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张越一想到药香自从上船后就是常常呕吐,这一个月熬得异常辛苦,偏生那舱房中还常常传来张赳的呵斥声,心中总不免有些叹息。但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去管。此时,大船忽然传来了一阵震动,他伸手在舱壁上一扶方才稳住了身子,然后便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嚷嚷。
“靠岸啦,靠岸啦!”
大船靠岸,先下来的自然是仆役下人。尽管开封原本就是个水路发达的地方,大多数人都坐惯了船,但晕船的远远不止药香这么一个。可怜的高泉高大管家就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给架着下来的,一上岸就找了个地方吐得昏天暗地。
其他的仆役们则是手脚麻利地从船上把东西往下搬,就在这忙得一片热火朝天的时候,赶在张超张越之前率先下了船的张赳一眼就瞅见了不远处一个正在东张西望的中年人。
“荣伯!”
那中年人听得这一声立刻转过头来,看清楚发声的人便朝身后吆喝了一声,旋即提着前头的袍子下摆一阵风似的奔了过来。待到近前,他笑呵呵地一撩袍就要下拜行礼,膝盖才弯下去,这胳膊却被人严严实实地托着,于是他便顺势站起身,脸上堆满了和煦的笑容。
“这一晃四年多没见,想不到赳少爷您还记得小的。”
“荣伯,我就是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想当初那竹马可不是你给我做的?”
“不过是几根竹子的勾当,这点子小事赳少爷您居然还记得,小的实在是担当不起!”
荣伯此时乐得连嘴都乐歪了,还待再奉承几句,忽地瞧见两个衣衫华丽的少年已经是来到了张赳身后。此时此刻,他立刻收起了那上翘的嘴角,露出了恭敬得体的微笑,上前极其利索地拜了下去:“小的荣善拜见超少爷,越少爷!”
刚刚这边两人见面寒暄的时候,张越一把拉住了想要上前的张超,直到等他们说了几句话方才慢慢赶上来。此时见那荣善屈膝欲跪,他连忙上前一步双手将其搀扶了起来,因笑道:“我们都年轻,可经不起荣伯你这个长者如此大礼。我和大哥都是头一次来南京城,以后少不得还要请你多多提点,免得我们行错了地步闹了笑话。”
“岂敢岂敢,越少爷这一说岂不是折杀了小的?”嘴里这么谦逊着,荣善旋即转过身对一群穿着整齐号衣的健仆沉声发令道,“赶紧把三位侄少爷的东西搬到马车上,小心别磕着碰着!还有,再到船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拉下了,再打赏那船家几吊钱!”
他忽地又转过头来,低声问道:“三位少爷的行李中,可有什么要紧东西?”
荣善原是看着张超和张赳,却不料想这一对兄弟全都扭头看着张越。此时,他不觉心中一凛,连忙把目光转到了张越身上。
张越只看荣善这本能流露的态度,便知道对方原本在三人之中最看轻自己。只这种态度他之前品尝惯了,此时便是展眉微微一笑:“我们三兄弟此次前来也没带什么,就是家里人拼凑了一些黄金,眼下是我那两个丫头管着,烦请荣伯派人照应一二。”
黄金这两个字只是让荣善眼皮子微微一跳,但一听说管着金子的是两个丫头,他方才有些动容,旋即竟是告罪一声亲自去打点人手安排。这时候,张超方才上前一步挨着张越身边,低低嘟囔了一声:“这家伙不好打交道,三弟你小心些。”
第二卷 家门变 第021章 初入第一名门
这入城原本是坐轿最便利,不过英国公张辅是武将出身,府中倒是没那些讲究,张超张越坚持骑马,荣善便笑着应了。等看见往日在京城最讲规矩的张赳也跟着爬上了马背,他方才真正有些奇怪,暗想这赳少爷回了一趟老家,竟是硬生生连脾性也改了。
南京乃是六朝金粉古都,这帝都不单单流转着一种江南的妩媚气息,同时更有一种雄浑大气的磅礴。张越骑在马上看繁华街市人流攒动,看那些华冠丽服的官员,看那些葛衣麻袍的寻常百姓,看装饰华丽的马车,看打马飞驰的各路使者……总而言之,比起也曾经是名城的开封,南京毕竟是今日之都城,便让人生出一种在天子脚下的渺小来。
他这一路走来左顾右盼固然是在观察这帝都风流景致,却不料别人也在观察他。
那荣善乃是英国公府的外管家,平素里管的就是往来宾客接待,看过的达官显贵不计其数,这小一辈的少年童子自也是没少见过。张赳他是当年就熟悉的,早就有神童之名;张超虽只是初见,可他和张攸打过数次交道,观其父知其子,见张超一路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好奇和惊叹,那脾性他也就摸得差不多了。然而,这张越他却看着总觉得有些纳罕。
祥符张家的三房向来便是不起眼的,他倒是听说过张倬前年中了个举人,但区区一个尚未授官的举人,放在学士满地走侍郎不稀奇的南京城算得了什么?相比之下,倒是张越十三岁得中秀才,十四岁便岁考入了一等,可以直接参加乡试更稀奇些,但和京城的勋戚子弟一落地就有爵位钱粮相比,不过也就是个聪颖些的少年罢了。
可倘若单单是聪颖些的少年,为何此番前来三个人中,隐隐却以张越居首?须知张赳乃是长房长孙,又有神童之名;张超乃是长兄,其父在张信一倒后便该是张家的主心骨;总而言之,居然让三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孙儿挑大梁,那位顾老太君究竟是怎么想的?
英国公府坐落在户部街北街,这三间兽头正门前头蹲着两个大石狮子,大门紧闭并无人进出,顶头挂着黑底金漆匾,别显公府威严。一行人从西边角门进了,却是立刻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到门口搬行李。张超一心惦记那两箱金子,于是频频以目视张越。到最后张越实在经受不住他那古古怪怪的目光,遂趁着少人注意把他拖到了一边。
“有琥珀和秋痕再加上高管家看着,出不了事。”
“三弟,那可是两千两黄金,总得小心些……”
“难道你以为堂堂英国公府会出飞贼?大哥,这一趟如果没有英国公,我们别说带两千两,就是两万两黄金也是白搭!”
张超也就是小时候见过英国公张辅两回,尽管知道是家中的至亲,可毕竟不像自幼往来的张赳那样对其有信心;也不像张越多了几百年沧桑见识,笃定人家看不上那么一丁点钱;于是他口中作罢,心里却直犯嘀咕。可走了老半天还只是刚刚到第一层仪门,他方才渐渐变了脸色,等到再穿过一处正堂大厅,看见那内仪门的时候,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国公府。
那规制竟是比自家大一倍不止!
荣善乃是外管家,早在仪门之外就退避了,此时引路的便是几个婆子。虽然都是年过半百,但几人的发髻却梳得纹丝不乱,隐隐几根白发非但不显得苍老,反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庄重来。跟在后头的张越见她们走路一丝声息也无,那裙摆甚至只是微动,不禁为之叹为观止,心想自家祖母身边那位高大娘虽说有那么几分气派,比起这几位还是大大不如。
绕过了穿堂中的大理石插屏,前头便是一个敞亮的大院子,迎面是一排五间上房。居中一间的门口肃然站着六个身穿浅紫色衣裳的年少丫头,俱是低头屏息垂手侍立。等到众人近前,六人方才齐齐屈膝拜了下去,异口同声地说:“侄少爷万安。”
此时里头亦有人高高打起了帘子,于是张超带头,张越居中,张赳在后,三人鱼贯而入。等到进房之后,张越方才看见一个身着大红的中年妇人坐在当中,两边站了七八个姿容不俗的女子,有桃红的茄紫的嫩黄的,俱是好奇地朝他们这边打量了过来。
他早知道英国公张辅膝下并无子女,那中年妇人必定是其妻王夫人,周围的这些或青涩或妩媚或清纯或妖艳的大约是府中姬妾。
他方欲拜见时,张赳却是忽然情难自禁,一步抢上前跪下,口中叫了一声“伯娘”。这时候,那原本还坐着露了笑脸的王夫人登时站起身,眼睛已是通红,一把便将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张赳揽入怀中,着力在那肩背上拍打了两下。
“我的赳哥儿,这回可是苦了你!”
她这么一说话一落泪,旁边的众女子顿时也跟着拿帕子擦眼睛,纵使是眼睛原本不红的,仿佛也要使劲用力气把它给擦红了。至于张越和张超则最是尴尬,此时此刻别人完全忽略了他们,他们是站着也不好坐下也不好,贸贸然开口说话则更不好。
王夫人搂着张赳伤心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冷落了另两个侄儿,面上不禁有些讪讪的。只她多年养尊处优的国公夫人当下来,涵养功夫极好,紧跟着便走上前来,先是打量了一会张超,旋即又觑了觑张越,语气显得亲切而又欣慰。
“赳哥儿我原是看着长大的,想不到你们两个也这么大了,都是小大人模样。这位是超哥儿?我早听说你要学你爹沙场建功,瞧这健壮的体格,以后上了战场必定是一把好手。这位是越哥儿?小小年纪就知道读书上进,婶娘捎信来的时候还夸过你,果然是好品格……”
一番使人如沐春风的话之后,王夫人便回归了中间的正座,语气愈发亲切:“这次你们既然到南京就多住一阵子,外头的事情自有你们大堂伯设法,你们不用操心。刚刚外头来说你们此次过来还带了金子?不是我这个伯娘说你们,都是一家人,住在这里就和自家似的,就算外头有什么开销也没有眼下就计算的道理。到了这儿就像自己家,万事都有我们呢!”
张越正品味这番话,紧赶着又听到那妇人吩咐道:“碧落,去把北边的芳珩院收拾出来给三位侄少爷居住;惜玉,去挑六个妥当丫头,每间屋子各分两个负责上夜;还有,一应供给都比照我这边的。对了,赶紧再派个人去通知老爷,就说是三位侄少爷都到了!”
就在几个侍妾连声答应的忙乱时候,屋子里却响起了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
“伯娘,你能不能求求大堂伯,让我见见我爹?”
第二卷 家门变 第022章 国事家事算计多
英国公府上房中正在演绎认亲一幕的时候,英国公张辅正在成国公朱勇府邸做客。
论年纪,张辅比朱勇年长十余岁,但张玉朱能昔日同辅永乐皇帝朱棣打天下,张辅和朱勇便也是以平辈论交,交情比寻常武将亲厚得多。刚刚从交趾归来的张辅如今得特旨在府中休养,而年不满三十的朱勇则是掌管中军都督府,俱在盛年的他们子承父业,恰是名副其实的新一代大明双璧。
此时,两人对坐品茗下棋,但心思全都不在棋盘上。朱勇虽年轻,却蓄着浓密的虬须,即便大冷天也只是在外头披了一件锦袍,显出几分豪放不羁来。他拈起黑子重重拍在棋盘上,随即皱起眉头说“这几天外头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汉王屡次求见都被挡驾,若依世兄来看,这次皇上可是真的铁了心要治汉王的罪?”
“我刚刚从交趾回来就遇到这种情形,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之前汉王的次子衡山王来求我说情,言辞颇为恳切,可圣心难测,我虽不好不见,可也不敢答应他什么。”
想到之前立储的时候,他虽然含含糊糊保持中立,朱勇年纪还小不曾参与,可其他武将几乎清一色的支持汉王朱高煦,后来又是风波连场,如今偏偏又闹到了这样的局面,张辅这心里头颇有些七上八下。这一次堂弟张信固然是以贪赃下狱,可既然是锦衣卫出动,他不得不想到了更坏的可能。可是,他已经尽力不党不私,总不能完全将汉王挡在门外吧?
“太子、汉王、赵王……”
朱勇长叹了一声,见张辅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便也随手拍下一子,旋即正色道:“世兄如今且在家好好休养,令弟之事我会从中打探消息,若有所得必定立即告知。只是既然是皇上雷霆大怒,只怕这官职前程……”
“贤弟,都这种时候了,还提什么官职前程?”张辅弃棋局长身而立,郑而重之地躬身深深行礼道,“我那婶娘只有这一个嫡子,只要贤弟能保他此次不死,便是于我张辅大恩。”
朱勇慌忙起身搀扶,旋即又笑着打了保票。此时此刻,这棋局两人却是谁也无心继续下去,又闲话了一阵,张福便由朱勇亲自送出了门。
回头目送朱勇转身进门,临上轿之际,张辅却忽然想起今日三个侄儿都应该已经抵达了南京,一抬眼却正巧瞥见了荣善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来了,于是轻轻一蹙眉,便招手示意他跟进轿中伺候。
太祖皇帝朱元璋已经过世多年,那不许武官勋戚坐轿的禁令早就成了一纸公文。张辅这轿子更是当今天子钦赐,内中不但可坐人,还能容两人并立伺候,只他平日很少使用,今天也就是天阴犯了老毛病,方才把这招摇的宝瓶暖轿抬了出来。
“他们都已经到了?”
此时轿子已经被外头八个大汉抬了起来,虽然还算稳当,但总有那么一丝颠簸。低头站着的荣善却犹如钉子一般扎着,身形丝毫不晃,闻言便恭谨地答道:“回老爷的话,小的已经把三位侄少爷接到家里了,这会儿夫人应该见了他们。”
“唔。”张辅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又问道,“赳哥儿四年不见,如今可还好?”
“赳少爷长高了好些,依旧如当年一般俊俏,如今大约是惦记着父亲,微微有些消瘦,但精神还好。”尽管张辅并没有问其他人,但荣善却是个谨慎人,思忖片刻还是决定把其他两位侄少爷的情形也说一说,“超少爷最年长,生得健硕,大约有一身好武艺。倒是越少爷……老爷,小的今儿个发现一件奇事,这次来南京城的三位侄少爷,仿佛是以这位越少爷为首。”
“哦?”
张辅诧异地一挑眉毛,不觉也有些疑惑,但旋即便无所谓地摆摆手道:“这些事情你也不必瞎猜,他们必定带了老太太的书信来,到时候一看就明白了。”
说到这里,他却猛地想起四征交趾之前,他曾经把之前派到祥符张家的四个家将都调了回来,那会儿彭十三对他说起过一件奇事,他当时啧啧称奇,事后也就忘了。此时再一想想,荣善所说的那个越少爷岂不就是彭十三口中那个胆大包天的有趣小子?
张越此时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勾起了英国公张辅的某段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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