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排众而出超在了前头,紧跟着又是一连声的叱喝发令。须臾之间,十几骑人齐刷刷地往左疾驰而出,恰是和那一行擦肩而过。这时候,张越方才恼怒地回望了过去,却见那一帮人竟是在不多远处勒住了马,旋即调转马头围了上来。
为首的青年头戴赤金束发冠,身上穿着大红纻丝麒麟白泽服,外头罩着紫貂皮大氅,说话的时候还用鞭柄轻轻敲着左手,表情极其傲慢:“你就是如今闹得京师沸沸扬扬的张越?敢在西长安街上纵马疾驰的人不多,你年纪不大官品不高,胆子倒是不小!”
自从昔日见过朱瞻圻和朱瞻塙兄弟争锋的情形,张越如今一看到这些穿戴豪奢的人物便心有警惕。此时,他正忖度眼前这位是什么人。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房陵低低的提醒声。
“元节,小心应付,这是富阳侯李茂芳。”
听到这话,张越想起房陵的遭遇,顿时心头大怒,面上却纹丝不动。在马上拱了拱手,他便面无表情地说:“富阳侯说笑了,这西长安街既然没有标明不许骑马,我纵马疾驰和胆子又有什么相关?我此行是赶往皇宫是有要事禀告太子殿下和太孙殿下。不知富阳侯有什么指教?”
“啧啧,那些文官都说你是得意便猖狂,果然是一点不假!”
李茂芳面色一沉,旋即用马鞭指着张越冷笑道:“别以为得了皇上宠信便可以为所欲为,你尽管闹腾,把南京城折腾得翻天覆地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提醒你,别到头来办砸了差事辜负了皇上信任,以后要想再耀武扬威就难了!还有房陵,我能让你下去一回,也能有第二回!”
撂下这一番示威似的言语之后,他就挥鞭在马股上重重击了一记,旋即双腿一夹马腹,犹如利剑一般疾驰了出去。其他公子哥哄笑了一阵之后,便纷纷转身跟上。那人影须臾就消失在了街角处,马蹄声亦渐渐远去。
张越根本懒得和这种人计较,扭头看了一眼房陵,见他双目圆瞪满脸憋得通红,周百龄和其他随行军士倒是个个面色如常,便低声劝导说:“他不过自恃公主之子,又是侯爵,见你东山再起,一时之间气不过跑来示威罢了,和这种人一般计较无疑是自降身份。皇上提拔你固然是一时兴起,但也有考较的意思,千万别因为一时之气浪费了大好局面。”
说完这番话,见一旁的周百龄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他就颔首笑道:“刚刚多亏周大人见机得快,这才避免了一场大冲突。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进宫吧。”
尽管被朱棣誉为智识过人,堪为他日太平天子,但朱瞻基并不像朱元璋朱棣那样勤勉,即便代父亲朱高炽处理监国事务,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把事情交给杨士奇等人办理,自己不过是在送上来的奏疏上用朱笔批上可,仅此而已。即便如此,这也占据了他很大一部分时间,再加上如今已经是冬季,他最喜爱的蟋蟀一只只都是病恹恹的,眼看都要熬不过去了。
“太孙殿下,小张大人求见。”
朱瞻基正拿着竹签子逗弄陶罐中那只一动不动的蟋蟀,听到后头这声音顿时极其不耐烦,直截了当地斥道:“今日的事情不是都办完了么?谁都不见……等等,你是说张越来了?”
他霍地站起身来,见黄太监躬身毕恭毕敬站着,这才没好气地丢下了手中的竹签,指着桌上那只陶罐对旁边一个小太监吩咐道:“大将军已经死了,拿去后花园好好埋了。”
等到那小太监捧着陶罐轻手轻脚地退下,他这才蹙起眉头喃喃自语了起来:“张越的性子一向稳重,不会无缘无故来见我,更何况是这几天正闹腾得满城风雨。他在山东和杜宜山一搭一档谋定而后动,莫非前两天都是做给人看的?若是如此,他今日来见……唔,这一回我倒是可以单独见见。”
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刚才还为了一只蟋蟀痛心疾首,神情陡然一正,旋即便吩咐道:“我在武英殿见他。”
自古以来,鲜有立皇太子之后又立皇太孙的,单单从这一条就能看出朱棣对朱瞻基的偏爱。为防有人借着攀附皇太孙的机会为异日求富贵,朱棣在为朱瞻基择选老师和侍读等一众官员的时候极其仔细,所有老师都是品行经过严格审查的饱学鸿儒,所有侍读都是谨慎稳重少年老成,于是,在严格的礼法教导下,朱瞻基闲来无聊时也只能去斗蟋蟀取乐。
堂堂皇太孙,平日里除了太监竟是找不到能说话的人!
因此,跨进武英殿的时候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朱瞻基不禁露出了微笑,当下就摆手屏退了殿内的一众太监。等闲杂人等都退下了,心领神会的黄太监便亲自到了大殿外头守着,以防有不长眼睛的人误闯进去听到什么有的没的。
对于朱瞻基的这番举动,张越自是心中欣喜,知道这位皇太孙已经是猜到了自己的来意。他正要上前参见时,朱瞻基却笑着冲他摆了摆手:“成天看人跪来跪去,我都厌烦了。这儿没有外人,不用那么多礼。先说正事再说别的,让我听听你又有什么新主意。”
“皇太孙殿下,此次臣奉皇上旨意下江南,自然不是为了那些粮仓。如今人人都知道我正在查帐,自然就不会想到别的。封存的那些账册少说也得清查两个月,所以趁此机会,我预备和陆公公直奔松江府,然后再去宁波府。松江府宁波府靠海,历来便是走私猖獗的地方,明里去必定查不到什么,但若是暗地里查,也应该能了解一个大体数目情况。再过两个月就是正旦,宁波市舶司的朝贡使应当不少,而且先前就有争贡事,此次也正好看看端倪。”
尽管想到张越肯定有什么古怪点子,但一听这话,朱瞻基还是愣了一愣,随即方才面色凝重地问道:“松江府和宁波府素来有倭寇出没,有些是正经倭寇,但更多的乃是当年那些逆党的旧部。你若是带着五百京营军士随行护卫也就罢了,若是轻车简从,难保不会遇到什么凶险。张越,你办事情经心是好的,但随随便便置自己于险地则不妥。”
他摆摆手示意张越不要反驳,旋即又郑重其事地说:“虽说我不可随便出宫,但也能听到一些风声。太祖皇帝定下了片板不许下海的禁令,可一个利字还是让不少人利令智昏,再加上朝贡使带来的海外珍品,因此偷偷下海走私的不单单是百姓,兴许还有朝中勋贵。这回皇爷爷有意开海禁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毕竟,要正经抽税,更多了别家下海,必定分薄了自家利润,所以有人对你很是赞赏,也有人对你恨之入骨。”
倘若说最初那些话不过是关心,那眼下这番话的要紧处就极其关键了。对于朱瞻基的这番好意,张越怎能不领情,谢过之后却解释道:“皇太孙既然说了松江府和宁波府利益关系盘根错节,那大张旗鼓下去就更查不到什么。臣此行并不是要缉查那些走私的人,而是首先把局面理顺,只有那些愚顽之辈方才需要动杀手。尽管五百京营兵驻扎京师,但我却奉有旨意,可调动一众备倭卫所的精兵。再者,我还会挑一些人沿路随行,您听我说……”
外头的黄太监听到朱瞻基刚刚那一席话,心里不禁有些惊诧。他打从朱瞻基出生开始便一直伺候,从最低的杂役一直到成为现在的心腹,对于这位皇太孙的脾气知之甚深。这么多年来,朱瞻基善意待人的次数仿佛屈指可数——自然,也没几个人当得起他的支持。
看到来来往往的太监有好些偷偷往武英殿中瞧,他不禁在心底嗤之以鼻。这宫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乱七八糟的眼线,只怕今儿个朱瞻基单独见张越的事情转瞬间就会传入不少人耳中。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看到自己手下的心腹小太监杨喜一溜烟奔了上来,却是一番耳语。
“公公,咱们柔仪殿出事了!两个伺候皇太孙殿下的老宫女忽然暴毙!”
第八卷 天子剑 第022章 尔虞我诈
由于得到了朱瞻基的首肯和支持,离开武英殿的时候,张越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他这边厢走得轻轻松松,那边厢晚一步出来的朱瞻基在听了黄太监的一番话之后,满腔好心情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阴霾和怒火。
若是寻常人死了也就罢了,但那两个老宫女自从他出生之后便一直服侍到现在,虽说嘴碎了些,毕竟仍然是亲近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即便这深宫之中常常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但居然有人不声不响把手伸到了自己身边,这简直就是挑衅!
“黄润!”
听到这个声音,黄太监顿时心里一缩。平日里朱瞻基叫他都是随随便便,往往一个你字便作为指代,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叫他一声老黄,这直呼其名他已经多少年没听过了?此时此刻,他连忙上前一步深深弯下了腰,知道这回皇太孙是真的发怒了。
“先派人将她们好好安葬了,然后你领着人仔仔细细地查,务必要水落石出!”
马府街钦差行辕北院上房暖阁。
晌午时分,眼见小太监提着食盒在炕桌上摆饭,四菜一汤俱是热气腾腾,陆丰却一丝胃口也无,只坐在那儿斜倚引枕直皱眉头。一旁的程九见饭菜已上全,顶头上司却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就索性做了个手势把伺候的几个人都撵了出去,旋即才凑上前来。
“公公可是在想着小张大人去见皇太孙的事?”
斜睨了一眼炕桌,见碗里又是肥鸡大鸭子,陆丰顿时没好气地冷笑道:“一帮蠢才,在宫里头成天折腾那些油腻还不够,出来之后也不知道弄些时新菜换换口味!”见程九在旁边半弓着腰,他方才恨恨地说,“这有什么好惦记的,横竖这边的功劳咱家也没兴趣,本就是打算都送给他。可是,咱家许了他那么多好处,他居然自顾自地进宫!”
以程九眼下的距离,甚至能看到陆丰挑动的眉毛,甚至能感觉到陆丰鼻子里冒出来的粗气,自然知道这位气得不轻。按照他的身份,这时候该当附和几句,但他眼珠子一转,却是陪笑说道:“公公别生气,说不定小张大人是另有打算。倘若他回来之后绝口不提今天进宫的事,那时候您再和他算帐不迟……”
“小兔崽子,你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原本就恼火的陆丰登时勃然大怒,索性把炕桌狠狠推倒在地,一时间杯盘碗碟全都掉在了地上,乒乒乓乓声音不断。即便是里头这么大动静,门帘外头却是一丝声音也无,仿佛是外头人都给吓着了。良久,方才有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传了进来。
“公公,小张大人回来了,仿佛正往咱们这边来。”
“就说咱家正在歇午觉……慢着!”原本火冒三丈的陆丰忽然改了口,沉吟片刻就下了炕,却是小心翼翼避过了一地狼藉,到了门边上才转头对呆若木鸡的陈九吩咐道。“把这儿好好收拾干净,等见完了人我再和你算账,哼!”
由于这暖阁里头刚刚被自己折腾过,陆丰出门之后少不得又对堂屋里的几个小太监警告了一番。才到正中太师椅上坐下,他就看到张越进了门,立刻笑容可掬地站起身,面上丝毫不露刚刚的盛气。亲亲切切地攀谈了两句,他瞧见张越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袱,顿时故作好奇地问道:“小张大人,这里头是……”
张越发觉里屋依稀飘出了一股饭菜香味,又听到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心底不禁有些奇怪,面上仍旧不动声色。此时听他问起这个,他便笑呵呵地说:“听说陆公公感染风寒已经好几天了,皇太孙就吩咐我带一支上党参回来。这是去年的贡品,正宗的二十年山参,头面手足也只差一点,不是那些药铺中的寻常货色能够相提并论的,最能调养身子补益元气。”
听了这一席话,陆丰顿时又惊又喜,刚刚的怒火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双手接过张越手中的包袱,待伸手要去解那包袱皮,他忽然冲着屋子里几个小太监喝道:“都出去,咱家有要紧事和小张大人商量。程九,里头待会再收拾,到外头去守着!”
等那几个小太监都蹑手蹑脚出了门,程九方才从里头出来。刚刚急急忙忙在里头收拾,他那件袍子的下摆沾了好些油污,此时来不及换就赶了出来,朝张越行礼之后就狼狈地退到了外头门边上守着。看到这一幕,张越便知道适才暖阁中必然有些故事。
“咱家不过是一介宦侍,皇太孙殿下如此厚赐,论理咱家可得去宫里谢恩才是。只如今这得了风寒却是不敢去了,万一给宫里闹出点时气却是担当不起。”说到这儿的时候,陆丰脸上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我也是这话,否则今日进宫必定是要请陆公公同去。”张越微微一顿,随即就压低了声音,“这几天烦劳公公装病,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今日皇太孙殿下赐这人参,其实还是另有一番缘由。公公且听我说……”
陆丰在宫中多年,深知这人参也有贵贱之分。上党辽东人参最佳,其次是清河参,再其次方才是高丽参。上党山参一直都是常例贡物,素来只供皇族使用,就是公侯伯获赐也极为稀罕。即便他再自大,在狂喜之后也感到这赏赐实在是太重了,更何况皇太孙朱瞻基该当知道自己是正在装病。所以张越这一解释,他心中立刻舒坦了许多。待到一五一十听完了所有安排布置,他那小眼睛更是瞪得老大,最后竟深深吸了一口气。
撇下京营那些护卫,就自己和张越去松江府和宁波府?开什么玩笑,上一回从青州回京时那么多人扈从,他都险些丧命,更何况这样微服而行?他张嘴就想反对,猛然间瞧见张越那自信满满的表情,这才想到对方已经见过了皇太孙。
朱瞻基连上党山参都拿出来了,无疑是让他借着装病不出的由头一起去,要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打退堂鼓,在那位主儿眼里就成了没胆量的三流货色,这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
咬咬牙把心一横,他便抬起头问道:“小张大人,咱们真的把所有人都丢在这儿?”
“有道是白龙鱼服为虾所戏,我怎么会让公公置于那种险境?”
张越微微一笑,就把之前预备好的那套说辞撂了出来。听到这话,陆丰方才恍然大悟,托着下巴细细一思量,觉着这一应环节丝丝入扣,倒也不虞安全上有什么问题,更可白得一批人手,他紧绷的脸色渐渐就缓转了,反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