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正说得起劲的万世节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咳嗽,连忙停住了话头。转头一看,瞧见是尚书方宾站在门口,他顿时吓了一跳,旋即便露出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上前两步举手行礼:“方大人莫非是有事交待我等?”
方宾在门口虽说只听到了最后半截话,但据此推断出来的信息却让他在诧异之余有些嫉妒。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不但不责张越妄言,而且还真的相信了这么一番话——张越那些话他也说过,他对于马骐那个太监也是深恶痛绝,可他只能旁敲侧击提那么一提,可张越如此直截了当竟然毫发无损!不得不说,皇帝对于张家人偏爱的过分了,也不看看张家都出了多少高官,难道真要造就一个大明第一名门?
心中虽不以为然,但方宾面上却仍然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对张越微微颔首之后,他便递过了一份公文:“刚刚从交趾送来的通报,虽说此事让别人去也行,但我思来想去,还是你去的好。你走一趟左军都督府,知会一声保定侯。”
听到是交趾送来,又听到是送交保定侯孟瑛,张越顿时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方宾就直截了当地说:“交趾黎利陷政平州,孟贤战死。”
第十卷 燎原火 第005章 幸福和……死
因各都督府素来以勋贵掌总带兵,再加上都是一干天子近臣,每每和兵部打交道都是兵部那些文官上门。于是,无论是兵部四司的哪一位司官,等闲都不愿意往都督府跑,毕竟谁也不乐意看人脸色。而左军都督府辖山东、辽东、浙江都指挥使司,掌三司军旅之事,其衙门位于皇城长安右门一侧的左府胡同,紧挨着前头的中府胡同,后头的后府胡同和前府胡同,和长安左门一侧的六部衙门只隔着两道皇城城墙。
张越以往曾经来过这里几次,因此守门的军士自然认识他,早早的就命人进行通报。进了院子,他恰好看见有几个人从里头出来,打头的赫然是二伯父张攸。此乃公事场合,彼此自然不好说什么,他退避一旁下拜行礼,张攸略一点头也就过去了,根本没有问他缘何到这里来。来到正堂前,张越只等了一会儿功夫,里头便有人出来请他进去。
自打去年腊月京师变乱之后,为了避免两头尴尬,张越就没有去过保定侯府,平日和孟瑛也就是公事往来,只在大姐夫孟俊离京前往宣府的时候亲自去送过。此次虽说也是公事,但实在是没法公事公办的公事,所以呈上公文之后他就没有说话。
尽管早料到了这个结局,但看到那白底黑字,孟瑛仍是不禁为之失神。他自然痛恨这个险些给孟家带来灭顶之灾的庶兄,可如今得知人死了,他却没觉得松一口气,反而有些难言的苦涩。小时候和孟贤一起读书练武,他那个大哥一向比他出色,那时候兄弟俩还算亲密,要真正说疏远,大概就是从他承袭爵位开始。可人死如灯灭,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眯起眼睛看着张越,他只觉得情绪异常复杂。想当初孟贤曾打算把女儿嫁给他的,他甚至也因为英国公无嗣,动过和张家其他晚辈再联姻的主意,谁知道不过是三四年的功夫,一切就发生了那样的变化?不论怎么说,两个月的那件事终究是梗在两家人心中的刺。
“此事我知道了。”孟瑛面无表情地将文书撂在了桌子上,旋即淡淡地说,“你回去禀告方尚书,就说谢谢他的周到。”
除了兵部的通报之外,通政司和辖交趾都司的右军都督府也得到了交南战报。虽说发往军前效力,但孟贤毕竟是保定侯的庶兄,文书上自然另奏,于是,这个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有和孟家交好的各家勋贵府上不好打发人去丰盛胡同孟家,索性就把赙仪直接送到了保定侯府。顾氏在得知之后摇摇头长叹一声,吩咐了高泉去保定侯府走一趟,旋即到小佛堂念了一个时辰的经,却不知是哀别家,还是为自家祈福。
由于父亲平安过关,放下心头巨石的朱宁下午就陪着朱橚在城里四处转了一圈,等到把人送去公馆安置好了,她一出门就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即便是豁达如她,这会儿也感到心中憋闷,竟也不回宫,一路坐车来到了孟家后门,吩咐随从上去敲门。若是按照她的本心,便该光明正大的从大门进去好好吊祭一回,可如今父亲还是戴罪之身,两个月前的京师变乱风波尚未过去,她自不能由着性子来,也生恐给孟家招惹祸端。
须臾,一个身穿粗布素服,头上戴着白绒花的少女便从后门口出来。挑开车帘的朱宁认出那是孟敏身边的丫头翠墨,不由得讶异了起来。据她所知,自从孟贤获罪,赵王府安阳王府安插在孟家的人应该都一哄而散了,这个丫头怎的还留着?而且知道是她来,孟敏仍然派了这么个丫头出来相见,莫非已经将其当作了真正的心腹?
瞧见后门空空荡荡的巷子,翠墨忍不住想起了从前摆在这里的那些吃食摊杂货摊,想起了那个傍晚在这个热闹喧哗的地方和爹爹最后一次相见的情形。只失神了片刻,她就回过了神,连忙急急忙忙来到了马车前头,屈膝拜了一拜。
“奴婢拜见郡主。小姐本想亲自出来见的,但生怕被人看见给郡主招了麻烦,再说如今全府上下正在披麻戴孝,所以就派了奴婢出来。”
情知如今的孟家禁不得有半点差错,朱宁盯着翠墨看了半晌后,她仍是多问了一句:“孟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愿意留在这里?”
翠墨闻言一震,轻轻咬了咬嘴唇便抬起头来:“回禀郡主,奴婢自打当初从安阳王府出来的时候就得了放免文书,如今已经在孟家签了死契。奴婢眼下没了爹娘,了无牵挂,生是孟家的人,死是孟家的鬼,自然会一辈子留在这里。”
朱宁悚然动容,即便她不晓得这丫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至少明白孟敏好歹有一个可信的帮手。招手示意翠墨再上前几步,她便轻轻叹了一声:“是我疑错了你,不如你家小姐有眼力,刚刚那句话当我没说,我给你赔礼就是。我不好前去拜祭,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里头都是用得上的东西,你捎带给你家小姐就好。”
即使知道这位郡主素来人好,翠墨也没想到朱宁竟然会对自己赔礼,慌忙连道不敢。接过递过来的那个玉色绫子包袱,她又少不得屈膝道谢。因朱宁又问孟敏是如何打算,她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说了实话:“老爷走之后,小姐就猜到多半是如此下场,所以陆陆续续预备下了东西,这次丧事开销应该是够了。等办完丧事之后,小姐打算遣散多余的家人,把这座宅子卖了,搬到城外的庄子去住。靠着这笔钱和家里在京畿附近的几百亩地,有小姐料理家务督促几位少爷,等他们出息了,就该考虑他们的婚事了。”
“孟韬孟繁都不小了,此次守孝三年之后,她这个长姊还预备一直当家当下去?”
“老爷当初三品官的诰券已经被追夺了,几位少爷今后都是庶民。小姐说家里不能一直仰仗保定侯,若几位少爷没出息,则家里永世不得翻身。她既然是家中长姊,那么责无旁贷,能做的也就只有勉力督促兄弟成才,其他的如今没工夫考虑。奴婢反正也没其他想头,小姐做什么都随着就是。”
“……”
即使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这会儿朱宁心里堵得慌,竟是老半天也说不出话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她总算是勉强定了定神,于是便对翠墨说:“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们好生珍重。搬了地方别忘了打发人给我送个信,若有事我哪怕不能够来,总还能想想法子。”
和翠墨分别之后,马车驶离了巷子,朱宁却不想眼下回宫,于是吩咐车夫随便在城内兜圈子,自己则是坐在车中发呆。看如今这情形,孟敏竟好似绝了婚嫁的心思,那么她呢?父亲从宫里出来后那种如释重负她看在眼里,谈起她婚事时的那种由衷喜悦她也看在眼里,提起陪嫁种种的那种眉飞色舞她更是看在眼里……虽然贵为郡主,虽然皇帝四伯和父亲都说婚事她可以自己做主,但那么一个狭窄的圈子,她难道还能在上头变出什么花样?
“郡主,咱们到大庆寿寺了!”
陡然间听到车外低低的这一声,朱宁这才回过神来,打起车帘恰看到寺中的红墙青瓦。不期然间,她想起道衍曾经在这里当过多年主持,如今寺院修得愈发宏伟,斯人却已经逝去多时,忍不住呆在了那儿。她和道衍并没有多深厚的交情,但老和尚随口间说的几句话她却至今记忆犹新。那会儿她初识杜绾,觉得两人性子投契交情好,谁知道那老和尚张口就说她们骨子里并不是一类人,杜绾能随遇而安,而她却不肯随波逐流。
“既然到了就是有缘,进去进香吧!”
听到主人那言简意赅的吩咐,那车夫连忙靠边停车。一个在前头的侍女下车扶了朱宁一把,几个护卫便聚拢了过来,簇拥了她进门。由于事先不曾吩咐,庆寿寺自然不知道来了一位金枝玉叶的郡主,更不可能闭门谢客净道,四处但只见人头济济的香客。待一行人到了大雄宝殿,就只见里头香烟袅袅,那些祈福的声音一股脑儿全都涌了上来,有的求福祉,有的求前程,有的求姻缘,有的求子嗣……朱宁眼见人多,于是只在大殿门槛外合十拜了一拜,旋即便听到了身旁一个迟疑的声音。
“宁……姑娘?”
这硬生生转过来的一声让朱宁颇有些讶异,转头一看方才瞧见是一个衣着素净的中年妇人,旁边还有一位年长的仆妇陪着,依稀有些眼熟。很是沉吟了一会,她方才记得当日到张家见那位老太太的时候仿佛瞥到过这么一个妇人,很快便猜到了这是谁,忙颔首为礼,叫了一声冯夫人。两边并非熟络,因此彼此打了招呼客套了一番,冯氏就进了里头。
瞧见那消瘦的身影和一众寻常香客混杂在一起,在佛前深深叩拜,朱宁哪里猜不到对方如此低调前来进香祈求的是什么。一旦为人妇,便是夫为天,子为天。如永平公主那般的金枝玉叶,盛年丧夫,其子李茂芳被锢西内之后,那位公主何止苍老了二十年?
出了大庆寿寺,她意兴阑珊的吩咐回宫,车至东华门外刚刚停稳打起帘子,一个小太监就迎了上来,毕恭毕敬扶了她下车,口中低声禀告道:“郡主,乐安州刚刚传来消息,汉王世子殿下……薨了。”
第十卷 燎原火 第006章 东边打雷西边晴
张越的交趾方略很快就递上去了,洋洋洒洒尽万言中既有张辅张攸的指点,也有岳父杜桢的提醒,更有他在兵部这段时日的悉心总结,即便没有面面俱到,却也已经是考虑了方方面面。由于上次已经提及了交趾监军马骐的劣行,这一次的奏疏上他就只是蜻蜓点水,以免过犹不及。折子递上去才一天,他就得到了袁方让胡七送来的口讯。
“袁大人说,皇上已经命锦衣卫派人严查交趾事,这事情请少爷尽管放心。相比这个,倒是另一件事更加可虑。去年腊月之后,钦天监王射成因妄言被免官处死,星象不利于皇孙这一条原本已经无人再敢提,可如今汉王世子薨逝的消息却让这一流言再次抬头,更有甚者悄悄议论说,如今的星象不单单是不利于皇孙,而是不利于皇族。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原本好端端的周王来到京师没几天就病倒了,更是让人猜测纷纷。”
“猜测纷纷……难道锦衣卫那边也不知道周王究竟怎么回事?”
“周王自打到京师之后,除了面见皇上之后在城里逛了一圈,之后便是深居简出连寝室都不出一步。锦衣卫就算神通广大,也没法探知内情,所以大人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听到胡七这么一番话,张越心里顿时有一种很微妙的情况。袁方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但是,兴许在阴谋诡计里头浸淫太多,所以这种事情反而没发觉。周王朱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无论真病假病,皇帝必定都是最最恼火的,可既然朱棣丝毫没有任何表示,那么自然就表明这压根不是什么大事。
朱宁这半个月来几乎是隔两天就往家里跑一趟,每次都是嘀嘀咕咕找杜绾说话,他虽说并没听到两人究竟说什么,却也隐隐约约猜到了——周王朱橚应该是借生病这个由头,逼着这位小郡主赶紧嫁人,可爽利大方宛若男儿的朱宁这一回仿佛是有了心结!
因此,面对满面无奈的胡七,张越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你明天过去的时候对袁大人说一声,就说周王的病和外头的流言没多大干系,让他不用操心。”
胡七跟着张越已经有两年多了,知道这位主儿必然不会信口开河,因此便深信不疑的去了。而张越在自省斋中整理完了张辅所赠的交趾地理风情等手札,又将所有东西分文别类的放进了柜子,这才锁好门往内院行去。此时已近晚上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连生连虎将他送到了二门方才止步。因他是最后一个从外院回来的,少不得吩咐守门的婆子闭门落锁。
眼见张越身边没人,夜里守二门的两个婆子本是说要打灯笼送过去,张越却不欲麻烦,摆摆手便阻止了两人的殷勤。走过穿堂沿夹道走了不多远,路过二伯父张攸的东院时,正好院门还没关,他便瞥见东厢房里头亮着灯,里头还依稀传来张攸的说话声。情知这晚上张攸必定是宿在方水心处,他便继续往前走,谁知刚过了院门就听到一阵不小的吵闹声。
“你说,我哪里对不起你?你中了瘴气奄奄一息,是我拼了命为你寻到大夫解毒!你们的朝廷大军征派不到马匹,是我回去苦苦求了阿爸!那伙土官为难你不听号令,还是我带着族中勇士杀了他们给你出气!张攸,我不求名份的跟了你,那次落了水我没有怨你,你家里人冷言冷语我也没计较,甚至孩子没了我也认了,可你就这么无情无义!”
“别闹了,国家大事岂可儿戏!”
“我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大事,若是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我阿爸是你的岳父,他只求过你这么一次,你居然放着不管?我们往交趾送了那么多马,不过是让你们多供给一些茶叶和棉布,你一个伯爵居然连这点忙都不肯帮?你当初娶我的时候怎么对我阿爸说的?男人都是骗子,你根本就一直在骗我,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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