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人都送走了。”
须臾,那两扇紧闭的门方才徐徐打开,内中走出了一个身穿连帽斗篷的人。他随手将一包东西抛了过去,沉声吩咐道:“这次的事情你做得好。里头一百两银子是赏给你的!这少了的八个人你应当知道该怎么解释,到时候若是外头传出什么话,我可唯你是问!”
尽管平日在应天府的地头上跺一脚就能震慑众多三教九流,但这会儿的李捕头却是连头都不敢抬。只凭风声接住了那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他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道:“大人放心,小的一个字也不会泄露出去。这些人平素也都是一年半载不着家的,到时候小的只放出风声说他们都被刷了下来,一气之下出走,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去向,不会耽误大人的机密差事。”
得知打北京来的两位钦差一个正在死命督促账房查帐。一个正病得七死八活连皇太孙都赐了药。南京城的官员中间少不得议论了一阵子。不少人都存着看笑话的心思,纵使仍然留心马府街那儿的钦差行辕,但也不再时时刻刻盯着。于是,除了寥寥数人,谁都不知道内中的眼线们全都被牢牢看住了,更不知道那两位钦差已经悄无声息地转到了城郊一座空屋内,这会儿正预备赴松江事宜。
“黄俨你这个老货,要是让咱家抓着你的把柄,到时候看怎么收拾你!”
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陆丰正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忽然,他听到外头传来了咚咚咚的叩门声,立时本能的开口唤程九,话到嘴边才想起程九被他打发到灶下去催茶水了。亲自上前打开了门,他就看见站在外头的赫然是张越。
“陆公公,你要的人都到齐了。”
一句“你要的人”顿时让陆丰眉开眼笑。回身到房里随手拿了一件织金妆花绒锦袍往身上一披,他就跟着张越出门下了台阶。匆匆进了另一边院子,他一眼就瞧见那边站着八个健硕壮伟的汉子,脚下步子顿时又轻快了几分。待转到跟前一瞧,认出这正是自己亲眼挑中的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那个小个子看到自己时甚至大惊失色,他顿时觉得异常满足。
“小张大人做事果然是不同凡响,动作快不说,人也是一个不差!”
张越想起自己轻轻巧巧就安插进来三个人,当下便笑道:“陆公公满意就好。接下来便是公公自己的勾当,我还是先回避一下。”
“这是什么话,咱家的人就是你的人,还用什么回避?”
除了三个原本就心知肚明的人,其余五个平日里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是县丞县令,这会儿已经被面前陆丰的锦袍晃花了眼睛——无论是那上头的大团花还是织金线,都是他们平日里从来见不着的。然而,最让他们感到惊诧得还是陆丰的模样。
那不是第一天在茶棚里喝茶等候时见过的那个家伙么?这竟然是锦衣卫的大人物?
转过头打量着这些脸上陡然间露出无穷敬畏的家伙,陆丰一下子敛去了刚刚面对张越时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表情:“想必你们来的时候也听说了,这次是锦衣卫征调你们办事。不过,咱家告诉你们,这回征调你们办事的不是锦衣卫,而是东厂!你们没听过东厂没关系,你们只需记着,等到明年,哪怕是锦衣卫,以后也得听东厂辖制办事!你们是东厂的第一批人,也是跟着咱家的第一批人,只要忠心,咱家绝不会亏待你们!”
见自己的一番话激起了好一阵惊叹,他顿时感到志得意满,当下又指着张越说道:“这位是小张大人,这回咱们是和小张大人一同去办事。以后他说的话就是咱家说的话,你们务必仔细听仔细办,不得有半点违逆失误!等到事情办成了,皇上有赏赐的时候,咱家少不得为你们请功受赏!”
能够站在这儿的人都是那次比试中最强悍的角色,素来在应天府地头也有些名气,但名气再大,又怎么比得上锦衣卫的赫赫凶名?听说锦衣卫以后也要受东厂辖制,又听了陆丰这样一席话,一群人顿时浑身发热,二话不说都跪了下来,一个个头重重磕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番情景,张越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袁方的根底毕竟是在锦衣卫,先头一手培养的人大多已经都有了安排,如胡七这般没法从候补转正的终究有限,而且像那三人一样武艺高强的则更少。否则,这会儿的八个人要是都变成自己人,日后东厂的一举一动岂不是都在监视之中?当然,这一切还得陆丰能够坐稳东厂的位子才行。
暗地里算了算日子,他心中更是有了底。他这次从北京出发只带了胡七和几个身手敏捷的家丁,另外三个早一步就打发他们下了江南。有了先期这些谋划,他也不怕陆丰到了地头打草惊蛇,把事情搞砸了。他倒是希望此人把事情闹的越大越好。
“小张大人,他的武艺我亲眼见识过。咱们之后一个上松江一个去宁波,你身边人少,他这一路上便护卫你吧!”
乍听得这话,张越登时回过神,见陆丰笑吟吟地指着一个小个子对自己说话。他故作漫不经心地朝胡七扫了一眼,见其打了个眼色,他连忙摆摆手笑道:“我还好歹还有皇太孙调派的几个人帮忙,陆公公的人却都留在了钦差行辕,这些人当然该当随行保护你。”
“好,咱家也不和你客气,你以后要人尽管说!”
陆丰爽快地一挥手,随即方才想起了一件事,信手从袖子中掏出一个锦囊,慢条斯理地对八人说:“你们都是头一回跟着咱家做事,这里头的钱是咱家赏给你们的。这可不是不中用的宝钞,是货真价实的银子!另外,咱家已经让人去成衣铺给你们每人置办了两套行头,库里头也调出了人手一口宝刀,以后好好给咱家争口气!”
刚刚许了前程,这会儿又得了银子行头兵器,倘若说最初磕头时还有那么一丝犹豫,现如今这些人便全都死心塌地,接过那锦囊当着面就瓜分得干干净净,又齐齐谢了恩。等到他们心满意足地退下之后,陆丰方才走到了张越身前。
“小张大人,咱们明日就该启程了,就是先前的安排,你去松江府,我去宁波府。只希望能够马到功成,也不枉咱们这天寒地冻跑一场。等到那时候,你回到北京之后,那些聒噪不休的文官就该闭嘴了。”
“只要马到功成,公公回到北京,这御用监少监的名头也要变一变了!”
两人对视一笑,拱拱手便各自归屋,那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心中的心思却截然不同。
第八卷 天子剑 第025章 围炉温酒说名门
松江府地处江南,自然不比北方的寒冷。然而,大冷天的若是乍然从处处设暖炉火炕的北方来到这南方之地,外地人却一时半会难以习惯这种透进骨子里的阴冷。因此,每逢冬季,各地的行商至少锐减九成,这就苦了那些靠迎来送往过日子的客栈。
由于下松江府收棉布的商人常常住在上海县东南的吴巷老街,这整条老街上就足足有十多家客栈。生意兴隆的时候,从最贵的上房到最便宜的大通铺全都挤满了人,而如今却是家家惨淡经营。街头那家平日生意最好的喜来客栈最凄惨,打从十天前开始就一个客人也无。见精打细算的老板褚云成天把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几个小伙计都担心起了自己的饭碗。
尽管没生意,但客栈的规矩却依旧一成不变。这天一大清早,伙计范狗儿起床之后便照例下了门板预备做生意。才一开门,他就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轱辘声。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他探出脑袋往外一瞧,看到是一辆马车,后头还跟着几个骑马的人,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甚至来不及招呼里头的老板,他就一溜烟奔了出去,殷勤地招揽起了生意。
“客官可是要住店?咱们喜来客栈是老字号,价钱公道,房间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听了他这话,那辆马车便在客栈前头停了下来,随即车帘子就被揭开了一条缝。里头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这都是什么天气,贼冷贼冷,车里搁了暖炉也没用……你们客栈既然说是老字号,里头的铺盖可整齐,暖炉炭盆可齐备,酒菜之类的可能打点?”
范狗儿一听里头是女子,而且这声音仿佛在撒娇。顿时知道来了大主顾,连忙点头哈腰似的说:“客官放心,咱们客栈有天字号、地字号、人字号房,还有一个单独的小跨院,一应齐备,保管您住了舒心。咱家的厨子也是整条街上最好的,若是不够还能到外头采办。而且如今里头没有别的客人,清静得很……”
话一出口,他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说自家店里生意冷清么?正在他心中忐忑的时候,他忽地听到那辆马车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就是你们家了,赶紧回去把那个单独的小跨院收拾出来,所有的房间里头都供上炭盆暖炉,热水和酒菜都预备好。”
“好嘞,客官您稍等!”
招揽了这样一笔大生意上门,范狗儿顿时喜出望外,顿时三步并两步地跑了回去。随着他的大呼小叫,喜来客栈里头很快又跑出来两个中年伙计,一个帮忙牵马,一个帮忙搬运行李,瞧见那辆马车上先下来三个绮年玉貌的少女,随即又下来了一个身披重裘的年轻人,两人顿时眼睛都直了,心里满是羡慕。
这笔难得的大生意很快也惊动了老板褚云,虽说一大早被人惊扰好梦很有些恼怒,但看到自家空空的客栈中一下子住进了这么多客人,他那张紧绷了好几天的脸顿时乐开了花。亲自忙前忙后把人安顿好了,他又到厨房去吩咐厨子准备酒菜。见预备不足,他干脆打发了范狗儿到外边去买些羊肉和其他熟食来。
张越和灵犀琥珀秋痕在饭桌前坐下的时候,桌子上已经琳琅满目摆得满满当当,旁边还摆着温酒的炉子,恰是荤素搭配热气腾腾。由于冬天坐船到松江府太过扎眼,因此他们这一路自然只好坐车。这一路赶得急,竟是连骨架子都险些颠散了,身上也几乎冻僵。一碗烫好的热黄酒下肚,他方才缓过神来,接着又品尝了几道菜,虽说算不上精致,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褚云笑呵呵地亲自到房里上菜,却发觉张越不过是浅尝辄止,旁边三个少女吃饭也仿佛挑剔得很,不禁心中奇怪。尽管如此,通晓人情世故的他却没有贸贸然开口试探,反而人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有了这笔生意,这一整个冬天的开销全能填平了不说,而且还小有盈余,人家什么来历目的关他什么事?
这会儿听到张越问苏松熟天下足,他就笑道:“这话自然是没错,有道是苏松财赋半天下,咱们松江府虽说还不及苏州府一半那么大,但赋税却是人家的一半,这一旦遇上年成不好,整个天下的粮食就要吃紧喽!不过,有些旱地不宜种稻子,都种上了棉花,所以除了冬季之外,上咱们这儿收棉布的行商能把咱们这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
张越也知道松江府自元代开始便广为种植棉花,棉布更是本地特产。然而他此来并不是为了这些,所以只是随口一问就跳了过去,又把话题转到了本地的大户人家身上。随着那老板褚云如数家珍似的一家家娓娓道来,他就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姓氏。
“本地的大户人家之中,仕宦的不少。一是张堰沈家,大小沈学士如今在朝中深得圣眷,沈家一门书香门第,小一辈的也个个都是好样的。二是杜家,杜家虽说也是望族,但从前只是有财,倒没出几个当官的,只有一个杜学士如今正在朝堂。这一位可了不得,在山东大开杀戒剿拿白莲教匪,下了锦衣卫大牢结果又被放出来,唯一的千金还嫁了自己的学生作女婿。啧啧,只是杜家族人颇有几个不肖的,指不定哪一天妨碍了杜学士的前程。”
听了这话,张越顿时心里一突,见秋痕的目光直往自己身上瞟,他便佯装不以为意地笑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位杜学士远在北京。也管束不了家里头的人。”
“谁说不是呢?听说之前为了筹备杜学士千金的婚事,杜家好几个人都上了北京,备办了极厚的贺礼,这几天又要打发家里子侄去北京读书。反正他们有钱,不在乎这点小钱折腾。咳,杜家沈家虽说是世家望族,但最显赫的乃是吴家。最擅长岐黄之术的是何家,最有钱的却是杨家。传说杨家在唐朝时就曾经是本地首富。之后虽说有兴衰起伏,但到了如今这一代却又发达了,家里有钱得很。最近,杨家三小姐和姑爷回来探亲,那排场却是惊人。”
说到得意处,褚云仿佛自己便是主角似的,竟是兴奋得舔了舔嘴唇:“杨家三小姐远嫁山东方家。夫婿不但是一位举人,而且听说如今恰是山东方家主事的。杨家老爷子病了,底下两个儿子为家产闹得不可开交,这回有那位三小姐和姑爷回来,也正好能缓一缓。”
这山东方家四个字别人听过就当作了耳旁风,但张越却一下子想到了方青。尽管他和杜桢都调了回来,但山东的垦荒令以及农人互助却得到了朝廷的全力支持,再加上他的盐务条陈被采纳了一多半。如今农人固然各得其所,商人也颇有收益。之前他成亲的时候,方家还有人送来了厚礼。方青能在这当口陪妻子回娘家探亲,足可见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虽说上回跟张越去了一趟山东,但这样的出门秋痕还是头一次。先头在车里就被张越暗示装了一回轻佻,此时见他朝自己打了个眼色。她心里不由得嘀咕,但也只能故作好奇地问道:“那杨家真能称得上是本地首富?他家靠的什么发财?”
听到这个问题,一直问一句答十句的褚云顿时嘿嘿笑了起来:“这位姑娘,杨家本来都快败了,谁知当年翻修祖宅的时候找到了祖上留下来的三坛金子,那运气真是没话说。杨家老爷子善于经营,就靠这些钱起家,每年办的货就了不得……这酒菜二位且吃着喝着,我去看看厨下的点心做得如何了。那是甜酒圆子,这大冷天喝上一碗正好。”
尽管张越对于松江府的情形都颇有了解,但毕竟及不上本地人的介绍。此时便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心里抽丝剥茧地分析着各家之间的关联,他渐渐生出了一个念头。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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