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头四年前在淄河店村头一回见到张越的时候就觉得对方和气谦逊,待到后来得知那就是青州府的大官,还曾经惊叹过好一阵子。此次大老远上京城来,他就寻思着来找一找这位昔日最好说话的大人。可京师太大,小张大人四个字固然是人人知道,但住处却是难找得很,倒是有好心人让他到兵部来寻。只他没想到张越竟是一眼认出了自己,这心情顿时极其激动,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杨狗儿扶着他要行礼,却被张越拦住了。
“你们大老远地来京城,论理我该留下你们说话。不过眼下是衙门当值的时间,我不好擅离。这样,狗儿,你扶着你爹跟我来。”
杨狗儿如今已经娶上了媳妇,自然不像当初那么冲动,答应一声就扶着父亲跟在了张越后头。跟着进了一家茶馆,眼看张越交待了掌柜,随即又走过来嘱咐说让两人先在这儿坐着休息喝茶,等到了午间就出来,他连忙点了点头。等人一走,他就冲老杨头咧了咧嘴。
“爹,都四年多了,小张大人还是当年那个样,半点没有大老爷的骄横!”
“那是当然,当年为了这互助会,他亲自下了多少回村里,就是那份谦逊平易,这四乡八邻谁不说他一个好字?咱们家是沾了光了,恳荒多了那么多出产,家境富裕你也娶了媳妇……唉,好容易盼来了好日子,谁也不愿意再摊上什么打仗……”
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但杨狗儿却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于是,尽管那掌柜因为张越的嘱咐极其殷勤周到,送茶之外更是端上了几盘黄金豆之类的小吃,父子俩却是一丁点胃口都没有。一直等到了日上中天,他们才再次看到张越走进了店里。
张越早使皂隶在附近一家可靠的饭庄订了个雅座包厢,此时就带着父子俩往那里去了。进了里间熟门熟路地点了几个菜,他便对仍有些拘束的老杨头扯起了家常。几句旧话旧事一谈,这四年的时光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老杨头想到昔日招待张越在家吃饭时的情形,笑得脸上皱纹也不知不觉舒展了开来。
等到菜全都上齐了,伙计托着送菜的大盘子退了下去,老杨头就冲对着满桌子好菜直吞口水的杨狗儿使了个眼色,见其不情不愿地到了门边站着望风,他方才习惯性地搓了搓手,面上露出了些许不安。
“小张大人,小民和儿子这回到京师来,原本是一位重病的亲戚想要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咱抚养,要变卖家产回祖籍青州,所以咱们起早贪黑坐马车赶路,也花了不少钱……咳,老糊涂了,尽说些没用的话。小民是想说,咱们临行前的时候,却是有些古怪的风声。”
闻听此言,张越立时留心,忙问道:“什么风声?”
“乐安那边有一座道观给汉王府派人烧了,这本不算什么,可村里正好有人在汉王府做事,结果被活活打死了,据说是王妃死了,她在里头有什么牵扯,而且连家人都给牵连上了。王府来拿人的时候,那简直是凄惨得了不得……”
说到这里,老杨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原本就压得极低的声音更变成了蚊子叫那般低沉:“小民心里实在是害怕,偏外甥徐二说,汉王私下里派人在四乡招私兵,那是显见的居心不良!他们都说什么谶语预兆之类的,小民也不懂,只是,听说这些天青州府境内尽闹怪事,吃的盐贵了一成,米面也都短缺了,就连不少有名的大夫都挂牌子歇业,兴许是给征召到军中去了……这要是真打仗,咱们辛辛苦苦开的那些地就毁了!”
听老杨头越说越是语无伦次,最后甚至浑身瑟瑟发抖,脸色白得可怕,张越连忙安慰了他几句。好容易让其平静下来,他便细细琢磨起了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信息。忽然,想起那大夫两字,他只觉得脑际灵光一现,竟是一下子站起身来。
“小张大人……”
“你放心,山东不会打仗,就算有什么事,也牵连不到寻常百姓!”张越见老杨头满脸企盼,少不得给了一剂定心丸,“想当初白莲教的祸乱也不过倏忽间就平定了下去,更不用说如今了。你只放心回去过你的日子,这些消息我既然得了,自然不会坐看着不理。”
“谢谢小张大人,谢谢小张大人!”
老杨头一下子觉得心中高悬的那块石头陡然落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竟是霍地站了起来,只顾着一个劲地道谢。直到原本在门边上看着的杨狗儿走回来提醒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在那儿使劲擦眼睛。
知道这位好容易过上了好日子,所以才会有忧心忡忡患得患失,再加上这是极其难得的线索,因此张越哪里会在意老杨头的这些表现,连忙招呼了父子俩坐下一块吃饭。眼见老杨头和杨狗儿大口吃饭那香甜的模样,他又想起了当年在杨家吃的那顿不搁盐的白煮牛肉。
好容易才在山东收拾出了那番太平局面,这些一辈子在地里头刨食的人好容易才过上好日子,若是如今大战再起,昔日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
第十三卷 山陵崩 第050章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自从太祖分封藩王以来,诸藩虽说不得上命不得擅离封地,但三年五载总能到京师朝觐一回,可之后诸藩上京的次数却随着时间逐渐少了下来。自从朱棣定都北京后,进京逗留的藩王也就只有周王——就连这位也不是因为奉旨朝觐,而是因为被人在背后捅了刀子。
汉王失宠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事,这位亲王一连几年都没得到朝觐的许可,只能窝在封地里,此次总算是好容易求了太子,把第三子济阳王朱瞻垐送到了京师贺中秋。朱瞻垐进京的前一天就是万世节等人离京出使瓦剌,只是相比那边的冷冷清清,这天至通州码头迎接的队伍却是还算气派。年少的朱瞻垐倒是不像父亲和禁锢西内的兄长,却是颇为腼腆害羞。
因皇帝如今病体未愈,此次来京又是太子朱高炽为之恳请求情,因此礼部便议定朱瞻垐从东安门入宫,先行至乾清宫拜谒,再去东宫拜见,而这浩浩荡荡一行人先从崇文门入的城。多年未有藩王入觐,朱瞻垐又在汉王如今这七个儿子中居长,锦衣卫自然是将整条崇文门大街全都戒严了起来,直到人入宫,这才撤了沿途禁卫。
已故懿庄世子深藏不露,之前的寿光王是个草包,而这位济阳王才十三岁,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根本不像天璜贵胄,还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中午回到家中,想起刚刚见到的那位金枝玉叶,袁方忍不住挑了挑眉,随即思量起了张越使人送来的消息。他自然是一直盯着乐安,只是,由于那里乃是汉王府所在,上上下下的人都被王府护卫犹如筛子一般仔细筛查了一遍,锦衣卫的探子几乎没剩下几个,因此即便手中的奏报早就积攒了一大堆,他也没有轻易采取行动。
横竖皇帝已经对汉王完全失望了,先前一忍再忍,如今就算再报上去,也不过是引来天子的暴怒,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再说,皇帝这一病,对太子疑忌更甚,若他这呈报被人误以为他和太子有什么不清不楚,那却是划不来。而且,与其浪费了,还不如算计好出手的时机,让手中的证据成为压垮汉王的最后一根稻草。再者,若是张越送来的消息核实了,那么寻个机会送信给那个白莲教教主,乐安那边一乱,自然有机可乘!
“阿七!”
胡七近来一直扮作袁府家仆跟着袁方,明白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已经在留后路做准备。此时他闻声上前,和在张越身边相比,此时的他赫然是浓密的髭须,瞧着很是雄壮威武:“大人有何吩咐。”
“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就是昨天你带回来的信。”袁方见胡七脸色丝毫不变,知道张越完全没有对他提过上头的内容,于是便叹了一口气,“张越在信上说,我若是不在其位,你们几个即便是能控制锦衣卫的地下暗谍,也未必能长久。如今他受命重组兵部职方司谍探,恰好有这么一个机会。你若是愿意,便不如把这件事经手起来。到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书皇上,为你们四个求一个出身,总好过眼下这般不明不白。”
尽管昔日便是被袁方当作锦衣卫后备骨干栽培起来的,但自打锦衣卫中不好随意进人,上头又有东厂看着,胡七就绝了那个念头。因此,乍听得袁方的话,他只觉得不可置信,好一会儿想到了另外一回事,他方才按捺住了那股狂喜。
“大人,少爷如此好意,我自然是愿意。可是,若是咱们走了,您……”
“又不是你们四个要一块全部调走,总有个先后,再说,我这里还有人可用,当初叫了你们回来,只是为了让你们熟悉那些事务,手上多掌握一些人。如今既然张越想出了这样的好主意,正好可以安置了你们。再说……这些年你们也辛苦了。”
袁方终究改了后半截的话,他自己也知道锦衣卫这行当很难善始善终,可当初既然入了这一行,他就早已豁出去了。只要太子登基之后看在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还算谨慎的份上,他至少还能做个舒舒服服的田舍翁。
“你回去和你那三个兄弟报个信,手头的事情暂且理一理。对了,待会你把传讯的信鸽放出去,乐安的事情让林沙接手。倘若那位冯大夫真的落在汉王手中,那总得弄清楚他想要干什么。另外,你让人盯紧了济阳王,人不可貌相,这帝王家的小孩子都是心机深沉之辈。”
自立国以来,北边就一直是大明朝廷的心腹大患,因此,但凡从北边来归的部族首领,向来都能得到厚待,昔日朱棣麾下大将火真就是如此。所有归降部族几乎都散落在长城沿线一带,若有其他蒙古部落来犯,他们可以抵挡一二,若抵挡不住时更有卫所援兵,这素来被认为是一大善政。而由于这一条纵深,从这里往草原上,不是蒙人很难立足,所以,兵部职方司在北边的谍探几乎都是蒙古人,而零零碎碎的走私商人畏惧朝廷刑罚,但凡有所得也很少禀报官府。
谍探用蒙古人有好处,却也有坏处,那便是诸多情报往往是自相矛盾,可信度几乎都要靠运气。因此张越既然得了朱棣的首肯,从御马监侍卫亲军中遴选出了一百个身家清白却又机灵敏锐的汉子,简单培训了一番之后,他便打起了锦衣卫的主意。
在他看来,无利不起早,如今蒙古人最在意的便是互市,因此私商出塞虽然风险极大,但却仍有部落愿意提供庇护。通过这条渠道打探情报自然是最为稳妥不过,至于所需经费则完全可以通过挟带的私货赚回来,正可谓一举两得。再加上他记得胡七等人至今都不曾过了明路,便寻思着让这几个秘密战线的高手来经管这个行当。只是,他的奏疏三日前通过通政司递了上去,却是许久没有回音。
这天下午,宫中突然有旨意传来兵部——戒边境各卫所加强戒备;敕蓟州、保定府、真定府、天津三卫等合计选卫所精锐两万人,八月初率至北京,以备扈从。由于征发等事悉数都是职方司统管,因此他虽然惊疑不定,也只能和同样心中不安的诸同僚一块准备征发公文和调兵符信。然而,他才刚刚起草了两份公文,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皂隶的声音。
“小张大人,宫中御马监的海公公来了,说是皇上宣召您乾清宫觐见。”
这一声嚷嚷顿时在静悄悄的司房中引起了好一阵骚动。虽说都知道上次张越单独值夜的时候遇上了微服私访的皇帝,但这还能归于巧合,可如今这宣召就怎么也不可能是巧合了。包括郎中唐永在内的所有人想到张越这两三年间一直在兵部转悠,等到他收拾好了出去,顿时三三两两交换了眼色。
一身鲜亮江牙海水红袍的海寿瞧见张越过来,便笑吟吟地迎了上去。他虽只是来向张越传旨,却不忘先到大堂走了一遭见了赵羾李庆两位尚书,这会儿厮见之后,听张越说是要去大堂向两位堂官禀告一声,他心中暗叹这位和自己一样精到,自是二话不说点了点头。等到人回来后一同出门上马,他不禁想起了刚刚在乾清宫时,皇帝对朱高炽说的话。
“朕硬生生把他按在五品上头磨砺了三年,就是为了你将来好用!”
虽说最喜欢的是钱,但海寿也明白这年头无权便无钱,倘使他只是一个低等杂役宦官,那么就不可能数次出使朝鲜,更不可能让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国主给他送上那么多财物,更不可能在京师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因此,从午门入宫这一路上,他自是少不得和张越套套近乎,顺便也把皇帝宣召入宫的用意给透了出去。末了,他又轻声提醒了一句。
“皇上今儿个大为好转,心情很不错,小张大人有什么话可以尽管说。只有一条,你可千万别学夏原吉那般不领颜色。皇上昨儿个使人给他送了两套冬衣,结果回来的人不知道禀报了什么,皇上那脸足足阴了一个晚上!”
得了这样的告诫,张越自是心中凛然。乾清宫他来过多次,只是每次经历都大有不同,因此一路进去,他便很是留心了一下周遭那些内侍,发现不少都是陌生面孔。在东暖阁前头的大红金线绣五彩云升龙锦帘前头,引领的海寿停下步子亲自打起了帘子,右手一抬做了个手势。见此情景,张越便弯下腰跨过了门槛,旋即就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龙涎香。
东暖阁的外间并不见皇帝的踪影,只有两个太监垂手侍立。见着张越进来,他们竟是完全不吭声。就在此时,里边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张越,到里边来!”
尽管东暖阁里外共有三间屋,但张越以前也只来过轩敞的外间,此时听出里头分明是朱棣的叫声,他连忙收拾了心神。隔开内外的是一层厚实的沉香色夹帘,他才一进门,就看到正对着门口的一具软榻上,朱棣正盖着花毯斜倚在那里,那双眼睛一如往日一般犀利无匹。
“你的这个条陈朕瞧过了,无利不起早,就连这种事你也要牵涉到一个利字,朕该说你什么好?”朱棣没好气地把手中那份折子丢在了软榻旁边的梅花几上,见张越只是讪讪一笑,他便知道这小子准是没把这话往心里去,不禁支撑着坐直了身子,“朕当初既然许过你此事,这事情就由你操办。你说过能自给自足,朕索性就不出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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