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节和夏吉都是不拘礼的性子,也不管大伙儿只是初识,立马仿佛熟人一般打了招呼。张赳起初被张越按着坐下的时候还有几分忐忑,但见其他人都没把他当作外人,这才渐渐安心,话头也慢慢多了起来。等到万世节三人临走时邀他五日之后去什刹海游玩时,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答应之后,他方才不安地瞥了张越一眼。
张越却摇摇头拒绝了这邀约,又笑道:“我是奉命回京不敢四处乱逛,再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走,这什刹海也不好去。我就把小四交给你们了,别把人给我带坏了就行。”
“得了,他是元节你的弟弟,也是我未来的小舅子,带坏了他我以后拿什么脸见你家老太太?你放一万个心,咱们就是去什刹海散散心罢了。”
有了孙翰这承诺,张越方才笑呵呵地将人送出了垂花门。回过头来见张赳还站在那儿,他便提醒道:“孙翰住在应城伯府,万兄和夏小弟都住在西牌楼巷,他们都是爽朗不羁的脾气,你平日要是有闲可以出门去拜访拜访,事先派个人说好就行。万兄和夏小弟学问上头都是顶尖的,你要走科举,和他们多多交往没有坏处。”
张赳这才知道自己的心思都给张越摸得一清二楚,顿时有些讪讪的。直到张越笑了笑转身走了,他方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三哥,你在家里这些天,我若是有课业上不明白的地方……”
听张赳说得吞吞吐吐,张越便接口道:“你有事尽管上西院来,自家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别成天闷在家里读书,小心读成书呆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虽说是祖母和母亲的心头肉,但张赳的性子毕竟有些孤僻高傲,下人见了不过唯唯诺诺,自个房里的丫头也只当他是主子,张超张起并没有拿他当外人,可也不会细心到去关心他的心念想法,已出嫁的张晴更不可能时时刻刻看顾。因此见张越满口答应,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听说张越要去北院,他索性就跟了一起去。
张越原以为北院只有灵犀陪着顾氏,但他和张赳一前一后进门,这才发现堂屋里一地站着都是人。顾氏这会儿正倚着板壁上的靠背和引枕歪着,炕沿上白芳正给她打扇子,左边站着冯氏和长房的秦姨娘,右边则是东方氏骆姨娘和李芸茴香,中间则是站着一个小腹微微隆起的年轻女子,瞧背影依稀是那位方姨娘,只这架势瞧着很有些碜人。
顾氏没想到张越竟是和张赳一块进了屋子,目光在兄弟俩脸上扫了扫,原本有些难看的面色渐渐霁和了下来。家和万事兴,她也不想在孙辈面前大动干戈,当下就淡淡地说:“你既然之前不小心落水,静养安胎也是应当的。但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任凭什么道理也不能禁着你家太太进门,我不管摆夷如何,但我大明天朝,讲究的是嫡庶尊卑,讲究的是天理伦常。”
张越行过礼后就把张赳拉到了一边,此时听祖母这话头便知道是二房的家务事闹大了,自己着实来的不是时候。然而,他却发现,听见这嫡庶尊卑四个字,那方姨娘表情如何他看不清楚,但东方氏却是微微色变。此时此刻,他心中顿时悚然而惊。
这话敲打了方姨娘,同时竟是连二房三房一起捎带上了!虽说是提醒东方氏居多,但听在他耳中实在也不是什么滋味。
大道理压下来,原本气咻咻跑来告状的东方氏只能忍气吞声,而方水心却是满心不忿。无论是嫁人之前还是嫁人之后,谁敢给她这样的脸色看?可一想到张攸的叮咛嘱咐,她咬咬牙便答了一声是。等捱到顾氏教训完,她便借口身子沉重告退,却没注意到自己转身出屋子的时候,屋里众人各自不同的脸色。
顾氏此时满心恼怒,把其他人都打发了,只留下了张赳。问了几句之后,得知张越将张赳引见给了几个友人,又愿意帮着他的学业,她心中不禁欣慰,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张赳的脑袋。
“好好跟着你三哥学学,多外出走走没坏处。我老了,也不知道能镇着这家里几年,也不知道你爹什么时候能回来……”
第七卷 悲喜事 第019章 雷霆万钧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平头百姓一大清早要起来开始一天的生计营生,而大户人家也没法子睡觉睡到自然醒——负责洒扫采买的下人一大早就起来忙活,贴身伺候主子的下人也警醒得很,到了时辰便起来收拾伺候。即便是各房各院的主子们也少有福分能睡懒觉,有的需得早起上朝,有的需得早起向长辈问安,有的需要早起读书,有的需要早起管事……张府的清晨亦是忙忙碌碌。
张越素来就有早起的习惯,这天清早,他洗漱过后便到前头外书房前的院子随彭十三练武半个时辰,然后在书房中读半个时辰的书。估摸着祖母顾氏也该起身了,他又到北院问早安,然后才回自己的房中用早饭,之后又是张赳来请教功课。等到一个忙碌的早晨过后,他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外头又有通传说,英国公府管家荣善求见。
再次赶到前头外书房见客,他就发现荣善面上满是疲惫之色,不由得有些奇怪。待听说对方竟是四天时间往宣府打了个来回,又察觉到人家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他哪里还不知道这一趟奔波消耗巨大,心头自是感激。听得荣善复述了张辅那番话,他连忙肃然一揖谢过。
荣善这一路纵马狂奔来去,双股的油皮早就磨破了,这会儿还觉得隐隐作痛,但看见张越这番举动,他不禁慌忙避开不敢生受:“越少爷,小的只是奉夫人之命行事,这都是份内的勾当,您这不是折杀了小的!”
“荣伯你这把年纪四天来回宣府奔波捎带口信,劳心劳力,我当然应该谢过。其实,若是大堂伯有口讯带来,派个人让我过去英国公府也就行了。你着实不用亲自走这一趟,该在家里先好好休息的。”
听到张越这么说,荣善不禁感到这一趟来回赶路也还值得,遂笑道:“小的虽说老了,一身筋骨倒还熬得住。小的今儿个一早刚刚回来,是夫人吩咐先到这儿来见一趟越少爷,也好早些转告老爷那些话。夫人这回害喜奇怪得很,前头没反应,如今反而常常夜里睡不好觉,白天却渴睡得紧,所以您就是去英国公府也难能见着夫人,还不如小的跑这一趟。”
寻思片刻,他又将张辅先头吩咐王夫人的那些话转告了一回,又解释说惜玉已经着手去办,让张越做好准备。因实在是倦极了,把所有该说的都说完之后,他便告辞离去,出门的时候脚下已经有些踉跄。张越连忙吩咐外头的连生连虎搀扶上一把,又站在门口看着人离去,旋即回到了书房。
尽管荣善的言下之意是让他不必去拜见王夫人,但承了人家这样的人情,他总不能厚脸皮一点表示都没有。从匣子里拣出一张仿古澄心堂纸,又亲自研了一砚的墨。他就提笔疾书了起来。写完顿首百拜四个字之后,他又将其封好,转去库房寻管家高泉,将灵犀她们从山东回来捎带的一些土产挑了几样,连信一起让两个稳妥长随送去英国公府。
仅仅两日之后,张越就在家里接到了圣命——尽管他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是,正式的圣旨给人的冲击力却和朱棣轻描淡写说的那席话大为不同。朱棣先头只是一句大刑杀人,可随着圣旨而来的文书上却详细罗列了四百二十三个要处死的人,戍边的也有三百余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被他以内应的名义拿掉的那些人倒没有加罪,但这已经够惊人了。
此次宣旨的太监不是张谦,而是先前在凉殿宣召张越进殿的那个年轻太监陆丰。他额头上有几点麻子,公鸭嗓又尖又亮。说完这应有之义,他便笑眯眯地说:“小张大人,你这回是钦差,咱家受皇上派遣,再加上京营兵五百和你同行,过济南府的时候还要查办布政司渎职轻慢之罪。咱家听说,这回若不是布政司的人使坏,杜大人也不至于被下锦衣卫狱,这一回正好给小张大人好好出一口气。”
上回还自称小的,这回却自称咱家,口气中既有提醒又有暗示,张越哪里还不明白这陆丰恰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主儿。想起之前袁方差妥当人送过口讯来,想起朱棣已经派人建东缉事厂,也就是臭名昭著的东厂,他心中自然有所计较。
有些事情,少不得要着落在这个年纪轻轻却刚刚跃升从四品御用监左少监的陆丰身上!
由于是奉圣命行事,张越之前就已经打点好了一应行装,因此陆丰说是即刻动身,他便立刻让下人将所有行李箱笼送上马车,入内向祖母顾氏辞行之后,他就随着陆丰上马动身。比起他上一次和孟家人一起离京的时候,此次的排场可以用一句歪诗形容——惊天动地离京去,奉旨杀人把令行。
因如今是柳升掌总京营,而王夫人先前按照张辅的话找上的正是柳升的夫人,因此此番随行的京营军士自然不会有什么老弱病残,全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弓箭手火铳兵等等一应俱全。一行人在通州上船的时候,码头上的苦力看到这么一群杀气腾腾的兵,全都是大吃一惊,竟是连给其他船只卸货帮工都给忘了,直到那三条官船开走方才松了一口气。
由于这三艘官船的缘故,运河上的粮船和其他船耽搁了好一会儿方才一一靠上码头,条条船上都在议论那些彪悍的京营军士。一艘正在靠岸的船上,杜绾搀扶着母亲裘氏站在船头甲板上,直到那三艘远去的官船已经看不见了,她方才出声提醒道:“娘,咱们进船舱收拾东西吧。”
“船头上那个人应该是元节,我绝对不会看错。”裘氏却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站在那儿紧皱眉头,“算算日子,元节回北京才一个月都不到,不是说他也是戴罪之身么,怎么忽然就出京了?都怪咱们在济南府耽搁这么久,这世上果然是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那些人竟是使出了那些龌龊手段,几乎就要翻捡咱们的行李了!”
杜绾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父亲这个右布政使当得孤直,那些布政司的官员竟是以为他捏着众人的把柄,把主意打到了她们母女身上。若不是她绞尽脑汁设法脱身,竟是难能离开济南府。然而谁能想到,好容易回到了通州,竟是眼睁睁看着张越这么大阵仗离开?
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越并不知道自己和裘氏杜绾母女擦肩而过,官船顺运河而下,一路走得并不算快。尽管他不是招摇过市的性子,但通行的陆丰却得意得很。洪武朝的时候定下太监不得干政的铁律,但本朝以来,先有郑和张谦,后有其他大太监奉旨出京办事,宫中太监无不视出京为一等一的肥差。再加上他先前隐隐听说了某个传闻,那钻营的心思更是无比活络。
若真是谋到那东缉事厂首领太监的肥缺,那以后的权势决计堪比锦衣卫指挥使!依照他的想法,这沿路所到州县都停一停,这才是宣示天子近侍的威权。然而,这热炭团一般的心思却给张越轻飘飘一句话给击得粉碎。
“陆公公,这外头官员暂且不说,京里头内官外官可是有无数人盯着我们。”
尽管爱显摆乃是太监的天性,但陆丰既然有削尖脑袋向上爬的心思,当然不是个笨蛋。情知这时候显摆被人告一状可不合算,他当下就熄灭了心头那团邪火。即便没有张谦那一层关系,单凭张越是英国公的侄儿,单凭这京营的五百军士,他也不敢对张越的话等闲视之,接下来的一路上少不得小意殷勤地巴结着。
张越看到人家热面孔贴上来,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于是,等到官船抵达东昌府的时候,两人的关系便从相安无事变成了熟络无间。
尽管张越不过六品,自己却是四品,但陆丰下船的时候仍然谦让了一番,见张越执意不肯先走,这才志得意满地先行下船。发现前来迎候的布政司官员不过寥寥数人,他心里极其恼怒,藏在袖子中的右手不禁捏了捏那圣旨,心中方才有了底气。
那位杜大人初来乍到一年就几乎把白莲教教匪连根拔起,可这些人非但没察觉到端倪,事后竟然还落井下石,指量皇上真是那么好糊弄的昏君?上回闹得汉王遇刺,按察司官员一个个纷纷落马,这回也该轮到布政司这些家伙了!
稍稍落后的张越瞥见了陆丰的小动作,证实了先头的猜测。他要办的事情是杀人,却没说要到布政司查证什么轻慢渎职之罪,想来这是专门交给陆丰的任务。一路上和这陆丰相处多了,他略施小计就把对方根底摸得清清楚楚。
如今还没有宣德朝教太监识字的善政,陆丰和宫中大多数太监一样目不识丁,要控制影响这样的人,比控制一个识字懂理的人容易得多。
就像他想的那样,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的陆丰做事情全然没有那么多考虑顾忌,转陆路抵达济南府之后就立刻取出了圣旨——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背——洋洋得意地一举罢免了从左布政使张海到参政参议以下一共七员官。而这一次却不像朱棣盛怒之下罢免按察司诸官,从陆路上任的新一批官员在之前一天就抵达了济南驿馆,恰是雷霆万钧。
第七卷 悲喜事 第020章 最毒是人心
左右布政使为从二品,左右参政参议分别为从三品从四品。到了北京城这官职兴许不算什么,但在地方上却是封疆大吏。而山东之地从永乐初年开始疏通大运河开会通河征发大量徭役,接连几年又是旱涝蝗灾不断,因此布政使司上下官员的考评都是平平,许多人长年不曾挪窝,之前杜桢从天而降占据了右布政使的位子,自然有众多人不服不平不甘。
杜桢是个冷面人,平素不苟言笑和同僚并无太多往来,少不得有人在暗地里散布流言,道是他奉了圣命暗查布政使司上下官员是否有贪贿事。于是,先头杜桢一离开济南府前往青州,好些人便暗地里动作了起来。事成之后,一群人又将裘氏扣住,想要搜寻那子虚乌有的物证,若不是杜绾赶回来,更拿出了道衍当初那封信,又很是威胁了一番,他们决不会罢手。
可这现世报也来得太快了!
尽管永乐皇帝朱棣宠信太监,更有郑和张谦等人先后扬帆海外,但在大多数文武官员看来,太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阉人。此时此刻,布政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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