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否会有人抓着这一点作耗?我那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锦衣卫正经的差事都来不及做,哪有空留心这些,应当是……”
想到之前自己还特意去信求情,他不禁笑得更得意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祖父的脾气,若是没有人求情,官员打入锦衣卫大牢之后朱棣往往是说杀就杀了,尽管有时候事后会后悔;但若是有人分辩求情,朱棣固然会发一阵子火,但却会细细思量考虑,刀下留人的可能性却极大。好比上一次杜桢为梁潜求情,虽看似冒了风险,但最后还不是让梁潜得以活命?
梁潜曾经为他讲过经史三年,单单是这救命之恩,他就欠了杜桢一个老大的人情。更何况张越迎娶的乃是杜家千金,他别的帮不上忙,这金银上头有什么可吝惜的?
既然收到了京城来书,朱瞻基少不得要草拟回信。由于先前英国公张辅病重时张越那些家书的影响,他如今也学了乖,竟是事无巨细地分说了南京这儿处理的一应大事,又将父亲朱高炽的病情进展一一写明,这一封信足足写了一个半时辰。直到落款盖章之后,他方才揉着酸疼的手腕苦笑了起来。
这一招还真不是人人能学的!
将信用火漆封口之后命小太监送去给之前的信使,他又召见了两个负责诊治朱高炽的太医,索了医案细细瞧看。这都是每日必备的功课了,就连问话也几乎一模一样。然而,翻看着那厚厚的医案,他却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人人都知道父亲朱高炽身体肥硕行动不便,而且又是多病多灾的药罐子,那岂不是说,倘若有什么万一也丝毫不显眼?当初汉王赵王都用了大力气笼络宫中的太监,倒是父亲对此丝毫不留心,倘若两人买通那么一两个暗中谋害……不可能,就算那样还有他这个皇太孙!
须臾,这个猛然窜出来的念头就被他死死摁了下去。然而,当下他再也无心看什么医案,又问了两句就打发走了那两个太医,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烦躁。
杜桢张越师生将山东那场教匪之患扑灭,更牵出了某些蛛丝马迹,张越前往青州监斩,回程路上却莫名其妙遭袭,要说没有汉王朱高煦从中作祟他绝不相信。可既然有这么明显的罪证,为何祖父朱棣却非要死死捂着,难道就因为朱高煦昔日的战功,还是因为别的?
杨士奇虽然是可以倚赖的肱骨大臣,但此人太过于正人君子,说到天家骨肉的时候也素来都是老生常谈,常常说什么皇帝是为了保全汉王赵王,可保全也该是有限度的!
“皇太孙,杨大人求见。”
对于这种说曹操曹操就到的情景,朱瞻基忍不住嘴角一挑苦笑一声,旋即就吩咐在正殿接见。他并不是刻板守礼的性子,但如今杨士奇留守,他却不得不事事谨慎小心,以免被杨士奇逮着什么错处苦苦劝谏。于是,当在主位上落座,看见杨士奇一丝不苟地行礼,他心中的那种期望就更强烈了——要是张越在南京,他至少能多个说话的人吧?
“皇太孙,自西洋归来的两万余将士如今都在南京附近屯驻。虽说这都是旧例了,但如今又要到了拨禄米的时节,皇上下令平江伯陈暄督漕,大部分米粮都由要经运河送往北京,去除漕粮运送的工本米,再加上这两万余人的开支,只怕今年南京官员的年禄米只能支米四成,其余都只能支宝钞。”
“四成?”
朱瞻基曾经在朱棣吩咐下由夏原吉等人陪伴微服私访民间,虽说不过是走马观花看看,但也隐隐听说过宝钞如今八十贯方才能兑铜钱一千文。想到祖父数次北征、安南征讨平叛、宝船下西洋,如是种种都是大耗钱粮的勾当,他愈发锁紧了眉头。
杨士奇深知朱瞻基素来聪颖,当下又躬身说:“行在户部尚书夏原吉曾有私信送来,说是由于北京三大殿营造,国库历年盈余已经所剩无多,兼且皇上体恤百姓,有旨意各省有灾先赈济再奏报,据说今年北方各省入夏都有水旱灾情,如此一来,今年北粮几乎大多要依靠江南。而且,此次随宝船而来的各国朝贡使带来了众多贡物,回赏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虽说朱瞻基还不是君临天下的天子,但作为皇太孙总得有这样的自觉。既然如此,他实在难以想象国库空空的情形,自然也明白杨士奇此来的目的。
“杨大人可是想让我将此事对皇爷爷婉转地提一提?”
虽说乃是奉钦命留守南京的首席阁臣,但对于杨士奇来说,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这八个字来形容他的处境不是重了,而是轻了。他和梁潜私底下交情不错,那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被锦衣卫下狱,被押到北京,因此如今他这个留守大臣更是小心谨慎。
“虽说夏尚书打理国库井井有条,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得未雨绸缪的好。根据兵部报上来的北边军情,阿鲁台如今似乎有求和称臣纳贡的意思,如果真是如此,北边则能够松一口气。臣只是希望皇太孙能够探一探皇上的口气,毕竟,皇上年纪大了,若再动北征之念……”
“好!”
听到杨士奇这样的理由,朱瞻基顿时想起跟从朱棣北征遇险的那一次,立刻打定了主意。虽说大军开进敌寇丧胆这种话听起来威风凛凛,但只有在现场经历过,方才知道瞬息万变的战场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当杨士奇又奏报了几件要紧事告退之后,他连忙吩咐一个小太监去问那信使是否已经动身,得知还不曾走就伏案奋笔疾书了起来。
吩咐这封信和先头那封信一同寄出,他微一沉吟便招来了心腹的黄太监,沉声说道:“你先前也说过张越有个表兄在国子监读书,尚未北行。本月不是还有一批监生要转往北京么?你想个法子,让他捎个口信给张越,就说他的论语札记我看过了。”
即使不识字的黄太监素来是聪明人,这时候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其他的话都不说,一句看过了算什么意思?
第八卷 天子剑 第002章 奉旨写札记,夫妇共参详
朱棣并不算是一个宽容的天子,但是,比起父亲洪武帝朱元璋,他至少在对待功臣这一点上极其宽容。自他登基以来,那些封了公侯伯的靖难功臣也有不少人贪赃枉法或是因他故得罪,偶尔也有下狱治罪或者是贬谪远方的,可多半没过多久就轻飘飘一道旨意起复了,照旧是宠信有加。
不过,文官在这一点上就不能和功臣相比,尤其是辅佐东宫更是苦差使,动辄下锦衣卫狱不说,而且生死也只在天子一念间。自然,例外并非没有。
当初打下南京的时候,建文旧臣有不少效力新朝,也有不少人在方孝孺等人之案中殉难,但更多的人则是选择退隐乡间不出仕。朱棣虽然也宣召过一些,但并不像朱元璋当初征召江南文士那样强硬,别人不来他也不强求,因此杜桢曾经一躲十余年方才没有连累家人。如今已经是永乐十七年,即使是心怀旧朝的老臣也知道一切都尘埃落定,哪怕是自己依旧恪守对于建文帝朱允文的臣节,但多半不禁子孙考功名出仕。
现如今,对于寄希望于仕途青云路的人来说,科考还要再等两年,反而是就在眼前的各省荐举更加让人动心。在之前一轮的求直言之后,朱棣又下旨各省布政司举荐年四十以上精通经史时务的布衣贤才赴北京考较,以备拔擢充作各省官员。旨意一下朝野震动,人人都在商议此事,前几日刚刚下达的那道诏命渐渐也就被人忽略了。
以杜桢为翰林院侍讲学士。
布政使从二品,一旦回朝不是掌都察院就是入六部为堂官,若是从这一点来看,从二品的右布政使直降为从五品的翰林侍讲学士,这自然算是贬谪。然而,但凡知情的人全都知道,杜桢之前便是翰林院从五品翰林侍读学士。拔擢布政使原本就是超迁,如今所谓贬谪不过是将一个读字换成讲字。等于在外兜一圈又官复原职,与其说是贬谪,还不如说圣眷不衰。
这一日,迁居仁寿宫的朱棣照例听几个阁臣禀报了政事,就在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忽然从侧门进来,于旁边垂手侍立。等到杨荣金幼孜等人退去,他方才上前两步,从袖中取出一物跪地双手呈上,朗声禀奏道:“皇上,张越有书札呈送于通政司。”
“张越?又送来了?”
朱棣眉头一挑,顿时想起前两天刚刚到翰林院复职,还为自己草拟了一道诏书的杜桢。想到那个冷面人依旧一如既往的好用,他不禁哂然笑道:“想不到他在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当口,还能一次次送上书札,倒还算知道自己的职责。要是他毫无志气,朕索性下旨一道还他自由身算了!呈上来,朕看看他这次又写了什么。”
面对这自言自语,正殿中并无一人敢吭声,那小太监闻言忙站起身来,却是躬身疾步上前。毕恭毕敬地将东西呈送到御案上,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趁着朱棣低头看书札的当口,左右伺候的两个太监齐齐交换了一个眼色,旋即方才低下了头去。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因言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然何谓取财之道?国有税赋,十之八九取之于农,此常道也,然天下农人所占几何,非农者所占几何……”
看到这么一番话,朱棣不禁哑然失笑。让张越读《论语》不过是随口一说,但这家伙居然一次又一次炮制了众多花团锦簇的文章上来,倒是有些意思。因御座上空空荡荡无处可靠,他索性便站起身来,拿着那书札径直来到后殿,却是在一张搭着织金椅袱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枕着脑袋慢慢细看。起初他还带着几分戏谑,但看着看着便渐渐收起了笑容,倒是若有所思地拿手指轻轻敲打着旁边的扶手。
因孙氏不放心留在南京的丈夫和女儿,虽说张越婚后不过半月,她却开始打点行装预备回去。所以,这天一大早将书札送去了通政司,张越惦记母亲下午去通州码头坐船,于是匆匆赶回了家。在西角门前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了一个迎出来的门房,他就三步并两步匆匆进门。一路来到西院,他却扑了个空,得知孙氏正在自己那儿,他连忙又赶了过去。
“娘,你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孙氏正拉着杜绾的手嘱咐,乍听得这一声连忙转过头,见是张越进门方才笑道:“不过就是些日常的衣服,总共才三个箱子,早就整理好了。这大宅门里头规矩多人事多倾轧多,你可好好照顾你媳妇,别让她被人算计了去。趁着如今你还不用管事任职,也多陪陪她。”
杜绾原本还曾经担心过婆婆的脾气,和孙氏相处半个月下来,她自是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脾气好性子好的婆婆,此时闻听这话不禁心里一暖,当即便笑道:“娘就不用担心我了,除了去上房陪老太太说话,其他的事情我任事不管,哪里有什么人事倾轧?至于他也不是真的不管事,昨儿个还和我商量了一篇文章……”
“好好好,我知道你们婚后自然是夫唱妇随。”孙氏此时越看这小两口越是欢喜,不禁伸出手去将张越和杜绾的手拉在了一块,“如今我和老爷都不在,一切就都靠你们俩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好好过日子,早点给我生一个大胖小子!”
张越见杜绾仍有些脸红,不禁心中偷笑。正预备三两句先敷衍了孙氏这老一套,外头就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三太太说的是,没准您下回从南京再回来,那就是抱孙子的时候了!这不,今儿个厨房里蒸了子孙白果糕,老太太立刻吩咐奴婢送过来。”
说话间屋内三人就看到白芳打起帘子进来,手中恰是一个捧盒。孙氏一听这好口彩自然眉开眼笑,忙接过捧盒搁在了炕桌上,又揭起盖子。不用她多说,张越就赶紧拿了一块塞进嘴里,随即笑着拍拍手说:“我这都吃了,以后多子多孙行了吧?白芳,回去告诉老太太,我回头就去拜谢,娘你也赶紧回房去准备,别到时候落下了什么东西。”
孙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杜绾,又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忙叫上白芳一起走,心里倒是赞赏那三个关键时刻躲开了去的丫头。出门之后,看到儿子媳妇还要再送,她少不得将人赶了回去,等到那桃红缎子门帘轻轻落下,她方才转过了身子。
“三太太,这回可是要恭喜您。如今满家里上下都在夸呢,三奶奶不但模样好,而且难得的是性子好,就连一向最得老太太夸赞的大奶奶都给比下去了。”
“那是别人奉承罢了,她还年轻,哪里比得上超哥媳妇?”
话虽这么说,孙氏心里头却极其得意。虽说儿子是自家的好,媳妇是别人的强,但她这几天自己瞧着媳妇越看越喜欢,又瞧着顾氏仿佛也爱重杜绾,这一回才会放心及早上路。毕竟,儿子这一头是安稳了,可谁知道丈夫那儿会不会出什么妖蛾子?
张越自然不知道母亲满意儿媳的同时,心里正在操心父亲那一头的境况,回到炕上坐下,他便和杜绾商议起了刚刚呈上去的那篇文章。又笑说了通政司那些官员的狐疑:“这直奏之权整个北京城大约也没几个人。我这回是货真价实的拉起虎皮做大旗,奉旨读论语写书札。幸好你昨天又帮忙看了一遍润色,否则若是忘了避讳哪个字,可不是白费工夫?”
想起昨日原本是去书房中送点心的,结果却被张越拉了看文章润色,杜绾不禁也笑了。这婚后第一日拜见尊长,她虽说得了见面礼,但自己也得送出去不少绣活,那时候却是很有些心虚——除了少数几件简单的,其他的全都是春盈和几个丫头帮忙做的,所幸并无人为难。原本打算婚后好好练一练,结果今天老太太请去抄佛经,明天大嫂请去看账本,总之是难能有闲功夫,唯一有空的昨天也给张越这任务一摊派,完全泡了汤。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杜绾自幼随母亲在家,因那时家中境况,也管过田地出产,倒是知道一些民间的情形,至于有些不明白的也自有张越一一解说。然而,对于丈夫刚刚呈上去的这一篇文章,她仍然有些忧心:“虽说皇上对你颇为信赖,但你毕竟还年轻,这读书笔记却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