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地方统兵大将,调大军而不告朝廷,是为逆谋!那个参奏的乃是山东巡按御史,听说里头还有一条,说是都司衙门的兵卒悍然直闯汉王府的几个田庄,一举拿下多人!”
顾氏这才倒吸一口凉气,此时此刻,她也来不及询问张起是从何处得来这样详尽的消息,站起身就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起了脚步。走了老半天仍百思不得其解,她慌忙吩咐人去备车,自己则是匆匆到里屋换了一身见客的大衣裳。正预备出门的时候,看见张赳站在那儿呆呆愣愣的,她不禁又有些犹豫。
张越一向稳重,怎得会忽然做出这样冒险的勾当?还有,张越的那位杜先生一向乃是再稳重不过的人,怎得此次行事如此莽撞?眼下张辅不在北京,与其关系密切的成国公朱勇这当口还在南京,其他人纵使亲贵也未必能说得上话。倘若这时候情急之下乱走门路,只怕更会害了张越,乃至于害了所有其他人。
要冷静,上次天已经塌过一回,这次无论如何也抵不上那一次!
“起哥儿,这事儿你怎么会知道的?还有,你今儿个是怎么回来的?”
张起没料想本待出门的祖母忽然又回到炕上坐下了,又问了这么个问题,顿时有些急了:“祖母,这是大姐夫告诉我的,千真万确。咱们不能眼看三弟被人算计,一定得想想法子!”
“你大姐夫告诉你,可曾让你不管不顾径直回家?”顾氏此时怒不可遏地重重一拍炕桌,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如今身负军职,便该以忠义为重,岂可一丁点小事便抛开公务?赶紧回去请罪,你三弟的事情不要再管!”
“祖母!”
张起还想再劝阻,见顾氏赫然是不容置疑的表情,只好愤愤不平地拜了一拜,转身气咻咻地走了。一出院子,他就攥紧了拳头,决心找到张超好好商量商量。
长辈们就算不出面,他们这些小辈却是一条心,决不会眼睁睁看着三弟被别人算计!
第七卷 悲喜事 第001章 君子防未然
四月末五月初原本是磨镰割稻夏忙的时节,即便是猝然到来的一场泼天大案,寻常百姓也没功夫理会,全都趁着这晴艳艳的好天气在田里埋头苦干。毕竟,这种时节若是忽然来一场雨,那么麦子在田间沤烂了不说,这晒场上的活计更没法干。于是乎,尽管也有乡间闲人偶尔交头接耳议论一番所谓的教匪,但更多的人也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天塌了有高的人顶着呢!
那些曾经笃信佛母的善男信女们倒是曾经上各处衙门请过愿,奈何官府防备森严,人员一旦聚集过多,就有差役出来弹压,却是拿着那浓浓的臭墨汁兜头兜脸地冲人泼洒,那颜色味道经久不去,久而久之那聚着的人渐渐就少了。加之官府这次又是出兵清剿,又是张榜公示,又是严厉取缔,白莲教费尽苦心经营出来的各处网络竟是被拔起一多半,纵使是几个得以幸免的白莲教中坚也只得选择暂避锋芒,等待教主唐赛儿能够有所反应。
由于这一回抓到的人太多,青州府衙和益都县衙两地的监狱加在一块竟是根本关不下人,因此不少人犯只能暂时羁押在都司衙门。面对不请自来的本省右布政使杜桢,知府凌华心甘情愿地腾了房子搬去和张越同住。眼看这位顶头大上司雷厉风行,他起初是钦敬,之后是惊骇,到了最后那便成了完完全全的给吓住了。
这天是青州卫大肆搜捕白莲教党羽的第三天,眼看耳听种种状况,凌华实在是有些抗不住了,待到公堂散去之后便截住了张越,满脸不安地问道:“张老弟,杜大人就算预备把白莲教从咱们青州府内连根拔起,也不必搜查到汉王府的田庄上吧?汉王的脾气你我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把事情闹大了,这恐怕杜大人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张越那天大获全胜回来的时候,方才得知自己的恩师大人居然亲身来到了青州,之后更亲眼见识了那大手笔,要说震惊也已经震惊得麻木了。相比他剿了那么一个小寨子,抓了那么数百人,杜桢出动青州卫军马累计数千人次,那下手深得稳准狠三字要诀。
最最重要的是,他那位冰山脸老师丝毫不避讳什么藩王,竟是直接从汉王的两处田庄抓获了不少重要人犯,此外还在那儿起获了源自几个卫所的制式兵器!他绝对不相信杜桢轻身一个人到达青州就能查出那么多线索,那么这种情形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后头必然有海量的情报网络在支撑着,而放眼整个山东,能做到此事的只有锦衣卫。
“凌大人,我不妨和你实话实说。我这几日除了公务,私底下还不曾和杜大人说过话。”
凌华那脸上顿时僵住了,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你可是他的学生!”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憋着一句话不曾说——你可是他的准女婿!
“他早就说过,公务繁忙,不谈私事。”张越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别说是我,杜姑娘乃是杜大人的嫡亲女儿,这些天也还不曾见过他。他就是这个脾气,认准了的事情谁也劝不回来。不过如今该抓的都已经抓了,接下来就该是如何呈报朝廷了。”
见张越虽说面露无奈,却显然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凌华顿时气急败坏地一跺脚道:“分巡山东的巡按御史已经把杜大人给告上去了,这是布政司传来的消息,绝对可靠,听说连你也捎带上了!我还以为杜大人既然是右布政使,肯定早就听说了,你也肯定心里有数,闹了老半天,你居然真不知道!”
张越确实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当即就怔住了。待反应过来之后,他急忙把凌华拉到了用作休憩的偏堂,仔仔细细询问了一遍事情原委。待得知是布政司几个原本就不服杜桢的属官悄悄向巡按御史露了风声,那奏折已经送出去好几天了,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张老弟你做的事情倒是没什么,放了那些人也能算作是安抚民心昭示朝廷仁德,朝廷上头的大人们两张嘴皮子一动也就轻轻揭过去了,可是杜大人……”
凌华越想越后悔,心想自己就不该认为张越朝中有人消息灵通,毕竟,那位简在帝心的英国公张辅如今是上宣府练兵去了。见张越眉头紧锁脸色铁青,他只好把剩下的半截话吞了回去,苦口婆心地劝道:“总之,你得去见见杜大人,这功劳固然要紧,可也没必要把人都得罪到了死处。就比如这一次抓着汉王的死穴,朝廷也未必会深究,反而对他有害……”
凌华接下来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张越听在耳里急在心里,最后只好谢过了他匆匆去后头官房中寻杜桢。然而,让他头痛的是,杜桢那两位忠心耿耿的书童竟说杜桢已经去了监牢审讯犯人,而他到了监牢却被挡在了外头,最后不得不悻悻回到了自己的公廨。
如今已经是初夏,屋子外头已经换上了衬着夹板的翠竹门帘,隔着那疏疏落落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屋子里有人。然而打起门帘入内,张越方才看清炕上西头坐着的乃是杜绾。她身上穿着余白色纱对襟衫子,底下是银湘色挑线光绢裙子,乌油油的头发上用一把银梳背拢起,收拾得虽利落,但脸上却别显焦虑。灵犀琥珀秋痕正陪在下首和她说话,却不见春盈和小五。
见张越进来,杜绾便起身相迎道:“师兄,前衙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算是处理完了。”张越见杜绾满脸期冀的模样,干脆实话实说道,“只不过先生到监牢里去提审犯人了,我单独求见结果被拦了下来。算起来先生到青州府已经整整五天了,可我愣是没能和他说上一句私话,平日里除了公务往来,他根本不肯见我。”
“连你都不见……”杜绾终于为之失神,喃喃自语了一句便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他有什么事情非得把你撇清出去不成?”
“若先生真是如此想,那他恐怕想错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但我是这么看,世人也都会这么看,况且,人家已经把他捎带我一起都告上了。”
张越在炕上主位坐下,将适才凌华转述之事一五一十道了出来,因苦笑道:“我还想找先生提一提这件事,谁知道根本就见不着人。前几天也是如此,我到书房,鸣镝说大人在办公;等到晚上我再过去,墨玉不是说大人出去了,就是大人不见客,大人在休息……就算如今只谈公事不论私谊,这是不是也有些过了?”
无论灵犀还是秋痕琥珀都深知这位杜先生的古怪,先头还只知道杜桢步步高升,却不料当了布政使,这性情还是让人难以捉摸。这会儿秋痕便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话还没出口,她就感到背上被人轻轻掐了一下,微微一愣的时候,左右胳膊却被人挟住了,竟是不由自主地被架到了外头。直到那道翠竹门帘放下,她方才醒悟过来,连忙挣脱了那两双手。
“灵犀姐姐,就算少爷和杜小姐说的是要紧事,咱们在那儿也不打紧吧?他们眼下都正烦恼着,兴许咱们还能出出主意呢。”
“杜大人是少爷的启蒙老师,是杜小姐的父亲,他们俩说这事情,咱们是什么牌名上的人,杵在那儿算怎么回事?”灵犀没好气地白了秋痕一眼,这才语重心长地说,“杜小姐平日虽然从来不对咱们拿架子,可咱们也得自己有分寸才行,这种事情少插嘴。”
“我不是什么还没说么……杜大人都已经是那么大官了,居然还和以前一样脾气古怪,有什么事情不和自己的学生商量,也得和自己的女儿商量,一味避开算怎么回事!”
这边秋痕和灵犀低低地争执着,那边琥珀自顾自地去西厢房整理东西,那心绪却极不安宁。虽说她并不上外头胡乱打听,但张越有些事情并不瞒她,她也知道她那位堂兄至今仍下落不明。可眼见杜桢雷厉风行地捕拿白莲教余孽,安知下一个落网的人就不是他?
杜桢可不是什么法网容情的性子!
屋子里的张越和杜绾你眼望我眼,同时生出了深深的担忧。一边是老师,一边是父亲,他们自然知道自己所关切的人究竟是什么脾气,可越是如此他们就越是不安。沉默了半晌,两人几乎又同时开口发了话。
“你不要担心,我再想想法子,先生总不能一味地避而不见。”
“你不要着急,爹应该是心有成算,实在不行我向鸣镝和墨玉去打探打探。”
话一出口,两人不禁对视一笑,但那笑意不过是一闪即逝,旋即谁也再笑不出来,都感到心头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破釜成舟的典故谁都知道,虽说如今的凶险比起那种血雨腥风的战场仿佛要逊色许多,但这世上不是有句俗话叫做软刀子割人不见血么?
而杜桢却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一手掀起了怎样的风波,直到日暮时分方才悠然踏出了监牢。他信手将一份文书递给等候在外的鸣镝,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一句话:“连夜把这份本章送去京城通政司。”
第七卷 悲喜事 第002章 生死荣辱
靖难封侯者凡十三人,保定侯孟善位居第三。之后孟善镇守辽东七年,回归时须发皓白,不多久便去世了。如今嗣封保定侯爵位的乃是孟善嫡子孟瑛,虽说没有父亲善守整军的本领,但凭着父辈恩荫,为人处事尚属谨慎,又是张家的姻亲,圣眷也相当不坏。然而,自打过年之后,这座三间五架金漆兽面锡环大门的豪宅大院中却不太平。
这天一大早,张晴跟着丈夫孟俊刚刚从公公婆婆那儿请了早安回来,就看到一个年轻的管事媳妇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见此情景,她不禁眉头一挑问道:“怎么回事?”
“大奶奶,三少爷和五少爷又来了!”那管事媳妇屈膝行过礼后便唉声叹气地说,“两位少爷在前头花厅坐着,说今儿个老爷要是不给个准话就不走,还撂下了好些难听话。他们还说,孟家是簪缨的公侯,若是对大老爷始终不管不问,若他们实在没办法,就只好去敲登闻鼓,到时候指不定谁没脸面……”
“别说了!”
孟俊这头牵挂着尚在锦衣卫中的大伯父孟贤,那一头还惦记着青州的那场莫大风波,闻听两个堂弟居然闹上门来了,脑袋顿时轰地一声炸裂了开来。
厉喝了一声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对身旁的张晴吩咐道:“那两个小的是有理说不清,我实在懒得和他们再多费口舌,你再去好好劝一劝。另外,超弟和起弟仿佛为着青州的事情正在那儿商量什么,你得空了叫他们过来,好好嘱咐一下他们。唉,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该一时口快,该当直接去禀明你祖母的。”
“我明白,你放心去都督府,家里有我呢。”
满口答应了孟俊,又把他送到门口。回转身来之后,张晴立刻没了笑容,换上了一副端庄的冷脸。她却没有先去前头花厅,而是到议事厅先把这天急需处置的家务先吩咐了下去,又盘查了一遍要紧的银钱帐务,这才带着两个丫头来到了花厅。果然,一进门,她就看到那兄弟两人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那咬牙切齿的表情仿佛谁欠了他们三五百两银子似的。
见两人谁都没看见她,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时候,侍立在旁边的几个小厮方才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慌忙跪了下去。而孟韬孟繁也立刻站了起来,齐齐张口叫了一声二嫂。
“你们都下去。”把几个小厮都给屏退了,张晴方才端详着面前地两个少年,最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我该说的都和你们说了,你们又何苦日日上这儿闹?你们二叔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上次被皇上训斥过后,如今这节骨眼上怎么可能再去说话?你们大哥这些天一直都在打探消息,听说大伯在锦衣卫那儿并没有吃苦头,等到风声过了……”
“可谁知道这风声什么时候才会过去?我们兄弟自然可以等三年,等五年,可是娘等不得了!”孟韬一口打断了张晴的话,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大嫂,我求求您了,您在二叔面前求求情,让他再想想办法!我和五弟也是才知道,爹爹被革职拿问之后,娘和四姐她们竟然是被赶出了山东都司衙门,还是越哥收留了她们。如今她们在那儿境况很不好。”
孟繁凡事都看着兄长,此时连忙也跪下说:“大嫂,四姐打发进京的来风还说。娘的病情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如果让她含恨去了,咱们怎么对得起她!”
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