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的情形被胡二娘一嗓子嚷嚷中了,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便一哄而散。
方青虽说并没有出仕,但身在豪富之家,对于生活起居素来讲究。一入屋子,看到这所谓天字号上房靠墙一架大床。旁边是一个半旧不新的柜子,旁边盆架和桌子等物俱是俗气不堪,唯一稍稍值钱的就只有那张大梳妆台。
皱了皱眉之后,他就对张越笑道:“人家都以为大人如今在南京,想不到竟是已经到了松江府。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住这样简陋的客栈实在是太委屈了。若是大人不介意,不如到杨家暂住几日?方青虽不才,但家岳应该对大人此行有所帮助。”
尽管明面上看两人年岁阅历相差不少,但张越和方青几次交道打下来,却是摸透了此人习性,当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既然说对我有帮助,那我倒正好有话想问你。我听这喜来客栈的老板说,杨家家道中兴,靠的是翻修祖宅的时候从地里挖出来的三坛金子。可是我问杨家如今都有些什么产业,他却不甚了了,只说田地不少。要靠田地传家固然不错,但要靠田地占据本地首富却是难能,你这个姑爷应该对杨家的发家之道深有了解吧?”
“大人果然一如既往的明察秋毫。”
方青原本就没打算隐瞒,但此时张越开门见山就撂下了这个问题,他仍然有几分狼狈。生意场上讲究的是尔虞我诈,一点一点地揭开底牌,偏偏张越每次都喜欢直接把那一层锅盖完全掀开,要清清楚楚地看到里头的东西。尽管手中捧着的茶盏仍有几分温热,尽管屋子里烧着炭盆,但他仍是感到手指头仿佛冷得有些僵了,不自觉地低头垂目。
“杨家起家就是靠的出海卖了一船货。那时候杨家已经只剩下一座祖宅,结果我那位岳父大人把心一横,将祖宅典当了一笔银子到南边买了船,之后又买了当初在松江府再便宜不过的棉布,然后暗地里高价聘请老水手运到了琉球。来回路上极其艰险,但去时的满满一船棉布,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坛金子。如是三趟之后,他就在赎回祖宅之后做了一场戏,让人以为是挖到了金子。由于洪武朝和本朝都严禁大户占据太多的土地,老爷子觉得持家艰难,一直不想放弃这条财路,所以……”
这所以后头的话就算方青不说,张越也是心知肚明。虽说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但是和巨大的利润比起来,民间百姓不顾海禁擅自出海那是肯定的。
若是没有这一次他提议开海禁的尝试,那么大明的海禁带来的连锁效应自然是显而易见的。朝廷严厉打击走私商人,而利欲熏心的走私商人则是在严酷的镇压之下,勾结海盗和别国武装反抗骚扰。从中明到晚明,肆虐东南沿海的倭寇里头十有八九是本国海盗,真正的倭人倒未必有多少,结果这消耗了多少国力?当然,那会儿天底下就连防倭卫所也都烂透了,二十多万客兵屯驻沿海,结果还乌烟瘴气,大明的精兵强将实在是烂得太快了。
草民趋利,堵不如疏。就好比朱元璋大杀贪官,但天底下贪官还是杀不完,只要人有私心私欲,严刑峻法就不可能堵住人们趋利的本性。
见张越沉吟不语,摆明了不会轻易开口说什么,方青顿时有些焦急。此次回来只是听说岳父重病,所以他才带妻子来探视一番,谁知道竟是碰到了这样棘手的局面。岳父如何发家他自然知道,只是这种事情他这个做女婿的并不好劝。如今岳父和大舅哥都有意暂时收手,二舅哥却执意不肯,两边闹起了分家,他夹在当中竟是焦头烂额。
“虽说杨家从前的事情犯禁,但我不是下来查这些的,所以我可以不管。”瞧见方青一瞬间大喜过望,张越却伸出了两根手指,“我只要知道两点,第一,杨家能够从走私一举跃升本地首富,绝不可能没人撑着,我要知道背后的人是谁;第二,由于海禁,沿海除了宝船出海的码头之外,其余都已经废弃,我要知道杨家从哪里出的海。”
“并非我不肯说,我对杨家而言毕竟是外人,这两条却是委实不知。若不是岳父病重,大人又不想暴露身份,我一定让岳父或大舅哥亲来拜见。”方青放下手中茶盏,站起来对张越深深一揖道,“大人,还是先头那句话,请到杨家大宅暂住几日。这海上的营生杨氏最是精熟,必定不会让大人失望,而且……”
他咬咬牙把心一横,也不去看张越的脸色,竟是一字一句地说:“据我所知,松江府悄悄出海贸易的人家并不少,杜家也有好些族人涉足这一行勾当。大人走一趟杨家,能够知道的内情远远比您撒出无数人手打探来的多。毕竟,这一行的很多隐情都是秘不示人的。”
先头离京的时候张越让胡七去见过袁方,倒是知道杜家人在老家张堰镇并不安分,因此方青此话一出他并不意外,只是有些不快。然而听到后头那层坦言,他方才面色稍霁。他原本就是打算从杜家入手,如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却比作为妻族的杜家更容易处理。毕竟,他和方青乃是纯粹利益上的瓜葛,和亲族血缘的瓜葛完全不同。
“到杨家大宅走一趟倒是可以,住就免了。只不过,此事你这个姑爷可曾和你那岳父商量过?”
“我接到柬帖就先来了,岳父那儿之后自有内子出面。大人,岳父早有歇手之心,若是见着您的面,他一定会和盘托出。”
第八卷 天子剑 第028章 英国公的嫡子
清水胡同英国公府。
从昨儿个晚上下半夜开始,无数丫头仆妇便在北院门前来回奔走忙忙碌碌。尽管离着大概的日子还有一个月,但四位经验丰富的稳婆和一位医术精深的大夫早早地住在了家里预备着,也幸好如此,大半夜的方才能够及时赶到。如今已经天亮,但正房里传出来的一条条讯息却很有些不吉,于是连带进进出出的女人们也都是个个死沉着一张脸。
几位姨娘这会儿都在隔壁院子的西厢房里等消息,虽说心中各有各的打算,但面上少不得都是一副极其关切的模样,有的还悄悄地拿帕子擦眼睛。良久,角落里方才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咱们几个一直在这儿等着也不是办法,要不再去那边问问?”
“有什么好问的,没看见人家钟姨娘那副嫌弃咱们的模样,再去还是没脸!”
这话一出,其余人的脸上也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但附和的却是一个没有。适才心直口快说的那一位见无人响应,顿时露出了讪讪的表情,只得借着喝茶把那份惊惧压了下去。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王夫人治家多年,看似不哼不哈,但真遇上了事情却毫不手软,当初陈姨娘悄无声息说死就死了,甚至连个死因都不分明。良久,方才有第二个人嘀咕了一声。
“咱们当然是盼望夫人平平安安,钟姨娘说起来也不过是在担心罢了。她能有今天全都是夫人的提拔。离开了夫人她算什么?没娘家又没兄弟帮衬,难道还指望能扶正?只是夫人一把年纪了,老爷又不在,若是有什么万一……”
话还没说完,一个丫头就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还不等站稳就嚷嚷道:“诸位姨娘,将军府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奶奶来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二门。钟姨娘守在上房外头脱不开身,还请各位赶紧去迎一迎!”
见那丫头撂下这话就一溜烟跑了。几位姨娘面面相觑的同时,心里不无恼火。然而,虽说将军府的人并不是这英国公府的主子,但谁都知道那位老太太是老爷夫人也要敬一头的,于是尽管不满,众人也只得抿了抿鬓发披上了避雪的斗篷大氅,出了院子沿夹道赶去二门。冒着风雪好容易到了地头,她们就看到一行人正在管家荣善的引导下往这边走来,居中坐在肩舆上的正是顾氏,连忙各自上前行礼。
由于天气的缘故,顾氏一连好些天都是呆在自家的上房东暖阁,几乎不曾挪过窝,但今天一大早得到英国公府急报,她再也顾不上什么天冷下雪,急急忙忙就坐轿子赶了过来。此时面对这群莺莺燕燕的请安问好。她实在无心理会,只是连声催促那四个上来接手的婆子赶紧抬起肩舆进去。
跟在后头的冯氏和东方氏从东角门进来走了这一路,虽说都穿着避雪斗篷,手上还捂着手炉,但也已经感到身上冻僵了,更是不会对这几个姨娘有什么好声气。赵芬原本就不乐意跑这一趟,此时只顾带着丫头扬头往里头走,只有李芸稍稍慢了半步,答了众人的礼。
虽说只是这么区区一声,但这几位平日就低一头的姨娘也感到凉透的心里有了些暖意,连忙簇拥着这位将军府的大奶奶,七嘴八舌地道起了内中的境况。李芸对王夫人这位堂伯母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只想到对方一把年纪却仍是为了绵延子嗣而挣命,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触动,竟是忍不住想到了之前刚刚生下一个儿子的茴香。
就算婆婆之前再不高兴,但那毕竟是张家第四代的头一个男丁——即使是庶出——老太太那时候满心欢喜。当即就发话上下人等对茴香改了称呼,随后又赏了尺头。虽说早就预备好了金银锁片,但她还额外令人去铸一尊小金佛让重孙子贴身带,又催着张攸给孩子起名。面对这些情形,尽管李芸原本就希望茴香一举得男,但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来到北院上房,惜玉忙带着几个丫头迎了上来,亲自将顾氏搀下了肩舆。不等顾氏开口问话,她便低声说道:“刚刚稳婆使人捎话出来,说是夫人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不如那些年轻妇人健壮,再加上先头刚刚产下一胎,还未调养好就又有了喜,比常人凶险更大。这回早了一个月,若是运气好兴许母子都能保住。夫人从昨晚上开始便腹痛不止,早上已经破了羊水,只是这会儿还是没生出来,似乎没力气了……”
这后头的话惜玉再也不敢说,而顾氏更是悚然而惊。英国公张辅离京之前特意登门让她多多照应,后来王夫人又传出了有孕三月的喜讯,她更一直让人时时探望。安胎期间,她也没少打发人往庙里头送供品烧香点长明灯,一直太太平平,谁能想到王夫人临到生产的时候竟然还是这般不顺!沉吟片刻,她当即便一意要进产房去,冯氏和东方氏苦苦相劝也没用。
“这女子临盆没个家人在身边难免凄苦,英国公不在,她娘家人也都在任上,我不进去照应谁去照应?什么血光,我一个老婆子还怕这些?你们都在外头等着,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让白芳出来吩咐你们!”
撂下这话,顾氏便吩咐白芳扶着自己进房。一入屋子关上房门,她就闻到了房中那股艾草清香和淡淡的血腥味。脱去身上沾有雪粒的妆花绒大氅,又在铜盆中净了手,换上干净鞋子,她方才来到里间的床前。这会儿几个稳婆忙得满头大汗,而王夫人已经喊得嗓子嘶哑,连挣扎的力气也没了。面上丝毫没有一丝血色。
顾氏自己生过一个儿子,也曾经帮着几个姐妹妯娌生产过,深知此时若一个不好便难以挽救,急忙吩咐手足无措的碧落去预备老参片给王夫人含着,旋即方才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宛娘,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既然你先头不顾艰险要生下这个孩子,事到临头怎么就这么放弃了?你想想,他为了这个孩子盼了多少年,你又等了多少年!不要听什么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只有你们母子全都平安,他回来之后才会高兴!难道你预备不要这个孩子,还是预备他生出来就没了娘?”
王夫人此时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尽管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顾氏这不管不顾的嚷嚷她仍是听清楚了。想到入门的时候张辅就已经有两房妾侍,她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大小姐一下子成了当家主妇,历经好些艰难;想到当初张辅随父出征的时候,她苦心维持着偌大一个家;想到公公战死沙场之后,张辅毅然决然戴孝上阵,那时候他对她说了什么?
“你还年轻,我若是死了败了,你就改嫁吧!”
那时候她是如何回答的?
一瞬间,她只觉得脑海中轰然炸响了一团惊雷,陡然之间又有了力气。双手紧紧攥着那浸满了汗水的布条,她一下子迸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那时候自己拽住缰绳时的坚定表情,仿佛看到了张辅在马背上留给她的笑容。
哇——
“宛娘,是男孩,是个男孩!”
恍恍惚惚的,王夫人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又惊又喜的嚷嚷,隐隐约约还听到了微弱的哭声。此时此刻,疲倦疼痛和难以名状的困顿全都席卷了上来,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就头一歪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手中抱着孩子的顾氏见此情形不禁大惊,连忙吩咐稳婆上去查看。其中一个娴熟地试了试鼻息和心跳,连忙回头说道:“老太太不用担心,夫人只是一时脱力昏过去了,幸好不曾大出血,待会儿喝一些参汤,待醒过来之后好好调养,一定能缓过来。倒是这孩子出来得晚,还请赶紧抱到东边耳房先让大夫去瞧瞧。夫人这儿自然有我们照应。”
情知怀里这孩子是英国公张辅唯一的子嗣,顾氏只得强自按捺下对王夫人的关切。又仔细裹好了襁褓,这才从里间出来,经堂屋来到了东边耳房。尽管旧例是妇人生产只请稳婆不请大夫,但英国公府用了重金延请,那位回春堂中的名医也只好勉为其难应了。刚刚听到婴啼,他就松了一口气,见有人打起帘子进来更是忙站起了身。
“大夫,还请看看这孩子骨骼身体如何!”
耳房中也烧着暖炕,倒不虞着凉。那位中年大夫伸手接过孩子,仔细查看了一番之后就渐渐皱起了眉头。等重新用襁褓将孩子裹好,看见顾氏那眼睛死死盯着他,他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因为是未足月而生,再加上夫人生这一胎年纪大了,羊水破了之后在娘胎里又多呆了一些时候,这孩子先天自然是有些不足。恕我直言,这孩子体质孱弱,以后一定要好好调养,即便如此……只怕这寿数比起寻常孩子……”
想到王夫人年过四旬仍然勉力要生下这一胎,如今这大夫偏又如此断言,顾氏只觉得心中陡然而生一股愤懑,但她立刻就冷静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白芳,她便沉声吩咐道:“今儿个的这话不许出去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