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说一面上前搀扶孟俊到自己身边坐下,而张越忖度片刻,便索性占了右手第二孟俊的那一席,坐定之后就笑道:“如今乃是大战在即的时候,这歌舞丝竹还是撤了的好。倒不是为了什么弹劾,而是这靡靡之音不适合这时候听。”
尽管刚刚遭到了陆丰那样的抢白,但王冠面上丝毫没有动静,这会儿张越一开口,他立刻从善如流地屏退了那些歌舞伎,随后干脆连服侍的丫头也都赶开了去,这才满不在乎地解释道:“这些其实不是外头请来的,都是些苦人家的女孩儿,咱家收容了给她们一口饭吃,她们就吹吹打打让咱家松乏一下,和丫头没什么两样。要说弹劾,宣府又不是没有科道御史,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试御史说嘴。至于蒙元密谍,要不是防着他们,咱家何苦在宣府大动干戈,全境戒严盘查奸细?”
见陆丰闻言哑然,张越哪里不知道某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刚刚外头那门房曾经提过今天是王冠特意出条子叫来了宣府最好的几个乐户,甚至还指明了人出自大同代王府。略一沉吟,他就决定按下此事不提,趁着海寿好整以暇坐下的工夫,他就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不知道海公公这一次来宣府所为何事?”
“就在几天前,京师好几家勋贵家里都进了贼,结果顺天府上上下下折腾了好一阵子,结果竟是抓到了好几个北边的探子,其中有瓦剌的,也有鞑靼的。因此次北征原本就是联瓦剌制鞑靼,所以皇上疑心瓦剌居心叵测极为震怒,这就派遣了咱家过来,说是要把宣府上下犹如犁地那般犁一遍,绝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人。”
刚刚在酒宴上只字不提来意的海寿这时候却不再遮掩,皮笑肉不笑地解释了一番,见徐亨和陆丰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他又轻轻咳嗽了一声:“临行前皇上还额外吩咐,说是陆公公提督东厂管着锦衣卫,这次既然恰好过来,那就让锦衣卫好好查一查此事,至于咱家就从旁辅助,不要胡乱插手。哪怕是自称从虏中跑回来的青壮,这次也得好好查。”
眼见这席间众人各有各的绝妙表情,装醉的孟俊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有道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会儿却是众人皆醒我独醉,他原本就最怕麻烦,这会儿想不到却能借醉躲过一劫,也不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容易捱到了这一场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宴会结束,他听到张越说要送他回去,于是索性装得彻底,暗自伸手一抠嗓子吐了个遍地都是。
眼看孟俊醉成了如此光景,徐亨虽说有心把张越一并请到总兵府去计议计议,这时候也只好作罢。因王冠留着海寿住在家里,两人便一起把其他人送到了大门口,眼看两个健壮小厮合力把孟俊弄上了车,张越跟了上去,而徐亨又和陆丰同行,他们俩便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一次多亏海公公了……”
“哼,要不是咱家和刘公公都是当年跟着北征过的老人,知道这宣府乃是要紧去处,这一次咱们才懒得帮你!做事情不要做得太过分,陆丰那小子不是好糊弄的,锦衣卫你能收买一个两个十个八个,难道你还能把手伸到京师伸到全天下?张越看上去和陆丰交情好,可他是什么人,用得着巴结一个太监?只要把他安抚好了,陆丰自然孤掌难鸣。”
“可那家伙毕竟是东厂督公,万一他向皇上告咱们一状,那可如何是好?”
“什么咱们,这是你一个人的勾当,别把咱家算上!”海寿冷冷白了王冠一眼,旋即拍打了一下双手的袖子,“这东厂初立,他这个没经验的雏儿只有寥寥几个心腹,大权还在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袁方手里。没有袁方,他收拾不了局面。记着,牢里头那些人不要乱动,也不要想着跑掉的那几个,眼下你要做的收拾事端而不是挑起事端。”
彭十三等人在八珍街上挑了个实惠的小馆子吃饱喝足,然后在亥时准时回到了孟俊的小院,结果却发现两个正主儿都没回来,不免都有些奇怪。向龙刘豹还特意到八珍馆去打听了一下,这才得知这郎舅俩是上镇守太监府赴宴去了。两人回去一说,还想找去地方看看情况,彭十三却二话不说拦住了他们。
“不用找,不多时人就回来了,咱们眼巴巴寻过去,别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倒是按理应该住总兵府的,可少爷临走前没说今天晚上住哪,咱们不好安顿行李。况且,咱们还带着这一头倔牛,要住总兵府也实在是不妥当。”
牛敢几个月来头一次把肚子完完全全填饱了,这会儿听别人尽说些他压根听不懂的话,便只是老老实实站在那儿。然而,在草原上东奔西逃几个月,他对风吹草动的声音极其敏感,众人站在那儿议论了不多久,他就忽然出声道:“有马车过来了!”
彭十三立刻摆手吩咐其他人噤声,一群人全都跟着他来到了院子门口。他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终于从那满大街的喧哗声中捕捉到了车轱辘的声音,忍不住像看怪物似的盯着牛敢:“咱们刚刚还在说话,外头又是吵吵闹闹的,你怎么听到有马车来的?”
“在茫茫草原上那么多年,听惯了。给人当奴隶的时候要是听不见主人的声音,那就可能随时挨打。逃跑的时候要是没能及早听见声音,狼群马贼追兵之类的都避不开。”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直到向龙发现有一辆马车飞快地朝这边疾驰了过来,连忙出声提醒,一帮人这才回过了神。因职责所系,他们都是疑心惯了的人,即使永宁县那边基本上证明了牛敢的身份,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会儿那怀疑却几乎都变成了惊叹。这样一个耳朵好使的家伙,竟然是在那种可怕的环境中锤炼出来的!
很快,马车就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见张越扶下了脚下虚浮的孟俊,又打发走了马车,彭十三自是带人上前帮忙,问明今夜就住在这里,他便顺理成章地差遣连生连虎去收拾屋子布置,然后才问起今天晚上赴宴的情形。得知居然又来了一个御马监的少监,他忍不住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
“左一个宦官右一个阉人,怎么像是咱们大明没了人似的!对了,我刚刚带着这头倔牛下馆子,结果他一口气吃了一盆饭……是脸盆!”彭十三想起那会儿被无数目光包围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然后才一摊手道,“这钱倒是没花几个,除了吃饭,他就吃了两片羊肉,还真是好养活得很。这头倔牛还说,他们路过兴和堡的时候……”
彭十三压低了声音正预备说一个仔细,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铜锣声,紧跟着便是十几骑人风驰电掣驰过街道的马蹄声。这当口,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一个闪身出了院子,张望了一小会就回过身来。
“这是紧急军情,所以要求在外将校军士全数回营,恐怕是出大事了!”
第十一卷 金戈血 第009章 大局为重
大明自建国以来便在边镇推行屯田,从居庸关主长城到龙门卫一带的宣府数百里地之间,几乎都是军屯。而由于开中法买盐需要往边区运送大量粮食,那些原本无主的荒地也有商户募集了大量流民佃户耕种,每到粮食成熟的季节,解送入官库的粮车就会在官道上排出了老远,而领取仓钞的商人亦是络绎不绝。于是,尽管地处边陲,宣府却没有什么肃杀气象。
然而,这天晚上城内忽然响起的铜锣声却将无数早早上床的人惊醒了过来,无论是寻常市民百姓,还是日进斗金的商人,抑或是那些操持皮肉生涯的女人们,一个个都从温暖的被窝中坐了起来,茫然地睁开眼睛,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才为之色变。
莫非是鞑子打过来了?
有人惊慌失措,有人难以置信,也有人急急忙忙收拾心情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军情。尽管从孟俊的院子赶往总兵府不过是几步之遥,但张越和孟俊仍是发现这一路并不好走,因为众多听到铜锣声的军官纷纷飞也似地朝这里赶,平日畅通无阻的路途今天却是拥塞不堪。好在孟俊毕竟不是寻常军官,带着张越硬从人群中好容易挤出了一条道。等进了正对大堂的仪门,两人就看到兴安伯徐亨站在台阶上,那脸上满是气急败坏。
“这开平兴和每天都有侦骑派出去,而且总兵府还出钱养着上百个谍探,事到临头居然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到,上上下下的人都干什么去了!秋收早就过了,这会儿应该是练兵的日子,要是照他们这样怠慢法,要是有一天鞑靼大军越过次边直达宣府城下也不奇怪!先头还说什么阿鲁台跑了,那么之前犯兴和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如今进犯开平的又是什么人!”
下头好些军官被徐亨骂得做声不得,而张越虽然没权力对宣府的军务指手画脚,但兴和开平两个地名仍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当下从旁边绕上前去,看到陆丰正在那儿皱眉头,他便低声问道:“陆公公,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开平出事了,因着皇上北征的消息,那个阿鲁台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是派出游骑袭扰开平,开平堡前头原本用来阻挡蒙元铁骑的树林被一把火烧得精光,而那帮混帐东西甚至连敌军来了多少都不知道!”
一想到自己得在这见鬼的随时会打仗的地方不知道呆上多久,陆丰就感到心里头一阵阵窝火,咒骂了几句之后又扭头对张越说:“皇上特意点了你去巡视兴和开平两地,是为着到时候进兵的时候得沿路存放粮食,以备大军进发时取用。你要么明天就去,尽快回来;要么就干脆拖一拖,等这事情过后再说,也好留着给咱家帮帮忙。海寿那个混帐家伙分明是预备看咱家的笑话,要是不揭穿所谓蒙元奸细的真面目,咱家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即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蒙古骑兵闻名天下,而下了马的蒙古骑兵就没什么可怕了,因此张越听说开平堡前头的大片树林被烧得精光,不禁立刻在心中快速计算了起来,陆丰后头那些话他只是听了个大概,随即就把目光投向了徐亨。
“左卫指挥佥事黄锡广,命你立刻领兵八百,沿龙门川独石水往开平搜索,通知沿路各堡若有事即刻举烽火,不得有误。”
“左卫指挥同知王善水,立刻领兵一千援张家口堡。”
“右卫指挥同知程曦,立刻带领所部亲兵令会河堡、沙城堡、新河口堡等地严加戒备。”
徐亨虽说不是靖难宿将,但屡屡从出塞备边,对于这些必要的措置自然是驾轻就熟,须臾便下达了一连串指令,很快把满院子集中的宣府三卫高级将领打发了出去,刚刚人头济济的地方顿时只剩下了寥寥数人。此时此刻,一个年近半百的武官便走上前了几步,也不见如何作势,那如同洪钟一般的声音便响彻了全场。
“大人,其他地方都派了人过去加紧防戍,却不该遗漏了兴和堡。若是大人觉得手下缺人,末将自动请缨前往兴和备边。贼虏既然放火烧了开平前头的树林,绝对没有轻轻巧巧放过兴和的道理。兴和开平互为犄角,不能丢了一个。”
“那是挂着山西行都司都指挥使衔的王唤,昔日曾经是燕山左卫百户。”孟俊乃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再加上在宣府多时,对这些有名人口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初燕山三卫的千户百户,骁勇或者是多谋的多半是凭功劳封了爵位,其余的则是累功加官。王唤老了,这次北征也没有他,其实我听说他当初打仗极其刚勇,算是一员猛将。”
虽说袭了祖父的兴安伯爵位,但对于这些靖难的老军官,徐亨总还是保持着几分客气,这会儿虽说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太拂了王唤的面子,当下就温言劝慰了一番,好话奉上了一箩筐,却愣是没接那话茬。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斜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兴安伯,我此行正要去兴和核查粮储汰换军器,既然如今有军情,不妨就两件事并作一件,由王指挥使领兵和我一道走一趟如何?”
王唤原本已经有些气闷,瞧见有人出言为自己说话,连忙循声望去,却发现是一个不认得的官员。琢磨着那番话,他大抵猜到了对方是谁,干脆便对徐亨行了军礼:“如今这紧急的时候,军器不可不完备,末将愿意领兵护送小张大人去走一趟兴和,还望大人玉成。”
这时候,王冠和海寿堪堪赶到,乍听到兴和两个字,刚刚被那忽然响起的铜锣吓了一大跳的海寿顾不得那许多,赶忙上前询问是怎么回事,待听到是有数量不明的北寇来犯开平,烧了开平城外的树林,他不禁恼火地皱了皱眉:“又不是丢了城池,用得着这么紧张?这全城示警,满城百姓都少不得慌慌张张,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王冠得知张越准备立刻动身去兴和,倒是吃了一惊,但心中却巴不得这位赶紧走,留下陆丰孤掌难鸣就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毕竟,这宣府之内的锦衣卫早就被他喂饱了,某人就算累死了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于是,看到徐亨仿佛有些踌躇,他便走上前去笑吟吟地劝道:“这会儿战事未起,还是尽早去得好,否则若是晚了岂不是让小张大人陷在那儿?”
徐亨对年长五岁的张辅素来敬仰,有心照应一下他的堂侄,但这会儿张越自己开了口,圣命又确实如此,再加上王冠还这么说,他若是再拒绝就不合情理了。于是沉吟片刻,他便允了此事,却又吩咐张越把随行京营那五百人全部带上,又让王唤明日点精兵五百。
由于没人通知,得到消息晚了一些的于谦赶到这里的时候,院子中的军官们已经散去。他好容易打听到了事情始末,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今天向宣府左卫分发五百只火铳的机会,由于他不是什么有名人口,一身青衣混迹于那些书吏杂役之中,很是打听到了几件出乎意料的事。本着一个御史的职责,他有心将事情陈报上去,但这会儿若是大战在即,为了求什么铁骨铮铮的名声而去揭盖子就不合时宜了。
大局为重!
张越和孟俊再次回到住处时,夜色已经深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军情一搅和,纵使是原本路途疲惫恨不得早早上床睡觉的连生连虎硬是死撑着等到张越回来,待得知明天就要立刻上路,两人方才暗自哀嚎一声,立刻回房抓紧时间睡觉去了。而孟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眼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