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送进内阁的也不少,但你可知道为何没有一份能到达朕的案头?这些人口口声声都是祖宗成法,纵有举例驳斥也都是老生常谈没一丝新意,竟是没有如张越这样深思熟虑的,让朕如何收回成命?”
沈度带着沉甸甸的心思告辞出去,司礼监太监黄俨却在这时候进了仁寿宫。由于郑和与张谦一心一意都在忙活四司八局十二监的人事,插不上手的他索性就常常在朱棣面前晃悠。仗着乃是当年燕王府所剩无几的老人之一,他每次都是装作懵懵懂懂的模样提一些昔日旧事,结果自然而然唤起了朱棣念旧的心思,这主从关系又拉近了几分。
“皇上。”
正在暖阁内来回踱步的朱棣骤然之间听到这一声,顿时侧过了头,见黄俨一掀袍角就要下跪,顿时没好气地笑骂道:“老货,正旦将近,朝鲜的使节已经来了,礼部那儿正在接待,你不去帮忙管管,成天也不过问本监的事情,就知道往朕这儿跑!起来起来,朕看不惯你那颤颤巍巍偏要往地上跪的模样,才多大岁数就和七老八十似的!”
黄俨早就料定了朱棣的心思,此时趁势站直了身子,因笑道:“老奴怎么能和皇上的龙马精神相比,自然是老了不中用了。老奴这会儿可不是没事跑来打扰皇上,是贵妃娘娘刚刚吩咐人往英国公府送东西,所以臣来禀报一声。这英国公好容易有了子嗣,如今自个却还镇守宣府,眼看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正月了,这赏赐和其他功臣仿佛不好同例?”
“唔,要不是你这个老货提醒,朕险些就忘了。”
朱棣这几日忙于开海禁的事情。虽说之前有人报过英国公府添丁的事,但他一会儿就忘到脑后去了。沉吟片刻,他便吩咐在往年赐功臣旧例之外再添紫貂皮大氅一件,强弓一张,瓦剌贡良马六匹,最后又添上了福寿双喜纹样的宫绸二十匹。
黄俨一面听一面重复,到最后竟是眉开眼笑,仿佛赏赐的是自个儿,末了他又凑趣地笑道:“英国公的这根独苗一落地就是铁板钉钉的嗣国公。自然是不必加恩了,其实之前皇上的恩典就实在是说不完。不是老奴说胡话,自古以来,像皇上这样待功臣的恰是绝无仅有,怪道各家勋贵都铆足了劲调教下一代,比拼的就是子孙的本事!”
要说善待功臣,朱棣素来自负第一。别说汉高祖刘邦和自己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唐太宗,还不是铲除了好些功臣?他派这些功臣镇守边疆,同时又派中官作为镇守太监在那里作为监军,两相制衡之下,自然而然就善用了这些随自己打天下的功臣。
然而,他更希望看到的则是功臣子弟有出息,黄俨这话无疑搔到了痒处。想到张越也算“功臣子弟”,他愈发神采飞扬,预备再赏赐些什么时,他忽然想到之前该赏的已经都赏了,沉吟良久,他才猛地想起之前微服造访武安侯府时曾经见过张越兄弟。
“张攸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已经入值宿卫,张越也已经是五品官,朕倒是记得张家长房长孙张赳还未入仕。张信一时半会还得在交趾,这样吧,传旨赐张赳荫监生。”
尽管刚刚说那席话完全是别有用心,但黄俨哪里能想到朱棣忽然起了爱屋及乌的心思。心中极其不以为然,面上却满脸堆笑连连称是,又变着法子颂圣了一番。
趁着朱棣龙颜大悦,他方才又笑呵呵地说:“皇上刚刚赐了英国公紫貂皮大氅,老奴倒是想起皇上当年也曾经给过张越这么一件,那会儿是因为什么缘由来着……对了,是皇上嘉许他懂礼仪分寸,不曾趁着皇上私访的时候揭寿光王的短。等到他这次办完差事从江南回来,这麒麟服外头罩上那紫貂皮大氅,再佩上天子剑……啧啧,谁不道天恩浩荡!”
作为皇帝,朱棣这些年也不知道赏赐了多少东西,这几年前的事情早就不记得了,听黄俨这么一提,他方才隐约生出了些许印象。眯起眼睛想了想那情形,他便笑道:“麒麟服他是必定随身带的,但那紫貂皮大氅乃是御赐,以他那位祖母的性子,大约不会带着。唔,等他办好事情,就让他入城的时候招摇一回!”
然而,黄俨那边厢退下,这边厢朱棣却又若有所思地想起了少有人知的另外一件事,旋即渐渐露出了笑容。文官们都对他喜欢使用勋贵子弟颇有微词,但这些人哪里知道,这些将门子弟若是调教得好,自然比那些寒门出身的武将要强得多!张攸父子的忠心和才干都不用怀疑,只不过大的那个还缺乏独当一面的才干,至于小的则是勇则勇矣,不擅长谋略,只希望他派了他们去做这一趟事情能让这父子俩再长进些。
这会儿他们应该到了吧?
远在松江府的张越并不知道黄俨竟是挑动天子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也不知道皇帝比他想象的更深思熟虑。这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却在反反复复琢磨着杨善最后透露的那一番隐情。
这市舶司的镇守太监就好比是大宅门的门房,但凡朝贡使要进贡给朝廷的珍品,他都会扣留下来一份。而且若是朝贡使有所贿赂,他便会提高朝廷的博买价格,让那些朝贡使得以实惠。不但如此,宁波府在海上有营生的人家都知道,只要肯喂饱了那位镇守太监,哪怕遇到官府清查,市舶司甚至能将那些走私来的东西说成是榷场博买的,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上店面柜台货卖!
第八卷 天子剑 第032章 惊变
晚上戌时的天色早已一片昏暗,吴巷老街挂起了一排灯笼,整条大街上显得冷冷清清。喜来客栈中的厨子已经在厨房里开始忙忙碌碌地备办起了晚饭,而跨院中的灵犀则是和琥珀在一起收拾东西。生性活泼嘴快的秋痕得了张越的吩咐,这会儿正在外头向老板褚云问东问西,旁边两个正在扫地的伙计也时不时插上一句话。
“老板,听说这浙江沿海一带常常闹倭寇,这倭寇可来过松江府?”
“这倭寇自打洪武年间就不曾断过,虽说这从北到南沿海都有,但浙江偏偏最多,年年都要闹腾一回。咱们松江府算是江苏,却不怎么招惹倭寇,只前几年闹腾过一回,好在上岸的也就是几十个人,没多大工夫就给官军打下海了。只苦了海边几个渔村,损失倒是不小。”
“大家口中都倭寇倭寇的叫着,他们可是货真价实的倭人?”
一旁的范狗儿忍不住插话道:“那还有假?一个个都是剃得那么难看的头发,嘴里全都是叽里咕噜咱们听不懂的话,肯定都是倭国那边过来的贼子?姑娘你可是在担心倭寇?放心,我打记事起松江府就只有那一回闹过倭寇,就算有,大冷天的也决不会跑到咱们松江府上海县来,毕竟这儿附近的防戍严密得很!如今又没有收棉布的客商,就咱们这些客栈有什么油水……”
“臭小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成哑巴!”
褚云本还觉得范狗儿机灵,听到最后那句话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把人撵走了,他这才对秋痕赔笑道:“姑娘不用担心,咱们这海塘边上一共有四个千户所,小四千人的军备,就算倭寇真的来也讨不了好去!您就尽管在咱们这儿住着,江南乃是朝廷的财赋之地,出不了事!”
“你这保票打得不错。住店的客人要是听你这么说,大约都心定了。”
瞧见张越从侧门进了大堂,褚云连忙笑脸相迎:“公子,要不是咱们这儿确实安全,我敢随便打保票?托您的福,这下午咱们店里又住进了两拨客人,一位是打淮扬来预备上宁波府去的商人,还有一位出手豪阔的公子。对了,您这几天日日出门,都是往杨家去?”
去过一趟杨府之后,张越这十几天只带了一个胡七跟着,凭借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腰牌去了好几个卫所——横竖这一次是陆丰给的东西,他也不怕有人看出自己和锦衣卫有关联——一大圈转悠下来,他不禁感到,如今大明沿海的备倭卫所虽不至于没有战斗力,但较之此次护送他南下的京营仍是相差不小。毕竟,太平盛世奢望处处精兵是不现实的。
除此之外,他还从锦衣卫得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那就是数日前永乐皇帝朱棣忽然下旨从宁波市舶司试行开海禁,引起一片哗然。尽管官面上的消息还未到松江,但私底下的渠道应该极快,料想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该使的手段也该要使出来了。
此时,他颔首一笑,就在柜台旁地一张桌子前坐下,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口气:“我哪里敢天天往那里去?就前几天走了那么一趟杨家大宅,不过是应人家之请去拜见了杨老爷子,结果那位二少爷就看我好像是仇人似的,真是好没来由!听说杨老爷子想让两兄弟以后仍然一块过,他却执意要分家,兄弟之间何必如此!”
之前见着杨家那位姑爷亲自来拜会张越,褚云就隐约感到此次住店的这一拨主儿有些来历,此时听见这话。他更觉得自己猜测没错。此时附和了一句之后,他便看了看四周,见几个伙计都上了后头去打扫,便索性在张越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不是我背后说人闲话,那位杨家二少爷的手段厉害着呢!听说他从前管家里的布庄生意时,几家对手都是莫名其妙地连连遭祸,不是房子被烧就是家里死人,虽说官府没查出事情和他有关,但到最后人人都说他是瘟神。因为这一条,杨老爷子这才把人派去管外地的产业,所以他三天两头不在家。他还老是抱怨杨老爷子太过保守,杨家在江南及不上宁波府严家的风头。公子你初来乍到,还是不要管杨家的事情为好。”
“松江府杨家那位老爷子倒是极有气魄,只不过儿子实在是不成材,这当口家产还有什么好争的?朝廷刚刚开了海禁,以后挣钱的路子多的是,用得着盯着祖业?要我说,杨老爷子调教儿子不行,选女婿却有眼光,他那个女婿比两个儿子强多了!山东方家如今好大的名头,听说淮盐里头他们也要插上一档子。”
随着楼梯上一阵阵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这一番中气极足的话便清清楚楚地传了下来。张越抬头一瞧,只见走在前头乃是一个身穿茄紫色潞绸小袄的年轻人,他手中摇着一把素色山水折扇,面如秋月唇角含笑,只是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傲气。而说话的则是落在后头的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脸上满是和气的笑容,但笑容中却有那么几分自负。
那年轻人从楼梯上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张越一番,目光立刻落在了旁边的秋痕身上,那把折扇倏地一合,旋即对张越傲慢地点了点头:“你就是包下小跨院,让我们只能住二楼上房的那个人?刚刚我在楼上听见底下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却不想倒是一个美貌的丫头,颜色竟是生得更不错……啧啧,我出五十两纹银,你把人让给我如何?”
秋痕听得又羞又恼,本能地张了张口想要反唇相讥,但看到张越丢来的眼色,想到素来在人前的规矩,只得强自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站在一边自顾自地生闷气。正暗自诅咒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时,她就听到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既然尊驾喜欢以银钱论人,想必眼力也不差,不妨看看我身上这件大氅价值多少?”
那年轻人出身富贵,素来眼高于顶,闻听这话顿时嗤笑了一声。见张越那大氅看上去黑不溜秋毫不起眼,他便哂然笑道:“不过是寻常货色罢了,顶多值十几贯钱。”
他这话还没说完,那个中年胖子却走上前来,细细地往张越肩头端详了一番,当即眼睛一亮:“俗话说北有姑绒,南有女葛,这仿佛是极品的兰州姑绒?啧啧,这位公子,你这件大氅怕不得用上一匹料子,足得数百贯钱,真是好气派!”
张越见那年轻人脸上一僵,这才淡淡地说:“就是几百件几千件这样的衣服,也及不上我这爱婢的一个小指头。”
此时此刻,除了那中年人仿佛没听见似的仍在猜度张越身上那件大氅的做工来历,无论那年轻人还是老板褚云都呆住了,秋痕则是满面欢喜,直到看见张越没好气地冲这边丢了个眼色,她这才转身一阵小碎步溜了回去。眼看这边厢气氛僵持,那中年人连忙干咳了一声。
“王公子刚刚不过是开个玩笑,张公子还请不要见怪。”他乃是极其善于和人打交道的角色,打了一句圆场便轻轻巧巧岔开了话题,“听掌柜说,张公子乃是受父命到松江府预备做生意的?说起来你还真是消息灵通,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朝廷开海禁就急急忙忙赶了来,想不到居然有人比我还快!只不过你在松江府一停就是几天,难道不急着去宁波?”
“出行还带着美婢,想必是在松江乐不思蜀,哪里还惦记什么大事?”生平头一次被人用这种方式讥讽,那年轻人也不顾那中年人正在打圆场,恼恨地撂下了一句风凉话,随即便一甩袖子回身上楼。走了几步见那中年商人不曾跟上来,他不禁恼羞成怒,冷冰冰地问道,“老马,你到宁波之后可还要我为你引见那位汪公公?”
那中年人原本瞧着张越仿佛很有些背景,想要拉拉交情也好为以后打点打点,谁想到这位好容易结交上的王公子竟然会摆出这样的态度。尽管心中恼怒得很,但他一介商贾,却不敢得罪这么一位要紧人物,只得向张越歉然一笑。
对于这种情形,经营客栈多年的褚云已经是见怪不怪,因此站在柜台后头只不作声。就在这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到外头响起了一阵连绵不断的铜锣声,一下子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他也顾不得这边其他三人是什么反应,一个箭步从柜台后头窜了出来,疾步冲到了门口。
“倭寇来了,倭寇来了!关好门窗,各自防备着!”
随着铜锣声越来越响,这寂静夜空中的嚷嚷也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听到这个消息,褚云顿时感到头皮发麻,待转过头时,他就只看到店内那马姓商人和那位王公子都是呆若木鸡,而张越已是疾步冲了出来,旋即就越过自己到了街上。
影影绰绰看到那个手拿火炬的更夫已经是撒腿跑得没了影,张越不禁拧了拧眉。下一刻,他就察觉到里头又有人奔了出来,回头一瞧,却见是胡七和朱瞻基调拨给自己的四名护卫。借着客栈前灯笼的微光,他看到那四个护卫都是死沉着一张脸,于是便冷静地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