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之间的关联,他渐渐生出了一个念头。等到甜酒圆子送上来,他和三个丫头各盛一碗吃了,随即便径直回房休息。胡七见朱瞻基派来的那四名护卫吃完之后便不声不响地跟去了跨院保护,自己索性独占一张桌子慢慢吃。
在褚云和范狗儿等人眼里,刚刚这一群狼吞虎咽的汉子着实让人瞠目结舌,那些人风卷残云吃东西的架势就好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即便是想要从这些人口中套话的褚云,面对那些油盐不入的冷面孔,心里也有些发怵。
那个主人模样的倒是温文和煦,随行的三个少女也都是娇俏可人,问的问题倒是和寻常外乡人一样。只这几个护卫浑身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不过倒是训练有素……这帮人究竟是打哪里来的,准备到这儿干什么?这要是等最后一天结帐,会不会他花费了老大精力钱财打点,到头来一个子都收不回来?
就当褚云满心忐忑的时候,最后一个吃完饭站起身的汉子却径直朝他走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瞧见那并非市面上最不受欢迎的宝钞,而是货真价实的一块碎银子,他登时把那些思量惶惑都丢到了一边,满脸堆笑地伸手接了过来。
胡七在给了银子之后便沉声吩咐道:“咱们在这儿不定住多久,这算是预支给你的房钱和饭钱。咱家少爷是老爷子打发到松江府来打前站的,之后有大生意要做,那三位女眷是少爷的屋里人,不要打扰了他们。总之,不该你问的不要多问,明白吗?”
第八卷 天子剑 第026章 利字当头一把刀
自宋元以来,东南沿海逐渐繁华,上海镇更是和与广州、泉州、温州、杭州、庆元、澉浦合称全国七大市舶司,这海上贸易就不曾断过。然而,大明建国之后太祖皇帝朱元璋下了禁海令,大海商就渐渐在天下绝迹,靠海为生的人们也没了衣食活路。基于生计萧条,不少人家只能冒禁带货出海,尽管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但由于其中的巨大利润,背后总能看到不少豪门大户的影子。至于豪门大户背后还有什么,寻常人就不得而知了。
毗邻定海两个卫所的烈港在寒风中恰是一片热闹喧天的景象。尽管有着不许片板下海的森严海禁,但这儿竟能够看到好几艘鼓起风帆预备南下的大船。大约是由于在海上漂泊多年,这些船身上都有各式各样修补的痕迹。几个水手大声吆喝着,一群只穿坎肩的苦力们挥汗如雨,扛着重重的箱子往船上搬。而小小的码头一角,两个裹着厚衣服的人正在低声说话。
“这回恰好下西洋的宝船回来,海上的风险比往日就小多了。十一月开船,明年五六月回来,只要把这几船瓷器丝绸卖了,换回来真金白银,到时候老爷子也无话可说。”
“二少爷放心,这趟路我是老走了,海图水手不比朝廷的宝船差,决计出不了差错。只不过,这次传来的风声究竟是真是假,朝廷真的要开海禁?若是那样以后风险就少了,毕竟咱们干的是掉脑袋的勾当。”
“愚蠢!物以稀为贵你懂不懂?若是所有大户人家都弄上船出海贸易。咱们的利润要被摊薄多少?朝廷的宝船毕竟和咱们不一样,咱们开的价都是说一不二,以后那批人若是用其他手段,再压压价,咱们还有多少财路?家里的三分之二的收入都是靠这条海路得来的。冬天下西洋,夏天上朝鲜和倭国,怎能让别人染指?”
尽管老黑在海上卖命干走私的营生已经有二十余年。为这一家效命也已经有好些年头,但还是第一次看见中年人露出那么凶狠的表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而,他如今妻儿老小都是靠对方赡养,到手的钱更是足够他花几辈子,要想离开决计不可能,只好一条路走到黑。正当他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却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人走过来,忙闭上了嘴。
“两位在这儿商量此次出海?这一次可是手笔不小啊。五条船上头都装满了,连船舷都沉下去老多,这来回一趟的利钱果然是非同小可。只不过,原本说是价值五千两银子的货,我粗略核算了一下却觉得不止。哪怕按照一百箱瓷器和五百匹茧绸算,似乎少说也得折一万五千两银子吧?这一来一去的差额,就比你们先前所说差远了!”
一听这话,老黑和那个身穿青绢大袄的中年人顿时面色大变。对于这海上的营生他们都是精熟,这趟船上的货究竟值多少钱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往常那位在背后撑着的主儿不过随便派一个人前来看看,本想着这趟的管事也不会内行到哪里去,谁知道对方在码头上看了这么一会儿,竟然能估算得八九不离十!
于是,中年人连忙笑着解释道:“方管事,您实在是高看咱们了。五千两银子的货就让咱们极其吃紧了,怎么可能值一万五千两那么多?这其中有几家推不开的大人们捎带的一些私货,不值几个钱。”他一面说一面在袖子里摸索着,最后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满脸堆笑地递了过去,“您这几天忙忙碌碌也辛苦了,些许心意不成敬意……”
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面前这人却不同于往日那些轻易就能打发的家伙,竟是看也不看那满是金子的锦囊,根本就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反而皮笑肉不笑地说:“有道是饮水思源,若不是主人为你们挡着,这两个卫所就驻扎在定海,你们每趟出海会那么容易?主人不过是抽两成的利,你们居然在这里头动手脚,这胆子也实在太大了!”
“方管事,你听我解释……”
“我也不为难你们。这趟的货运到南洋,路上折损三成,回来之后就算计十倍的利,侯爷至少得两万两,就算不按官价按市价折成黄金,也得几千两金子。若到时送来的东西少于这个数目,你们自己看着办!”
看到这身穿莲青色抹绒大氅的年轻人二话不说地转身离去,老黑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森然凶光:“二少爷,这小子初来乍到就敢指手画脚,太不懂规矩了!就是那位主儿,这次得那么多银子,也早就该喂饱了!横竖是在海上,到时候弄个翻船,保管他这话传不出去!”
“算了算了,别节外生枝!”见老黑又流露出了当初海盗头子的本色,中年人不由得皱了皱眉,旋即叹了一口气,“朝廷那边的章程如今还不清楚,若是再得罪了那位主儿就更麻烦了。此人年轻气盛,我先请了他到家里去,酒色财气,只要下了水磨功夫,我就不信他真的油盐不入。海上的事情都交给你了,千万小心!”
老黑嘿嘿一笑,退后一步拱了拱手:“那我也在这儿预祝二少爷马到功成,一举夺下家主的位子!大少爷实在是太没胆子了,好好一条生财之道非要舍弃,却不想想这么多人怎么办。咱们这些兄弟自然全都是听二少爷您的,什么长幼礼法,咱们这些海上挣命的人只知道一个道理,谁的势力大,头一把交椅就是谁的!”
中年人对于这回答丝毫不奇怪,含笑点了点头,目送人离开之后,他立刻转身走了几步,到一块礁石边和两个精干的随从会合之后,他便一路来到了另一边一个更简陋的码头。看到了自己那条不起眼的小船,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就招来了一个水手。
“准备起帆,今天就回去。”
三艘大船扬帆南下的时候,一艘小船也从烈港的另一边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海中。靠近船头的一处船舱中,中年人脱去身上那件厚厚的青绢大袄,换上了贴身的潞绸小袄和狐皮袍子,手中捧着暖炉坐在床上沉思了起来。
松江府杨氏自唐朝传到现在,分支不可计算,甚至连一向标榜乃是正支嫡系的老爷子,其实也知道他们这一支未必就真的根正苗红。相比整个元朝都不曾出仕却依旧名声显赫的吴家,相比清贵的沈家,相比风评极好的杏林世家何家,乃至于原本还及不上他们的杜家,如今的杨氏不过就是有几个钱而已。大哥杨进德一如其名,只想着结交士人图一个名声,却不想想杨家若是没了钱,乡间还有谁看得起?
想到这里,杨进才不禁冷笑了一声。妹妹杨琳和妹夫方青恰恰赶在这时候回来探亲,说得好听是惦记老爷子,或者是调停他们兄弟俩的纷争,但背地里的目的谁说得清楚?听说方家拖欠多年的盐引陆陆续续拿到了不少,既然有了底气,难保不会看上自家的财路。若是再拖着不分家,天知道那些家产和财路到头来会落在谁手里!
话说回来,此次那个方管事姓方名锐,竟是和妹夫同姓,他怎么尽招惹些方家人?
船在海上航行了两天两夜,杨进才倒是使尽浑身解数和方锐搭讪,奈何一直摸不准对方路数。这天夜里,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将他从这些思量算计中惊醒了过来,紧跟着就是一个低沉的声音:“二少爷,咱们还是和当初一样,从川沙堡和宝山所中间的地带放小舢板上岸,接应的人想必都已经在那儿等了。横竖没夹带东西,就算遇上巡兵也不至于出事。”
“好,照老规矩办。上岸之后还是把船开到横沙去藏好,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让人通知你们。”
漆黑的夜里,两条小舢板先后抵达了海塘边上。随着船上七八个人先后跳下来,那两条船又重新寻来路划了回去。上岸之后,领头的一个人娴熟地点起了手中的一盏油灯,那昏黄的灯光在人们身后拖上了一条条长长的影子。众人鱼贯上了海塘,很快摸到了附近的一个渔村。不到半个时辰之后,两辆结实的马车就驶上了大路。
一路上虽说遇上了两拨巡检司的巡丁,但由于车夫应付得好,出手又大方,再加上巡丁挑开车帘看到只有人没有东西,也就轻轻巧巧放了过去,丝毫不知道松江府杨家的二少爷正在马车上。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两辆马车方才在杨府后门停了下来。
尽管杨进才并没有声张,但大宅门中素来没有秘密,各处主人须臾便得知了这一消息。被妻子杨琳从睡梦中推醒的方青得知二舅哥已经回来,微微皱了皱眉头,旋即方才向妻子问道:“去南京的信使出发几天了?”
“七八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就应该是有什么变故。”方青披着衣服坐了起来,掐起手指算了一算,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从松江府到南京,路上顶多两天,这点时间足够打两个来回。依照小张大人的性子,绝不会是有意不理,更不会扣人。究竟南京那边出了什么事?”
就在他满心疑惑的时候,外间忽然传来了一个丫头的禀报声:“姑爷,大门上有人投了柬帖,说是少爷您的故交好友。”
“故交好友?”方青闻言大为讶异,连忙问道,“把帖子拿进来给我看!”
第八卷 天子剑 第027章 草民趋利,堵不如疏
喜来客栈一下子住进了十几位客人,吴巷老街的其他客栈顿时又羡慕又嫉妒。虽说所有客栈冬天雇的伙计都比夏天少了一半多不止,但柴炭米粮的耗费却总是一个大体数目,若是收支不抵,就只能拿之前的利润来充填。
眼见那个精打细算的老板褚云每日大清早就打发伙计采买大宗菜蔬肉食,又是买酒,他们更是恨不得到人家客栈把人夺到自家来住。平素就爱撒泼的福临门饭庄老板娘胡二娘甚至借机到喜来客栈门前指桑骂槐,结果骂了两句,一个面无表情的汉子就疾步窜到她跟前,被那冷冰冰带着杀气的目光一瞪,她当即就被吓了回来。
这会儿,她就在自家小客栈门前唾沫星子乱飞:“那杀气腾腾的是客人?我看那是山匪倭寇还差不多!老娘见过的客人多了,还第一回看见那样凶恶的,简直就是一群打手!要不是怕伤了街坊的情份,老娘非到官府告他喜来客栈窝藏匪类!”
“胡二娘,既然这么说,你怎么还不去告?咳,谁都羡慕老褚家的好运气,可人都住了,你就是寻衅,人家也住不到你这儿来,还是省省的好!那天我去瞧过人家的马车,四面都围上了花格棉围子,那厢壁挽具都不是寻常的货色,一看就是真正有钱讲究的主!”
“哼,他运气确实够好了,九个人住店那得是多少钱?不过,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要是留着。指不定什么时候给他那客栈招惹祸事……”
这边三四个人正议论得起劲,其中一个眼尖的陡然之间瞧见一辆马车正从街那头缓缓驶来。看到这情形,谁也没了闲磕牙聊天的兴致,都纷纷迎了上去预备招揽生意,等看清那马车上的标记,一群本地人方才死了心,旋即又好奇了起来。
本地首富杨家的人到这儿来干什么?
那马车堪堪停在了喜来客栈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小厮,随即又扶下来一个身穿青色衣衫颇有风度的年轻人。一主二仆径直进了大门,那马车却是转到了后头去停靠。此时此刻,包括先头吃过亏的胡二娘在内,众人竟是都跟了过去,离着客栈大门远远的看热闹。隔了好半晌,一个老掌柜瞧见喜来客栈的伙计范狗儿出了门,连忙开口叫了一声。
“范狗儿,杨家谁到你们客栈来了?”
由于暂时脱离了被解雇的泥潭,范狗儿此时兴高采烈,笑嘻嘻地说:“来的是杨家的姑爷,人家是特意来会友的,咱家客栈住的客人和那位三姑爷可是老相识。”
听到这话,立刻就有人斜睨了胡二娘一眼,幸灾乐祸地笑道:“二娘这回可是走眼了。人家既然和杨家姑爷相识,显见是大户人家。哪里有你说的什么山匪,还倭寇呢!”
胡二娘这会儿气得浑身发抖,仿佛连脸上厚厚的脂粉也禁不起这颤动,随时随地能掉下一坨来。恼羞成怒地冷笑一声,她便扯着尖利的嗓子说:“人家既然是和杨家的姑爷有旧,指不定立刻就搬到杨家大院里头去!谁不知道杨家大院盖在背风的地方。最是冬暖夏凉,有那样不要钱的去处,谁还会住在你们这破客栈里头!”
周围人原本还以为一向泼辣彪悍的胡二娘会骂街,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细细一思量不禁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而原本听了老板吩咐预备出去买酒的范狗儿也没了刚刚的气势,恼火地瞪着这边众人,忽然转身撒腿跑回客栈中,良久也不见人出来。这时候,人人都感到里头的情形被胡二娘一嗓子嚷嚷中了,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便一哄而散。
方青虽说并没有出仕,但身在豪富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