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率军进京,他愿为内应。”
“哼,他不过是指望本藩和那个胖子拼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翁之利罢了,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便宜!”朱高煦对枚青所说的话却不屑一顾,骂了好一阵之后,他才转头看着自己这几个心腹将领,“遗诏上头说丧礼一如太祖高皇帝旧制,不外乎就是不让藩王进京,尤其是不让本藩这个汉王进京,你们说怎么办?”
尽管这种事更应该和谋士商量,但朱高煦对于汉王府从长史以下的各个属官都信不过,因此宁可问这些五大三粗的武官。他这话一出,这些武人们就七嘴八舌地开口了。
“自然是应该仿效先帝,直接赶赴京师,撇开君臣不提,殿下毕竟是先帝的嫡亲儿子!”
“就是,当初朱允文把皇上挡在外头,可是让不少勋贵武将都离了心!”
“先帝起兵靖难的时候,每一场硬仗都是殿下您跟随,勋贵们谁不知道!只要殿下您眼下到了京师城下,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至少就会有个选择了!”
虽说此时此刻闹哄哄的,但众人的意思却已经很分明,就连枚青也认为朱高煦这一趟不但要去,而且还要盛陈兵员随行。这自然是正好符合朱高煦的意思,当下他便摆手止住了众人的讨论,开始一个个分派任务。就当屋子里意气激昂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轻叩门声,紧跟着又是一个诚惶诚恐的尖细嗓门。
“殿下,京师又派人来了。”
闻听京城又派了人过来,朱高煦立刻站起身来:“你们就随本藩一同见一见,看看这一回他又有什么话说!来人,盛陈王府仪仗,本藩在萱仁堂相见!”
自打朱棣驾崩的消息传来之后,朱高煦便下令王府上下皆服斩衰,自己却是在斩衰孝服下头穿了甲胄,内中深意心腹们自然人人知道,于是都仿效了此举。此时此刻,众人齐聚萱仁堂上,见外头两列犹如桩子一般笔直的甲士一直排到了后园正门,他们也不禁站得更直了些。想当初,那些靖难勋贵有的是百户千户之类的小军官,有的甚至只是一介小卒,如今备位公侯人称勋贵,全都是一步登天,只要他们辅佐朱高煦功成,也一样能够世代荣华!
戈氅、戟氅、吾杖、仪刀、斑剑……往日只用于出入的亲王仪仗这会儿却沿汉王府中庭大道摆开,恰是威严肃穆,再加上路两旁甲胄外罩着素服的数百名王府护卫,一股杀伐之气更是迎面扑来。只不过,张越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更不是从前初出茅庐的小进士,对此却是没什么反应,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思量临走前和诸多人等见面的情景。
先头张辅让他有个预备,他就已经做好了离开兵部的准备——他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职方司,毕竟谍探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但既然胡七等人都安排进去了,调进职方司当员外郎的又是他在武库司的同僚崔范之,他也不得不放手。只是,即便他知道来日方长,却万万没想到会被迁调礼部,又被支使到了乐安来。
一踏入萱仁堂,张越就立刻抛开了那些杂七杂八的思量。此时此刻,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投注在身上的犀利目光。他得罪赵王朱高燧都在明处,得罪汉王朱高煦却都在暗处——倘若不算上半死不活的朱瞻圻,不算上先头清剿白莲教——这会儿那位亲王看过来的目光倒不像刀子那般剜人。只不过,要是他稍有错处,大明朝对皇亲的纵容是有名的,即便他是钦使,到时候受了什么罪可没地找人说理,也没有人会和他说理。
朱高煦之前只想着来人不是中官就是随便哪个礼部官员,因此也没顾得上问来者是谁,这会儿认出张越,他不禁眉头一皱,随即便傲慢地扬起了头:“想不到这回竟是派了你来!有什么宣示,你直截了当地说吧,哪怕本藩不想接,看在张辅的份上也不会为难你!”
张越实在不知道早年建文帝派人给还是燕王的朱棣传旨时是怎样的情景,他只知道,倘若眼下这一幕传扬出去,他回去之后,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大人们恐怕会把他喷死。因此,他悄悄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便一板一眼地说道:“既如此,下官也不用宣书,眼下便向殿下告退就是!下官自会禀告皇上,殿下不愿前往京城行祭礼……”
骄横惯了的朱高煦听到张越头一句话,不禁大怒,可听到那紧跟着的半截,他立刻把那些恼怒劲头全都丢开了,一下子站起身来。不单单是他,旁边那些武官们以及特意赶来的王府官们全都是大吃一惊,一时间,大堂上自是静悄悄的。
面对众多目光都盯着自己,但张越如今看多了这种千目所视的情形,心下丝毫不怵。果然,朱高煦死死瞪了他一会,旋即便吩咐太监去摆设香案等等,又问了些京中情形。这些是行前张越早就计算好的,此时自是对答如流,等到外头那接旨的模样架势摆好,他也不再计较朱高煦究竟是否愿意下跪,直接读了那卷皇帝口述杨士奇手书的圣旨。只不过,朱高煦却并没有如他期望中那样立刻让他回还,竟是硬把他留了下来。
不知道是存心还是偶然,张越竟是又住在汉王府后园那间多年前曾经住过的上等客房中。看到那青绿绣花卉百鸟的帘帐,大红的缎褥,沉香色金线绣牡丹面子绉纱里子的锦被,他只觉得恍惚间又回到了五年前。当发现前来服侍的又是一个小太监时,他不禁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发现此人面目无丝毫熟悉之处,便自嘲地笑了笑。
都说物是人非,如今只怕是物非人也非,哪怕这里再没有人来住过,从前的一应用具也早就应该换掉了,绝不可能一直留着,朱高煦这种人也不会有那样缜密的心思。
那小太监却是极其伶俐的人,忙前忙后把一切事情料理妥当,等到饭菜送来他一样样在张越面前摆好,看张越犹在打量炕桌和炕椅靠背等等,他就赔笑道:“小的到王府几年了,就没见这屋子被人住过几回,想不到这一回千岁爷竟是留下了小张大人。从帘帐被褥到陈设家具都是当初世子还在的时候定的花样,千岁爷从来不耐烦这些,所以一直沿用了下来。听说小张大人在这儿住过,可是觉得眼熟?”
听说是朱瞻坦当初定下的东西,张越不禁有些好奇,遂不紧不慢地询问了几句。那小太监平日只是做些寻常杂役,也不知道什么隐秘的事情,偏巧却是爱说话的,此时听张越只问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自是言无不尽,到了最后便叹了一口气。
“世子殿下最是和气不过,上上下下的人没一个不打心眼里敬着,结果却偏是去得早。唉,早先大伙儿都瞧着他一步步有了起色,可谁知道最后竟是一下子就去了。”说得兴起,他也就忘了面前这人乃是总管吩咐要小心提防的,竟是又添了一句,“世子殿下故去的那一天晚上,听说吐血很是严重,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讨来纸笔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字,偏谁也看不出是什么……咳!”
对于朱瞻坦的早逝,张越心中早有怀疑。毕竟,那个病秧子实在是个心眼太多的人,让人防不胜防。哪怕后来和朱瞻圻交手过招,他都总觉得人背后有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好在他让人把方锐给掳了,那一位只怕如今正在扬帆海外的商船上,朱瞻坦这个人的阴魂终于算是烟消云散了。这会儿正听到要紧的时候,那小太监突然咳嗽了一声,他自是醒悟了过来。
那小太监确实是一下子领会到自己的多嘴,慌忙住了口,又借故悄悄溜到了外头,瞧见没人,这才放下了心。好在张越再也没有多问,吃完晚饭洗过脚就早早睡下了,他在外头守了一会儿,确定人确实睡着了,赶忙出了屋子,吩咐院子里拨过来伺候的两个健壮仆妇好好看着,自己则是急急忙忙前去向总管报信。
料想里头的人既是文官,必然没有什么高来高去的本领,厮杀上头也寻常,这会儿人睡着了,那两个仆妇渐渐聊起了天,又嫌天冷避到了厢房里,浑然没注意到有人悄悄进来。
从皇帝病重到驾崩,张越这些天几乎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会儿室内暖意融融,他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然而,这一睡下,他竟是连连做梦,到最后感觉有人推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他只觉燥热难当。瞅见床前站着一个黑衣人,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就镇定了下来。
“是我!”唐赛儿轻轻拉下了面罩,见张越毫不惊奇,她不禁冷笑道,“身在龙潭虎穴,你倒是好本事,倒头就睡。”
“你都说是龙潭虎穴了,我这个书生不倒头就睡,难道我还能学你这样高来高去?再说,别人正盯着我的时候,自然是睡觉来得正经。”张越见唐赛儿面露嘲讽,遂微微一笑道,“我向来信奉一个道理,不论是什么事,交给精擅此道的专家才是正理,否则纵有分身之术也忙不过来。这么晚了,你冒这么大风险过来,是有什么要紧消息?”
尽管曾经彼此敌对,但唐赛儿眼下还正在还人情的时候,便只是嗤笑一声,随即就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先是屈下了第一根:“第一件事,山东都司都指挥使年前就换过人了,之前帮着你镇压过白莲教的那个刘忠调任江西,如今这个都帅和汉王很是眉来眼去。”
她说着就屈下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如果汉王要去京师,多半会带着我,如今他指着我看病,虽说我不会招摇过市,但你回头记得让师傅千万躲着点。”
“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桩,我无意中听到汉王正在筹备建一个类似于锦衣卫的谍探司,除了探听消息之外还有些别的勾当,兴许会有刺杀之类的隐秘事。皇帝老子他自然是刺杀不着,其他人就未必可知了。勋贵有无数家将家丁护着,那些文官可是没有。”
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004章 连环好手,早谋去路
尽管早先还在想着如何到京师大闹一番,但真的得到宣召入京的消息,汉王府上上下下却踌躇了起来,其中犹以朱高煦为最。他固然自负武勇,可京师毕竟不是自己的地头,朱高炽如今是天子,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他扣了下来,要真是如此,那他这会儿眼巴巴送上门去,那就实在是愚蠢了。于是,商议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他仍是迟迟未决。
张越奉命而来,但在催促上头却并不上心,倒是王府长史李默实在是看不下去,在萱仁堂前长跪劝谏,再加上朱高煦实在是不甘就此龟缩不动,于是直到第三日早晨方才终于定下了出发之期,随行护卫却是达到了两千人。由于这是赴丧,自然不好如往日那般坐船,一行人便沿驿路官道北上,足足耽搁了许久方才赶到了北京。
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巧合,朱高煦抵达京师的前一天,二十七日斩衰刚过,百官上下刚刚易服。于是,这位汉王虽说身穿斩衰孝服,却没赶得上朱棣二十七日大丧——朱高炽迎朱棣灵入仁智宫之后第十日便使张越前去宣召,去的一路上张越只用了三天三夜,可朱高煦却整整用了十五天方才赶来,这一比较,自然便显出了高下来。
虽说很好奇朱高炽朱高煦这一对兄弟相见是怎样的情景,但张越更记得的是自己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因此见了礼部尚书吕震,把此行事情禀报完毕之后,他立刻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家。到了西角门前,他一跃跳下马,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两个门房,旋即就大步流星地往里头走去。才到二门口,他就看到一个雪白的人影一溜烟扑了上来。
“哥哥!”
张越就势蹲下身子,一把就将人抱了起来。看见张菁穿着白色缎子对襟小袄,白绢挑线裙子,头上只扎着两个鬏儿,他不禁脱下身上大氅将其裹了起来:“这么冷的天只穿这么些衣服在风地里等着,冻坏了可怎么办?”
见后头崔妈妈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他便问道:“怎么让菁儿穿这么一身?除了百官素服需二十七月之外,其余军民都是二十七日,如今不是已经过了时间?还有,大冷天的,外头连一件披风斗篷也没有,着了凉不是好玩的。”
“我里头穿得很厚实,都是嫂嫂亲手做的衣裳,不用穿什么披风,还是哥哥穿!”
张菁从张越怀中跳下,却是解了大氅硬是塞给了张越,随即有板有眼地说:“姐姐说,昨日上朝的时候,百官都已经换了吉服,惟有皇上和杨阁老还有大堂伯仍是素冠麻衣,皇上赞大堂伯比六卿还懂礼节,是百官楷模。所以,爹爹说有这样的夸奖,咱们家也得留心些,家中上下还是着素色衣裳好。那些皮裘之类的大氅披风也暂时收起来,过一阵子再说。”
崔妈妈忙笑道:“难为三小姐记得齐全,就是这么一回事。咱们少奶奶说,咱们家因为英国公的关系,难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从上到下都得留心。老爷也赞同,各位少爷少奶奶都没有异议,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得知这么一件事,张越就点了点头,牵着张菁的手一面走一面若有所思地沉吟着。忽然,他记起张菁刚刚说话时提起了爹爹,崔妈妈也说到了老爷,他立刻停下了步子问道:“菁儿,你刚刚说爹爹?爹爹到京城了么?”
“没错,爹爹来了,说是大伯父让他上京办些事情,可惜娘没有跟来。”提到母亲,张菁不禁很有些想念,遂皱了皱鼻子,又抬起头说,“哥哥,我可想娘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开封府去探望娘?啊,都说话忘了,爹爹之前出去了,咱们先去见姐姐!”
被小丫头这话一勾,张越也想起了母亲孙氏。自从当初离了开封,他和父母就是聚少散多,一年到头都难能见上几回,每次相见,孙氏都当他小孩子似的千叮咛万嘱咐。话说回来,也不知道这回父亲单身上京,母亲在开封会不会胡思乱想。
还没到自己的院子,张越就看到那边门口有人探头探脑,旋即又听到了一声嚷嚷。眼见里头好些人拥了出来,杜绾站在头里,他连忙快步迎了上去。趁着说话间往里走的时候,他便悄悄抓紧了她的手,重重握了握。杜绾顺势一抽没能挣脱,见别人都不注意,也就只好顺了他去,却又白了他一眼。
进了烧着暖炕的屋子里,张越随手把手中的披风丢给了一个小丫头,随即便由着人打水洗脸净手,等到了炕上东边位子上坐下,乳母便带着小静官上前磕头行礼。看见小家伙一板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