宣府,已经在宣府呆了两年多的孟俊自然回到了京师。当初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翩翩豪门贵公子,如今归来却是显得魁梧壮实,整个人自有一股流露在外的锐利精神。他在两年间屡立功勋积功擢升,如今一回京便授神武右卫指挥使,他自己倒觉得这种平淡日子有些无趣,张晴却喜上眉梢。
因张越即将去南京,这天夫妻俩便在保定侯府置酒相请。孟俊和张越也已经许久没聚,觥筹交错间不免都多喝了几杯,尤其是在宣府历练出来的孟俊一开始就换了大盏,于是张越微微有些醺意时,他就酩酊大醉。张晴跟着丫头下去把他安顿好了,然后才转了回来。
“都说是悔教夫婿觅封侯,我如今才算明白这话的意思。你家媳妇恐怕也一样,只不过不但你忙,如今她也忙,今儿个这日子还在英国公府。我看要不是大伯娘没法提出来,她都想把你媳妇借去一年半载的。”
张晴从丫头手中端过一盏醒酒汤给张越,又苦笑道:“你大姐夫在外这么些年头,其他的本事也就罢了,这酒量却见涨!我是真不愿意他出去。他房里那两个都是形同摆设,我那几个妯娌背地里都说我是妒妇。可这些年他没回来过,我也只去过宣府一回……其实他虽不说,这次也没带什么莺莺燕燕回来,可我和他是夫妻,有些事情不过彼此心知肚明,谁也不说破罢了。世事哪有那么如意?”
她说着便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关切地说:“你这次去南京,我也没什么好嘱咐的,你早就是大人了。只不过你家大多数人手都给带回了开封府,如今难免紧缺,我和你大姐夫商量了,保定侯府在南京的家丁家将任你调配。”
勋贵世家多为彼此联姻,但如同孟俊张晴这样的佳偶却是难得,因此张越刚刚见到夫妻恩爱,又听到张晴的感慨,想要安慰却觉得多余,待听到后头这话,他自是忙笑道:“大姐,我这是去南京任应天府丞,你和大姐夫怎么当那里是龙潭虎穴似的!”
“南京原本有成国公和襄城伯,一位是大堂伯的故交,一位是你大嫂的嫡亲哥哥,要是他们都在,那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可眼下那里毕竟没什么能倚仗的人。”张晴没好气地瞪了张越一眼,又嗔道,“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你就算有什么难处也都放在肚子里,可你大姐夫如今警醒多了,我也不是傻瓜。一来有这么些人,你自然从容些。二来咱们孟家毕竟先头出了那么件谋逆的大事,若是将来有什么万一……不过是将功赎罪罢了!”
“想不到大姐夫已经想得这么长远。既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大姐,你们在京师也小心些。如今看似大局已定,实则变数多多,京师虽天子脚下,亦为是非之地。”
张晴既然是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张越就再没有拒绝。等到饭后,犹如小大人般的外甥孟昂前来拜见,他给了一把铜制小刀作为礼物,逗着玩了好一会儿,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