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大丧,礼部自然是最忙,然而,张越从山东回来交差之后,礼部尚书吕震却一反常态给了他三日假。虽说他心里头搁着不少事情,但如今这时节京师中闲杂人等太多,随随便便在外走不好,再加上父亲张倬那儿尚未有回音,于是他就决定趁此机会在家里陪妻儿。
可张越固然是闲着,杜绾却忙得脚不沾地,一大早灵犀就来请了她去英国公府,连饭都没回来吃,下午尚未回来,周王公馆就打发了人来请,得知人不在又立刻追去了英国公府。既然妻子简直是一刻不得闲,张越只能陪着儿女玩闹了整整一上午,又试了秋痕和琥珀做的衣裳,下午定下神来处理连生连虎禀报的族学和庄园中的事,直到晚上,杜绾这才带着两个丫头回来,面上尽是疲色。
如今还在禁屠宰停嫁娶的日子里,各房的小厨房做饭不便,一家子人又索性合在了一块吃。兄弟妯娌几个用完晚饭之后,才上了茶,赵芬嘴里便唠叨个不停,却是说好些勋贵府上因为前头哭灵太过辛苦,接连有长辈故世,甚至陆陆续续病倒了些小一辈的孩子,于是都说时气不好之类的话。众人个个听得变了脸色,最后还是张起恼了上来一声喝,这才止住了她的喋喋不休。可既然是心里存了惦记,一家人自是不敢怠慢,一散了就去安顿孩子们。
即便张越不信这大冬天会有什么不好的时气,但这种事情总得提防着,因此回房之后,他陪着杜绾安排好了孩子的看护事宜,少不得警告扭来扭去不依的张菁这几天不准外出。等到处置完了这一切,眼看天色不早,他便对秋痕和琥珀说:“你们俩早些回去歇着,这些天大伙儿忙忙碌碌都辛苦了。我还有假,后日大伙儿一块去崇国寺祈福。”
一听这话,秋痕顿时眉开眼笑,答应一声就屈膝行礼,随即高高兴兴地拉着琥珀走了。她们俩一走,张越便支使小丫头去外头催热水,又找由头支走了水晶,等到只剩下夫妻二人,他便开口问道:“绾妹,打晚饭的时候我就瞅着你脸色不对,是有什么事?对了,下午陈留郡主使了应妈妈过来请你,得知你不在就立刻走了。郡主找你都说了些什么?”
杜绾这会儿再也维持不住刚刚那副镇定面孔,伸出食指拇指揉了揉太阳穴,她就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宁姐姐找我过去是为着两件事。第一,都察院那边御史上书,道英国公如今贵为太师,又掌中军都督府,你留京不妥,宁姐姐说你大约要外放应天府府丞。第二,瓦剌如今扣着使节不放,兴和那边说草原大雪封路没法行动,打探不到世节他们的消息……”
尽管两个消息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听到前头的外放南京,张越倒没有多少意外,因为那就是他悄悄设计的;可听到万世节没消息,他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一下子站起身来。拳头握紧了再松开,松开了再握紧,如是两三次之后,他终于醒觉了过来,又缓缓坐下身。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张越就想到了这事情的关键:“老万那边的消息之前没听到任何风声,郡主乃是外藩宗亲,她怎么知道的?”
“是太子殿下。”杜绾直截了当地说,“今天宁姐姐去了宫里,这是太子殿下使了陈公公特意告诉她的,宁姐姐想着应当是这样的意思,所以就请了我过去。至于这消息没流露出风声,据我和宁姐姐猜测,是因为这几天大堂伯等五位都督都住在军营,不能预知国事,而爹爹他们全都宿在宫中内阁直房,他不能徇私往外送消息。爹爹一向疼爱小五,对于世节也很看重,也不知道他得知此事是何心情……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小五。”
“还是告诉她吧!”张越一下子就做出了决定,当即斩钉截铁地说,“这事情我找人去打探,一定会给她一个准信。如今的瓦剌不是从前的瓦剌,三部之间纷争不休,先头老万他们抵达时,皇上尚未驾崩,脱欢应该还不至于对他们不利。他是福大命大的人,不会出事的!”
见杜绾轻轻点了点头,他想到张倬先头还说起袁方也被打发到南京去养老,便挑了挑眉:“如今迁都北京,人人都以为南京是闲职养老的地方,可事实却是未必。这事情我也和你商量过,有利无害,只不是南京附近的州府而是应天府丞,那就是意外之喜了。当今皇上和太宗皇帝不同,我留在京城有的是给人挑毛病的机会,走得远些反而方便做事。”
杜绾倒不在乎张越的官职大小,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又被打发到什么危险的去处,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心里也觉得放心了。想到今日在英国公府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她又问道:“我今天听到那些诰命夫人们提起过宁阳侯千金的事,据说先帝曾有意纳宁阳侯千金为妃?”
“这风声怎么会透露出去的?那些人还怎么说?”
“风言风语虽多,但宁阳侯如今仅次于大堂伯,官封太保,她们也只是窃窃私语。倒是珂妹妹的婚事让她们很是关切了一阵……还有恬妹妹出来见客的时候,很得大伙关注,我实在是觉得奇怪,她如今才五岁,就算要定亲也早了些。”
“那是大堂伯和大伯娘的嫡女,有人看上也不奇怪。”张越沉思片刻,便对杜绾说,“先头我回京之后不及回家就去了山东,这几天也没空和你说。先帝临终前曾经由我手书了一道旨意,是为当今皇上聘恬妹妹为妃的。”
杜绾一下子变了颜色。先不说朱高炽眼看就要五十了,就是张皇后也不是寻常女流之辈。这要是皇帝将张辅之女许给朱瞻基也就罢了,如此许配岂不是乱点鸳鸯?
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006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相比京师那些动辄占去大半条街的达官显贵府邸,前锦衣卫指挥使袁方的宅子显得极其寒碜得紧。小小的袁府上下只用了十几个仆人,这其中还包括四个跟随袁方进出锦衣卫办事的长随,两个看门的门房,其余则是上上下下打杂管厨等等,剩下两个女仆也已经是四十出头的年纪,早就婚配了,只不过雇来做活而已。
出任锦衣卫指挥使七年,袁方在外人眼里便是一个孤臣,平日鲜少与其他官员往来,勤俭自持,甚至在女色上头都难能有人抓到把柄——只是人无完人,新君登基之初,却是查出他好几笔贪墨的劣迹,不过念在他素日勤恳谨慎,在朱棣驾崩的消息传来时亦是恭谨听命反应迅速,于是朱高炽命王节接掌锦衣卫之后,却又升了袁方两级,把人调去南京养老。
既然是过了气的权臣,这会儿又要离开北京,袁府自然是冷冷清清,两个门房眼下在那儿打瞌睡,其他下人也都是懒懒散散提不起精神。自家老爷调了闲职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好几日了,直到今天才总算有一个故旧偷偷摸摸来访,官当到这个份上,还真是凄凉!
然而,那个他们眼中应该心灰意冷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这会儿却在北屋之中一面亲自整理东西,一面与人谈笑风生。将藤箱中的衣物一样样拿出来摞在炕上,他便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次皇上不曾动东厂的人,你这个掌刑千户又很得陆丰信任,就该趁着这机会好好发挥,指不定将来还能再进一步。你何苦这时候来看我,落人话柄?”
“落人话柄也无所谓,反正我这个人心无大志,再说我都对陆丰明说了,这是利用从前的交情从你这儿把精干人手要过来,他高兴还来不及。再说,就算再上升,难道还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沐宁好奇地看着袁方娴熟地整理着东西,又四下里打量着这间普普通通的衣服,随即叹了一口气,“东厂那拨人全都在笑大人该捞油水的地方不捞,反而去受人贿赂给北镇抚司的那些钦犯行方便,没收几个钱却把自己的前程搭进去了。那帮蠢东西!”
“也罢,你也是聪明,在那个位子上,倒是不必像我这般一味谨慎,只要把得准你上头那位就够了。只不过,陆丰做人太贪得无厌,总有一天是要栽跟斗的。要是我像他这样大发抄家财,那么这一回就是直接流放交趾,而不是舒舒服服去江南养老了!”
袁方哂然一笑,将一套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衫放在了炕桌上,又转过身来:“北镇抚司的那些人如今都放出来了,黄淮杨溥等人如今都已经高升了,夏原吉吴中也是官复原职。虽说我是收了他们家人的好处,这才照应一二,但终究是照应了,他们即便未必感激我这个当初的锦衣卫指挥使,但总不会落井下石。至于皇上……他不会再用一个旧日头号狗腿子,但必然会因此认定我胆小,不然怎会随随便便打发我一个好地方?”
“也是,南京虽说都是闲衙门,但左军都督府却是顶悠闲的一个,不管有什么军务,也决不会劳动到头儿你!”沐宁虽说怅惘,但终究是达观惯了的人,遂笑嘻嘻地凑近了问道,“我倒是有一件事好奇得很,大人你和那位林姑娘什么时候能成好事?”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袁方没好气地横了沐宁一眼,随即换上了正色,“我如今是用不上她了,但她一番才能浪费了也是可惜。你既对人说今天来看我是尽一尽从前上司下属的最后一点情分,又要往我手上挖人,那么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日后她必然能帮得上你的忙。”
“老天爷!袁头你把这么一位厉害角色托付给我?”
一时情急,沐宁竟是忍不住用上了从前的称呼,眼睛瞪得老大。他随手抓起旁边的青瓷茶盅,也不管里头的茶叶乃是极普通的货色,更不管茶水已经冰凉,只顾着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然后才摆摆手说:“这决计使不得,我家里可是有厉害婆娘在,要知道我有这么一位姑奶奶作下属暗线,恐怕得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再说了,她的心思全在你的身上……”
他正说到这儿,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长随的声音:“老爷,东街那家皮货店使人来送消息,说是您采买的皮件已经到货了,要么现在去取,要么三天后,小的请您示下,是不是眼下就去拿回来,到时候也不误了起程?”
“你现在去取吧!”袁方想都不想就吩咐了一句,等外头人答应了,他就站起身来,换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林沙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她是个聪明姑娘,没必要在我这么个人身上浪费心思。你也听到了,那边张倬要见我,我得出去一趟。今日该说的话已经都说完了,以后咱们天各一方,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你多保重,别再惦记着我,你那份产业我会让人设法剥离出来给你。”
原本还打算开玩笑的沐宁一听到最后这句话,脸上那笑意顿时退得无影无踪。他先是离座而起,紧跟着忽然双膝跪倒在地,一连磕了三个头。猝不及防的袁方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把人扶了起来,正好开口责怪,却只见面前的人忽然抬起了头。
“袁头,当年是你在流民的死人堆里把我救出来的,然后咱们又是一块在街头挣活路,一块在锦衣卫做校尉,一块找路子做买卖……我能有今天都是你的照应,不论今后你如何,只要有一句话捎来,不管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一定跟着!”沐宁说着便咬了咬牙,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产业您不用特意剥出来给我,您信得过的人我也信得过,若是断了这份联系,以后你我岂不是真的形同路人?钱我不缺,就算缺了,我宁可以后亲自找你要。”
眼看沐宁挣脱了自己,深深一揖后扭头就走,袁方一时之间呆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方才再次叹了一口气。人生无不散的筵席,纵使是他和沐宁多年情分,终也难抵情势变化。
京师的大德绸缎庄如今生意极好,毕竟,如成国公这等顶级勋贵府邸都是指定了专门让这儿送货,其余的次等富贵人家自然更不在话下。眼下大行皇帝二十七日斩衰丧期已过,官员上朝仍得素服乌纱帽黑角带,但其他人已经可以如平素日子那般穿衣,因要置办冬装,鲜亮颜色的绸缎自然是大受欢迎。
大德绸缎庄京师分号附近还开设着金银铺、鞋帽店、茶馆、酒楼饭庄,一整条街上都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四处热闹非凡。
然而,这会儿紧挨着大德绸缎庄的一座二层酒楼却只坐了一小半的客人,比平日的生意清淡许多。毕竟,就算已经过了丧期禁酒的日子,但屠宰的禁令还未解除,所以能供应的多半是素食,只不过,那些雅座包厢里头是何景象,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比起那些单纯用屏风隔开的包厢雅座,这儿处处都是双层夹板包厢,最是隔音隐秘。
张倬和张越这会儿正坐在其中一间雅座包厢里头,桌子上却只有一些蜜饯果子并糕饼之类的素点。即使如此,两人也无心用这些,直到包厢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从外头进来,父子俩才双双抬起头,看清来人之后就都站了起来。
袁方一进门才看清张倬之外还有个张越,这一吃惊登时非同小可。上前坐下来之后,他就忍不住责备道:“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你们父子俩也该收敛一些,怎么偏生一块来找我?张越才回京师,不是应该忙得很么?还有你,我如今的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也不劝劝你儿子,一味任他胡来!”
虽然一上来就遭了埋怨,张倬却并不在意,苦笑着看了一眼张越,他就说道:“这些年越儿多承了你照顾,他硬是要来,难道我还能拦着?再说,咱们相认相交那么多年,你要走了,兴许日后就一直在南京住着,这次错过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听得这话,袁方不禁僵住了。打量着这一对眉眼异常相似的父子俩,他心中一宽,随即便叹了一口气:“你们父子俩还记着我,我很感激,只不过,眼下要紧的是你们两个。皇上正在加恩张家的时候,张倬你正在丁忧,这是没法子了,但越儿却是不一样,他还年轻,皇上用人之际,他有的是上升的地步。”
自从当初丧妻之后,袁方就绝了续弦之意,膝下又没有儿女,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即便动过领养一个孩子的打算,但这些年忙忙碌碌,竟是没曾顾得上这些。只瞧着张越一日日长大,他从旁襄助,几乎就相当于一个父亲,于是口吻中不知不觉就带了出来。
“我今天来找袁伯伯,一是为了告别,二来就是为了此事。”张越见张倬袁方双双一愣,踌躇片刻就开口说,“大堂伯先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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