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张越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只听到了这暴怒的声音。循声望去,他就发现出声喝止的不是别人,正是孟贤。此时此刻,一群锦衣卫看到袁方一个手势,连忙一拥而上将四周闲杂人等都赶了开去。孟韬因父亲这一喝失了心神,也被人拨到了一旁,只能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家门不幸闹出如此笑话,我是咎由自取。”孟贤脸色异常平静地扫了一眼张越,这才对另一边的两个儿子喝道,“是非曲直自有圣断,只顾着纠缠做什么?国法又不是私情,我可不记得教过你们胡搅蛮缠这一条!搀着你们四姐回去,这当口别再添乱了!让所有下人都回屋去,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
撂下这么一番话,孟贤只觉得伤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停下来喘息了一阵。看见张越的目光往两兄弟那边扫了一扫,他稍稍安心了些,便甩开那两个架着自己的锦衣卫上前两步,惨淡地笑了笑:“我只有一件事想请教袁大人,只不知道此事可牵连保定侯?”
不等张越回答,袁方便抢在了前头:“我奉旨捕拿逆党,其余的你无需多问。来人,将孟贤押出去!留下二十人,把孟家看好了,不准走了一个!”说完这个,他就对张越问道,“张大人,皇上既然差了你来,咱们就照名单一个个来,这里是头一家,耽误的时间久了,接下来少不得得快一些。好在如今满城已经戒严,都跑不了!”
此话一出,张越看到孟贤轻轻吁了一口气,他心里自是明镜似的敞亮。这所谓的名单一是按照官职,二是按照首末主从,袁方虽仿佛什么都没说,却已经是给了孟贤一个答案。毕竟,倘若朱棣连保定侯也不放过,那便是准备株连到底抹杀孟家满门,那孟贤刚刚那一番举动便是白费工夫。但如果朱棣并不打算株连保定侯,那么刚刚的举动或许并不足以让孟贤脱罪活命,但总有几分可能救得了儿女。
原本算计的是东宫储君之位,如今却要算计家人的死活……这实在是天壤地别。
袁方素来不愿意如前任那般把事情做绝了,于是在把人押出去的时候也没吩咐上刑具。一眨眼的工夫,满院子的锦衣卫就退得干干净净。当此之际,张越也自然不可能对孟家姐弟几个说什么话,当下只能掉转身跟着袁方往外走。即将出屏门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年轻丫头站在门口,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不由得怔了一怔,等到出了大门时方才想起那是何人。
那个丫头仿佛是翠墨?是了,当日大相国寺的时候他曾经帮过他们一家三口,之后孟敏又救助过这小丫头的母亲,结果那一家三口反而进了安阳王府,翠墨却辗转来了孟家,上次赵王还有意提起过。如今想来,从前大相国寺的那段缘份,兴许对他们有害无利……换言之,相见不如不见,真是一点不假。
他却根本不知道,翠墨眼睁睁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面上露出了深切的失望。
由于仓促之中没带囚车,再加上皇帝的圣旨又是把人全部送进宫亲自鞫问,袁方到了之后就吩咐人去准备马车,此时吩咐给孟贤上了镣铐推了上去。把一队人差去将其先行押回宫,他便和张越一同上了马。由于这是钦命抓人的差事,两人自然找不到说话的空子,于是一行人几乎是把整个京师翻了一遍,照着名单一个个抓过去,足足忙活到了丑时一刻。
丑时原本就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辰之一,而此时天上雪花也是越来越大,几乎是走一段路就得抖一抖身上的雪花。张越把紫貂皮大氅借给了王瑜,身上只穿了一件油毡斗篷,可紧赶慢赶四处折腾,这会儿反而是出了一身汗,半点感觉不到身上寒意。
其他的锦衣卫也都是个个精神抖擞,毕竟,他们的差事就是侦缉拿人,虽说这一回并未加上籍没抄家这一条,但该拿的油水都拿足了,腰褡裢里头都揣了一些小东西。由于一切顺利,袁方阴沉沉的脸上也露出了几许笑容,回去的路上便和张越交谈了几句,少不得问明了之前一切缘由。待到把一串囚犯押到长安左门的时候,早有等候在这儿的锦衣卫上前会合,又言道皇帝已经到了右顺门,吩咐把所有人犯都押过去。
听到这一条,袁方不禁问道:“这么冷的天,皇上居然亲临右顺门?无论是三法司还是咱们锦衣卫审问,按理都应该够了。”
守候在这里带队的乃是一个锦衣卫百户,此时忙答道:“皇上这回是真的怒了。孟氏兄弟押到之后,皇上召来赵王之后,原本打算传召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大臣齐集右顺门一同鞫问,后来还是陈留郡主劝说方才罢了,但仍是下令召所有公侯伯和六部内阁大臣。一刻钟之前人就都到齐了,这会儿全都在右顺门那儿。大人和张大人赶紧过去吧,怕是已经开始了。”
得知文武高官齐至,张越情知这次是动了真格,连忙和袁方一同进了长安左门。由金水桥入承天门端门午门,由西向东的正是归极门,也就是右顺门。此时此刻,这右顺门前头张开了伞盖设了宝座,文武大臣分列两班,有的服用了避雪的油毡雨衣,有的则是仓促之中只穿了官服。中间的雪地上一溜跪着好几个人,当又一批人犯被锦衣卫押过来的时候,左右文武官员不禁微微骚动了起来,而站在最前头的赵王朱高燧那脸色比霜打的茄子更难看。
武官之中,张辅眉头紧皱,而他之后的几位侯爵则是频频以目视保定侯孟瑛。保定侯孟瑛却压根没去想那个已经死了半截的三弟,只是死死盯着孟贤。虽说他也约摸猜到孟贤有过某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但想归想做归做,如今闹了这么一出,那是必死无疑!虽说兄弟俩不是一个娘养的,也并不是一条心,可他那些侄儿侄女却是可怜!
由于朝会素来是锦衣卫押班,因此袁方赶到之后原本准备入列,谁知道端坐在宝座上的朱棣却是眼尖,伸手就将其召了过来。询问了一番之后,他若有所思地冷笑一声,当下就摆摆手任其侍立一旁,又命人叫来了张越,却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只是吐出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好,你很好。”
看到皇帝微微点了点头,旁边的海寿便一一报名,锦衣卫依照次序把一个个人犯挟到御前十余步远处,由着天子一个个讯问。多半人知道阴谋败露,便索性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倒了出来,其中倒有一个心怀侥幸坚决否认,结果被暴怒的朱棣吩咐锦衣卫脱下去杖毙。耳听那惊天动地的惨叫,至此再无人敢抵赖不认。天子右下方第一位的赵王朱高燧渐渐得几乎站不住了,可左顾右盼也找不到能给自己求情的,于是面色几乎如白纸一般。
“司礼监太监黄俨!”
先是在乾清宫内跪了许久,紧跟着受了二十大板,接下来又被干撂在乾清宫正殿。此时此刻,跪在这冰冷刺骨的雪地上,黄俨只觉得浑身都冻僵了,上下直打颤的牙床甚至连说话都不利索,这时被人架上来之后,整个人便只维持着那俯伏的动作动弹不得。
朱棣穿着厚厚的大氅,膝盖上盖了一条毛毯,还有锦衣卫组成的人围子挡风,所以这会儿他非但不冷,反而感到满心燥热。面对这个最信赖的心腹太监,他并没有让别人代为问话,此时竟是一推扶手站了起来,任由那毛毯落在了地上。他也不顾左右都是文武大臣,指着黄俨的鼻子大骂道:“老东西,朕一直信你用你,这么多年你享的福也该够了,竟然还这样不知足!”
“皇上,老奴……老奴真的不知情,这完全是他们冒用了老奴的名义,皇上明鉴!”尽管看到前头人只要抵赖便是杖毙的结局,但黄俨仍然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是不同的,此时便挣起最后一点力气连连叩头道,“老奴虽然和赵王亲善,但赵王千岁向来胆小,怎么敢支使老奴做这种事……”
“够了!孟贤,把孟贤带上来!”
此时此刻,除却天子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凛。看到面色苍白的孟贤被两个锦衣卫挟着胳膊拖了上来,即使向来厌恶他的野心,张越也不得不佩服那股韧劲。
受了这样重的伤,又在这冰冷的雪地里跪了这么久,他竟然还挺着!
第九卷 群魔舞 第049章 死,活
对于当初跟着自己起兵夺得天下的那一拨燕山护卫老臣,朱棣素来极其优容。先代保定侯孟善自永乐元年起镇守辽东,七年召还时已经是须眉皓白,只因为这一条,在孟善去世之后,他对孟家可以说得上是恩宠有加。以庶子得封护卫指挥的,在一干侯爵子弟中,也只有孟贤这么一个。也正因为如此,他方才分外腻味这个颇有能力却心术不正的家伙。
“尔弟四处奔走,都说是受你指使,全都是你的主谋?”
“回禀皇上,罪臣教弟无方,罪该万死。”
“这么说你是不承认?”朱棣此时一把甩开一个想将其扶着坐下的小太监,满脸讥诮地说道,“一个微不足道的孟三只顶着你的名字就能说动那么多人,你孟贤的面子倒是不小,逆心也是不小!朕若是将你下锦衣卫严刑拷问,你敢说问不出你丝毫逆举?你父亲当初兢兢业业善始善终,未料却生了你这样的好儿子!”
“罪臣确实心术不正,但罪臣从未敢有对皇上不敬的心思,更不曾有那个胆量。”
“朕当然知道你没那个胆量,满朝文武谁有那个胆量,天下谁有那个胆量?”
这是在宫城中的开阔地带,如此的咆哮声自然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武官们有些是第二代了,但无论他们还是张辅这般曾经从皇帝打过天下的武臣,面上都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敬意。杨荣金幼孜乃至于吕震方宾等人都是当初首批迎附之人,则是很有些不自然。而张越品味着朱棣这种狂热的自信,终于明白为何如汉王这般悍将亦不敢动起兵的歪心思。
虽说之后的仁宣之治被人一直推崇,但要破除某些积弊,便只有从朱棣开始。只有这位天子方才有改洪武旧政的魄力,只要能真正让朱棣动心,便如同开海禁一样,一样样的事情都可以慢慢做起来。而经由这一次的事情,天子对权阉宦官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想必也应该削减了不少。如黄俨这种跟随了几十年的老心腹都不能保证,更何况别人?
“朕自登基以来,北平蒙古,南定交趾,西洋诸国望风臣服,东洋小国入贡称臣,可是你们,你们这些跳梁小丑竟然敢打朕的主意,竟然敢用一份狗屁不通的东西冒充遗诏!劫部院大臣?劫公侯勋贵?你们问问你们那个要拥戴的主子,朕这个皇位他敢不敢坐!”
此时此刻,赵王朱高燧终于再难以抵抗那种沉重的压力,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涕泣交加地连连叩首:“父皇明鉴,儿臣从来没有指使过他们,都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歪主意!如今大哥和二哥都不在京师,他们这些逆党要拥戴皇族自然只能把主意打到儿臣身上,可儿臣……可儿臣实在是冤枉!什么遗诏,什么火药,什么拥戴,儿臣根本一丁点儿都不知情!”
“你不知情?”朱棣冷冷看着这个幼子,疾步上前一脚将其踢了一跟斗,随即怒骂道,“当初你母后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你顽劣,就说过要多多管教你,朕一直都没怎么留心,只以为你长大了就会懂事,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文不成武不就,你哪一点像我!”
尽管这一脚很是不轻,但比起那种冷冷的不理睬的态度,挨了这一脚的朱高燧反而觉得松了一口大气。他看惯了自己父皇杀人的情形,那时候杀的是别人,轮到自己的时候才知道单单那种凌厉的目光就能杀死人。这一刻,他没有注意到黄俨恳求的眼神,也没有注意到李茂芳愤怒的目光,他只知道,眼下可以先把自己摘出来。
“父皇,这些家伙不都说孟贤主谋,孟三联络吗?这孟三分明是招摇撞骗,父皇也可以问孟贤儿臣究竟是否知情。要是他说是,儿臣任凭父皇处置就是!”
朱棣原本就希望相信朱高燧并未参与此事,这会儿听见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心动。转头看了看垂头低目的孟贤,他却没有发问,而是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杨荣,你说赵王是否和这些逆党同谋?”
“回禀皇上,赵王天璜贵胄,兴许真是被这些小人蒙蔽了。”
“金幼孜!”
“皇上,此乃皇上家务事,臣不敢妄自揣测。”
“哼……吕震!”
“臣以为赵王有失察之罪。”
见朱棣沿着一群文官一个个问过去,张越不禁心道庆幸。还好杜桢既不是六部大臣,又不是内阁学士,不用在如此寒冷的晚上站在这里,也不用回答这种异常棘手的问题。如果杜桢站在这里,他这位从来和圆滑无缘的岳父兼恩师极有可能会不顾皇帝的心意直截了当的说——“赵王倘若不知情,则彼等挟一傀儡号令天下,就不怕天下勤王之军?”
然而,还不等他那股庆幸劲头过去,他就忽然对上了一道冷冽的目光:“张越,今日发奸你功劳最大,你告诉朕,赵王与这些逆党可有牵连?”
张越没想到朱棣兜来转去,竟然会挑出他来。电光火石之间,他瞥了一眼一众文官,心中琢磨起了他们的回答。杨荣吕震之辈可称得上是狡猾透顶,一个避重就轻,另一个则是扣上了一个可轻可重的罪名,但要说心意却是都希望赵王倒霉。至于金幼孜这会儿把问题推回给皇帝反而愚不可及,这当口要么落井下石,要么拉赵王一把,最不需要的就是和稀泥。
此时此刻,他也看清了那些公侯伯的表情,英国公张辅岿然不动,保定侯孟瑛面色惶恐,武安侯郑亨眉头紧皱,二伯父张攸微微摇头……至于那些人犯则是多半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他。是他查到了司礼监那三张关防,立马把人送入了东厂;是他在王瑜前来急告伪诏之事后安排其入宫面圣首告;是他从富阳侯李茂芳金屋藏娇的别府中搜出了火药;更是他跟着袁方把名单上的所有人一个个拎到了这里,就是黄俨和江保的倒霉也跟他少不了关联。
他既然是点燃这个炸药桶的导火索,这当口他是不是该回答赵王罪该万死?
上前两步之后,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臣以为赵王所言不虚不实。”
一句话语惊四座之后,他也不管赵王朱高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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