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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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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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英国公的侄儿,祥符张家的三公子,什么时候变成了大相国寺的小和尚?”

张越头上戴了斗笠,身上穿着蓑衣,其真实目的却不是为了避雨,而是要避免人家把自己认出来。其实要不是他没能把自己那套话教会这几个小行者,他压根不会在人前露面——这压根不是光荣的勾当,他出来显摆什么?

此时此刻,不用回头,他也能感觉到无数热辣辣的目光,刺得他的背心隐隐作痛。倘若诅咒可以杀人,他可以肯定那个可恶的家伙已经死了百八十回。

他一瞬间在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旋即镇定自若地转过身来,定睛打量着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家伙。费了老大的工夫,他方才认出了这位仁兄正是族学中一个附学的小子,恰是不学无术偏偏又喜欢巴结人的那种。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大相国寺的人?”不等那人回答,他就自顾自地朝骚动的人群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说,“各位父老乡亲,我确实是张家老三,这回也在大相国寺避难。看到方丈大师因为舍粥的事情为难,我就自告奋勇来帮这个忙,也是为了大伙儿不至于饿肚子。如果大家信不过我,那么可以问问几位小师傅,还有那边派粥的大师傅。”

权贵是不可信任的,但一个十岁小孩是否值得信任?

刚刚被英国公和祥符张家两块金字招牌震得有些动摇的人们少不得向大和尚和小行者们求证,得到的当然只有一个答案——因为这些庙里的人都看到方丈大师和张越一块儿出来,亲自点头首肯了张越的方案。于是乎,众人一想到自己这些人能维持温饱也得感谢人家,刚刚还有些复杂的目光刹那间倏然一变。

那可是小恩公啊!再说张家的名声一向还不错,是不是还能拉点交情?

看到那个找茬的家伙一下子被淹没在了冲上前来的人流中,张越吓了一大跳,往后疾退数步之后,这才发现上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表示感激,隐隐约约还流露出某种能够联想到的意思,他方才放下了一条心,于是便端着一副平易近人的面孔笑嘻嘻地叫着大叔大婶大爷大妈——反正现如今他不是小孩也算小孩,叫一声也不掉一块肉。

尽管他并不是张赳那种粉妆玉琢的金童,然而,在此时这种节骨眼上,他所扮演的善心童子角色远远胜过一个声名远扬的神童,不多时竟有妇人抱着孩子要求他摸顶,说是为了祈福。如是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他方才得以安然退回寺内,后背心的衣服竟是完全湿了。

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一个道理——扮孩子累,扮好人更累——毕竟,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孩子,同时更不是一个好人。

第一卷 童子行 第026章 忧心忡忡的家人们

开封乃是古都名城,然而,这座名城在历史上光芒四射的同时,也不知道遭到过多少次水淹——其中较远的一次甚至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秦军水淹大梁城。至于近的就更不用说了,堂堂大相国寺在洪武和永乐初年大修过两回,就是因为遭了洪水的缘故。

而这一次的水灾尽管还不到最严重的地步,但城东北隅和西南隅的民居大多进水,水最深的地方甚至达到了一人高,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仓促离开了家门。

黄河的决口处,无数民夫正在官兵的监督下拼命用沙袋围堵决口,搭在河堤边的官府棚子中亦能够听到开封府众官员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争吵声。

诸如周王这样的权贵干脆都坐上官船离开了开封城避难。由于此番洪峰来自上游,一溜烟十几艘船都往周边的其他河道躲避,这会儿沙河上就汇集着好几艘大船。除了周王那艘招牌式的豪华座船之外,其余的都是六桅大帆船,俱是出自开封城的顶尖门户。

这其中的一艘自然属于祥符张家。这会儿船上一间宽敞的舱室内,张倬和孙氏夫妇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也不吭声。直到最后,孙氏终于是憋不住了。

“老爷,难道就不能多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越儿的消息?老太太四个孙儿,这会儿他们仨都是安然无恙,就是越儿留在老宅里,若是有什么万一……”

张倬看到孙氏死死攥着手帕眼睛通红,眼看马上就要放声,只能伸出双手压着她颤抖的双肩。等到妻子稍稍平静了一些,他方才叹了一口气:“越儿是咱们唯一的儿子,我已经先后派出去了三拨人,料想会有消息的。老宅那边地势虽然低,可最多积几尺深的水,还不至于淹了房子。越儿人机灵,爬上屋顶也就没事了。”

“二嫂也太狠心了,又不是真的水淹开封城,不至于连等等孩子们的空子都没有!这会儿不但是越儿没有音讯,还有晴丫头和怡丫头都一样还在里头!”

“那时候老太太昏倒,大嫂指望不上,你又犯了哮喘,我刚好不在……若不是这些事全都撞到了一起,二嫂也不至于顾此失彼。”看到孙氏一瞬间抬头对他怒目以视,张倬连忙干咳一声改了口,“总而言之,开封城被淹的也就是几个地方,应该……”

他这应该后头的话还没说完,舱门就被人猛地撞开,那股子大力和砰然巨响让他大吃一惊。看清楚来人是往日最沉着能干的灵犀,他不禁大感奇怪。

“三老爷,三太太……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说三少爷和大小姐二小姐都不在老宅里头。”面对张倬和孙氏一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的脸色,灵犀也觉得一颗心蹦跶得厉害,但该说的话却不能不说,“据说我们才走不久,三少爷和大小姐她们就到了正房,大约是那里留下的人乱了方寸没说清楚,竟是让三少爷弄到了一辆马车出去了……”

这下子别说孙氏脸色煞白,张倬也情不自禁地拍案怒吼:“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难道都死光了不成,就放任他一个小孩子家带人出门?这开封府上下如今都乱成一团,他好生生呆在家里还安全一些,这跑出去若是遇到歹人如何是好?”

灵犀此时也觉心中后悔,早知道如此,想当初二太太东方氏匆忙吩咐离府的时候,她就应该多争辩几句,这会儿也不至于出了那么大纰漏。

“三老爷,老太太已经命人送信给了开封府衙和祥符县衙,想来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什么消息,这会儿开封府和祥符县忙着派人堵决口还来不及,哪里有工夫找人?”

孙氏苦笑了一声,旋即无力地跌坐了下来,将整个脸都埋在了一双巴掌中。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竟然在那个节骨眼上犯了旧病,倘若不是如此,她决不会抛开儿子自己呆在这安全的船上。痛哭良久,她方才抬起头来,眼睛里头已经没了神采。

灵犀眼看这三房的男女主人都是这副模样,想开口劝说什么,偏生憋了半晌愣是没憋出一个字来,心里更隐约生出了某个埋怨的念头。

三老爷早说了要往地势高的地方搬,偏生老太太不肯,其他人又心不齐,这才会出了今天这么大的事。若不是三老爷缜密,早就预备好了这艘船,指不定当时犹如热锅里头那蚂蚁的二太太会不会捅出更大的纰漏。

于是,她在沉默了多时之后,终于还是蹑手蹑脚地退出了舱房,顺手又带上了门。沿着船舷走到前头甲板,望着那苍凉的天色,她忽然感到心头堵得慌,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后的嚷嚷。

“灵犀姐姐!”

扭头看见是张超张起,灵犀方才发现那两兄弟一左一右紧紧攥住了她的袖子,顿时眉头一挑——这两兄弟刚刚在顾氏面前就咬着嘴唇默不作声,这会儿又来纠缠她做什么?

先开口的是张超,往日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如今却满是郑重其事:“灵犀姐姐,我和大哥想下船去找他们,你帮我们向老太太说一说好不好?”

不等灵犀说话,张起也跟在后头重重点了点头:“我和大哥都很担心他们,我们在这船上平平安安,他们却不知道在哪里受苦,这怎么行!我和大哥还欠着三弟老大的人情呢!”

“大少爷二少爷有这份心就好,至于找人的事情,老太太已经派出了好些人,还往开封府和祥符县都递了信,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见两兄弟兀自不松手,还拿怀疑的目光瞪她,灵犀不禁有些头痛,只得半蹲了下来又劝说道,“这会儿大少爷二少爷就好好呆在船上,别再让老太太和三位太太再操心了。”

张起歪着脑袋还要再争辩什么,张超却一把拽住了他。直到看着灵犀走远了,他方才沉着脸地对张起说:“二弟,甭费心了,娘这次做错了事,人家都不信任咱俩,到时候我们悄悄下船去找人。哼,我们俩可不是小四儿,那小子无情无义,自个的亲姐姐他都不担心!”

两兄弟这边厢刚走远不久,那边厢一个木桶后头就闪出了张赳。尽管还是那身金童似的打扮,但他那张俊俏的小脸蛋上这会儿全都是阴霾,小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那是他最最喜欢的嫡亲大姐,他怎么会不担心?

第一卷 童子行 第027章 人心都是肉长的

身在大相国寺的张越也一样在想念着自己的父母亲人。

此时,他在油灯下的一张纸上百无聊赖地写写画画,一颗心却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一边想父亲张倬究竟在关键时刻跑到哪里去了,一边想母亲的哮喘是否有所好转,另一边也免不了惦记一下某些抛下他不管的亲人——虽说最初他并不是不愤懑,可老是愤世嫉俗也没多大意思,毕竟,他眼下不是好端端一块肉都没少么?

“三弟,三弟!”

听到耳朵边上传来这熟悉的声音,张越这才一个激灵回过了神。瞧见张晴拽着张怡的手笑吟吟地站在面前,一旁是满脸无奈的秋痕和琥珀,他哪里不知道两个大丫头没能拦得住这两位小姑奶奶,这头顿时大了。

也不知道是长辈都不在还是出门在外不用管那些规矩,张晴张怡姊妹俩如今是分外难缠,就差没女扮男装到外头去探听那些难民的状况了。虽说很高兴她们不再凄凄惨惨戚戚的愁眉苦脸,可老是要应付两人层出不穷的问题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于是,他只能强打笑脸道:“大姐和二妹妹有什么事么?”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张晴没好气地丢了一个白眼,瞧见桌子上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画着图样写着文字,她不禁好奇地凑上去瞅了瞅,旋即便把眉头皱成了一团,“你这上头鬼画符似的都写着什么?”

张越低头瞄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无知无觉中竟然又写了一大堆简体字,脸上顿时有些讪讪的。他一把抢过那张纸,正要揉成一团,可细细一瞧却又停住了——原来,他刚刚在纸上写的都是那些难民说的某些情况,包括什么地方给水淹了,什么地方盗匪横行,什么地方官兵去了镇压,还有就是这大相国寺前是否有新增人口以及寺中的存粮状况。

“三弟!”

被张晴这么一喝,他赶紧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握在手心,然后打叠起精神开始应付张晴气鼓鼓的质问。连消带打哄好了这位时而淑女时而魔女的大姊,他便又对张怡嘘寒问暖了一通,结果自然而然收获了两个甜美的笑容。

然而,两女才走不多久,他刚刚转好的心情就被外头冲进来的某条大汉给败坏了。

“三少爷,外头粥铺那头打起来了!那帮人赶跑了带着孩子前来避难的一家三口,结果那家男人发了狠,一个打十几个,不一会儿就已经头破血流,我好容易才把两边都摆平了下来!”彭十三一口气嚷嚷完这些,然后又重重一拳砸在案桌一角,怒气冲冲地说,“那小姑娘饿得都晕过去了,那帮大人谁也不肯从碗里分出个一星半点,真他娘的让人火大!”

早在决定按号发粮食的时候,张越就想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形,这会儿他顿时沉默了。大相国寺粮仓充足固然不假,但上下几百号僧人每天消耗的粮食就是一个恐怖的数字,再加上他们这些寄住其中的富贵难民和山门外那些人的消耗,余粮能支撑十几天就不错了。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张越才艰难地问道:“你怎么把事情摆平的?”

“当然是揍了某些人一顿,然后盛了满满一碗粥给那个小姑娘……”

“你……你这是……”

一直都把彭十三当成师友,素来调笑戏谑无忌的张越却在这时候陡然恼火了:“你就算想帮她,难道就不能想一个别的法子,难道就不能悄悄把人领进来?你以为那些外头那些无情无义的家伙是白吃大相国寺的饭,错了,他们固然是喝了不要钱的粥,但他们也……”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不是为了他这个年纪说这番老气横秋的话不合适,也不是因为气急败坏因而语无伦次,更不是因为现在有女人在场——他只是觉得自己指着彭十三发火实在很无谓。有这个功夫,他还不如赶紧出去看看事情有没有大乱。

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被骂了,而且被骂了一半正主儿居然走了,这下子彭十三顿时要多郁闷有多郁闷。他可以在战场上杀个七进七出,可以顶着浑身伤口奋勇作战,但是面对洪水这种打又打不得的拦路虎,他别提多郁闷了。这会儿分明做了好事还挨了一顿骂,真是好没来由!

“这贵公子真难伺候,大不了老子回南京城!”

彭十三骂骂咧咧地跨出门槛,却看到杜桢正站在外头,这下子脸色登时耷拉了下来。

他自己是个大老粗,一向看不起那些酸不拉唧的文人,谁知道和外表冷面的杜桢却极其谈得来,一来二去已经是老杜老彭的乱叫一气。这会儿想到自己刚刚的窘态很可能被瞧见了,他登时老脸通红,要不是晓得杜桢乃是大学问的人,只怕他就要张口骂娘了。

“老杜,我不就是看着那小姑娘可怜么,你说三少爷怎么至于发那么大脾气?都是你教的好弟子,还说什么少年老成,我看都有些神经兮兮的!”

杜桢却只是淡然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是平常时候,别说你袒护这么一家人,就是袒护再多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如今却不同。大灾之下人心不稳,外头那些人只是基于绝对的公平方才能够维持住眼下的秩序,你这么强势插手,若是无人出面,指不定就会有人把这大相国寺给掀翻了,你信是不信?”

彭十三顿时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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