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他就搁下笔问道:“张越可有节礼送来?”见黄太监直发愣,他便不耐烦的又加了一句,“就是英国公的那个堂侄,我曾经吩咐你去送过文房四宝贺他高中的!”
那黄太监这才恍然大悟,记起了上次自己去张府的那一趟。可绞尽脑汁想了想,他却仍是没法确定张越是否也送了礼。要知道,单单是北京城那文武百官送来的礼物就已经记不过来了,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未必有资格送礼的外官?看见朱瞻基脸色不悦,他慌忙躬身请罪,随即一溜烟奔了出去,点上两个心腹小太监便去翻检这几天的礼单子。等找到了东西,他仍不敢放松,又去库房里头查找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寻到了那个不起眼的罩漆方盒。
发觉已经是过了大半个时辰,那黄太监心中叫苦,忙亲自捧着那方盒和礼单进了内书房。屏退了几个垂手侍立的小太监,他方才将那罩漆盒子轻轻放在了案桌上,因陪笑道:“皇太孙恕罪,不是下头的人不懂事,就是小的也忘了这一遭,刚刚去看时才发现是英国公昨日又送过一回东西。大概是以那位小张大人的官阶不好给皇太孙送礼,这才托英国公转送。”
朱瞻基本来是随口一问,发现黄太监不知道方才有些恼火,此时看到那个半旧不新的罩漆盒子,他倒是气消了,隐隐约约倒有几分期待——张越的性子很合他的口味,但这只是其次,其人灵机一动下的某些举动才更加有趣。
比如那难得的老实,比如咏梅时的藏拙,比如说他和朱棣去探望张辅时看到的那些信,比如说上次那篇引起一片哗然的文章,直到现在他身边还有几位老师指斥这是离经叛道。这一次,他倒是很好奇张越究竟会送什么节礼,希望不会是让他失望的金玉玩物就好。
黄太监偷瞥了一眼,见朱瞻基赫然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心中便打定主意以后好好和那位小张大人结交结交,因为皇太孙对其人不是一丁点感兴趣,而是很感兴趣。当下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那罩漆盒子的封条,然后打开了盖子。
然而,饶是朱瞻基早有准备,看到里头的东西仍是不免愣了一愣。盒子中垫着厚厚的棉絮,中间是一套小巧玲珑的茶具,那茶壶不过是拳头大小,杯子则更小。单单茶具也就罢了,黄太监竟是从茶壶底下的棉絮里头寻出了一把纸扇,连忙展开来给朱瞻基瞧。
“己亥年正月初一,得一客赠石中黄所制茶具,道得者有缘,无福妄得,并有定六腑,镇五脏之奇效。因借花献佛,献皇太孙殿下,惟愿延年不老。”
“延年不老的石中黄,这家伙真是好运气!”
朱瞻基笑骂了一句,心中却知道这东西贵重倒在于其次,更重要的是稀罕,再加上做工极其精致,留着喝茶倒也不错。忽然,他心中一动翻过了扇面,却发现背后还有一段题字。
“前时偶于茶楼闲坐时,闻听一盐商摇头低叹,道是开中纳粮数万石,空得仓钞难兑盐。观乐安寿光有盐场,奈何余盐尽没,望之而不可得矣。夫盐法,召商输粮而与之盐,盐法边计相辅而行,此国之大计。闻乐安寿光两地灶户屡屡逃亡,禁之不绝,若无善计,恐山东诸盐场无盐可出,更坏开中成法。”
朱瞻基看着微微一愣,随即面色便渐渐沉了下来。他虽说年轻,于治国大道上却浸淫极深,这盐课开中法他也曾听几位老师提过。开盐课与其说是为了取利,不如说是为了力保边疆军粮充足,就在前一阵子,他还听大臣廷议过如今盐场产量越来越低,而愿意纳粮开中的商人越来越少,长此以往好好的良策便要废弃,谁知道张越提了这么一条。忽然,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两个地名上。
乐安?寿光?
他陡然之间明白了张越的用意,早先在暖殿时听到的那些事情顿时全然丢在了脑后。那时候张越中进士时,别人都是赠名贵的书籍和文房四宝,他送了那样几件普通的东西过去,张越还能有那样的态度,足可见汉王朱高煦送什么重礼应该无关轻重。如今张越既然巴巴地送了一把这样的扇子,无疑更是再一次表明了立场。
“虎口夺食,他预备怎么办?”
朱瞻基喃喃自语了一句,忽然将手中的扇子丢入了一旁的炭火盆,那火苗很快便在纸扇上蔓延了开来,渐渐完全吞噬了这把扇子。旁边的黄太监看得莫明其妙,直到朱瞻基转头看了过来,他方才恍然大悟。
“据说石中黄乃是长生圣品,这位小张大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寻访得来,真真是难得。只不过他既然送礼,也不知道在其中捎带一个夹片说道清楚,亏得皇太孙殿下见多识广认出了此物,否则小的还不当是寻常物事给错过了?”
朱瞻基知道黄太监并不识字,此时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大笑了起来。望着桌上那套温润如玉的茶具,他又想起今日朱棣嫌弃贡茶淡而无味,便打定主意明日敬献上去,顺便帮张越说上两句话。这延年长生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远了,对于祖父来说却是正中下怀。
第五卷 试锋芒 第048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青州府衙比安丘县衙大了一倍不止,前后衙由一道仪门分开,居中乃是凌知府及其家眷所住,左面的两座三进院子则是张越占着。然而,原本还绰绰有余的屋子却因为两位通判两位推官的上任而显得捉襟见肘,最后还是本城两家大户按照旧例,将自家用不着的宅子“暂借”了两套出来,这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这外头怎么捣腾,杜绾却是用不着管。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三的头假一过,转眼便是为期十天的元宵佳节,而离开父母在外头过了春节又过元宵,对于她来说恰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如今她这院子中除了春盈,就连灵犀也搬了过来,最外头的两间屋子还住着崔家的和李家的,平日里不虞有男人进出,也就是张越不时来看看,倒是和家里没什么两样。
这一日春光尚好,她便让春盈支起里屋八仙过海纹样的木雕窗户,在窗下的书案前摆开了棋盘。随手数出几个黑白棋子摆在棋盘上,她便想起了初一张越见完宾客之后到这儿来和她说的话。拈起一颗黑子摆在了居中的天元之位,她又在两个星位依次摆上了一颗黑子一颗白子,继而沉思了起来。
春盈和小五跳脱的性子不同,最是寡言少语,但却对围棋极有兴趣,这时候看杜绾摆开棋局便好奇地凑了过来,看了老半晌便开口问道:“小姐,这是什么开局?”
“这不是棋局。是赌局。”杜绾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一转头见春盈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这才笑道,“好了好了,要学棋也不急在一时,我到时候自然会教你。去看看灵犀姐姐那儿有什么事情要做,也帮她一把。否则你我就真变成吃闲饭的了。”
三两句将春盈遣开了去,她便继续专注地盯着棋面。一颗颗拈着棋子摆了上去,不多时,就只见中腹尚波澜不惊,一角的争夺却异常激烈。每下一子,她都要沉吟良久,临到最后,那角落的争夺终于牵扯到了大局,既而便是满盘硝烟。
“绾妹在么?”
听到张越在外头的唤声,杜绾这才丢下棋子站起身,挑开帘子到了外间。一打照面,她就发现张越头戴乌纱帽,身穿一件青色盘领右衽纱罗袍,腰中系着素银带。她平日里见惯了张越的寻常装束,这会儿定睛仔细一瞧这官服打扮,竟也是利落精神。彼此厮见之后,她便开口问道:“师兄来不及换这一身官服便过来,可是有事么?”
“就是之前说的那件事,虽说咱们已经算得周全,但我思来想去,还是生怕漏了什么,所以来寻你再参详参详。绾妹,我们上次商量的那些,我再说一遍,你看看可有遗漏。”
杜绾微微一笑,心想自己果然是料准了他的脾气,便点了点头。接下来张越便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随即清了清嗓子。
“如今青州府第一是汉王和其下的世子郡王,汉王自视极高,最信任那些军中将领,于儿子身上却是平常,因为先头王妃的缘故,和世子寿光王都有些嫌隙。世子虽然病弱,却有些心计,寿光王却是草包一个。其二是都司衙门,各军方人物并重,刘都帅虽是都指挥使,却未必能掌控一切,都指挥佥事孟大人昔日乃是常山中护卫指挥,虽在山东,必定和赵王仍有关联,更会密伺汉王异动,手中直辖安东卫和灵山卫两个卫所,不可小觑。其三则是大肆发展信徒的白莲教,如今情势不明。其四是那些新贵,虽有钱无势,在地方上却有影响力。”
“大致便是这些,应该没有遗漏。不过有道是百密一疏,这没有算到的人万一出来蹦跶,却也是非同小可,凡事都得有个预备才行。”
张越再次琢磨了一遍,发现此番确实没有遗漏,这才放下了心思。自然,相比他此时说出的这几方关联,他还多考虑了一些人,比如说他自己,比如说那位不哼不哈的凌知府,比如说锦衣卫,比如说远在京城的那些真正贵人。心中稍定的他正想开口说些别的,却不想杜绾抢在他的前头开口发了话。
“师兄既然决心已定,我也不说什么别的话。寿光王所图野心不大,但若是这夺盐之事传到皇上耳中,必定会重重发落,但如果可以,还请师兄三思,不要沾上这举发藩王的名声。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师兄真的预备搅动整个大局,还请更加小心。”
“我明白了,你放心就是。”
锦衣卫山东卫所在济南府,这青州府不过只有一座办事的三进宅院,总共有十五六号人。往日这儿虽有几分阴森,吓唬的却是外人,然而这些天来,从小旗到总旗,只要踏进这块地方,就能感到一种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连腿肚子都在抽筋。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这小小的地盘竟然驻扎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那可是北镇抚司的头头,主管诏狱的头一号人物!
沐宁乃是从锦衣卫最末一层一步步升迁上来的,当初没进锦衣卫之前,他在街头厮混的那会儿,板砖闷棍不知道砸了多少,自己吐血受伤更是家常便饭。因此,对于提携他脱离苦海,又给了他无限前程的袁方,他自然是死心塌地。于是,平日说话办事,他都学足了袁方的那一套口气手段,要的就是下属敬他怕他不敢违逆,如今这局面恰是求之不得!
这三进宅院的正屋还算宽敞,居中的一幅山水字画也不知道是总旗从那个犄角旮旯淘澄来的,寥寥几笔颇有韵味。山水画的下头摆着一张黑木案桌,旁边是两张花梨木交椅。此时沐宁就坐在左首的交椅上,看着手中那张信笺发愣。
“汉王送礼这种事居然敢直接报给皇上……这要是皇上忽地龙颜大怒,他岂不是完蛋大吉……皇太孙献了一套石中黄茶具给皇上,皇上大悦,似乎东西是他送的?他还真会瞒天过海,青州府动静我派人看得严严实实,他什么时候给皇太孙送的礼?”
喃喃自语了几句,他忽地看到了最后一行。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反复确认了几次,他登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竟是使劲揉了揉眼睛,不由得在心里大声嚷嚷了起来。
袁头居然一下子就给了他四个人,这不是暴殄天物么!这许多事情张越可是不明就里糊里糊涂,指不定就把那四个人给闲置了。就算敢用却没法尽用,那也是绝大的浪费。派给了他岂不是更好!难道他还会亏待袁头的心头肉不成?
“沐镇抚,外头有人求见,说是袁指挥使派来的。”
一听进来的心腹报说这话,沐宁顿时愣住了,忍不住又瞅了瞅手中那封袁方的亲笔信。这信是今天早上快马刚刚送来的,若有事情一并吩咐就好,何必还要多此一举?须臾,他就看到外头一个军士带着一个身穿灰色斗蓬的汉子便大步走了进来。正要开口相问时,他却看到对方伸拇指捏拳叩肩,随即单膝下跪行礼。
此时此刻,沐宁立刻有了数目,连忙摆手示意那军士退下,又吩咐那汉子起身。死死盯着那连帽斗蓬下的脸看了许久,他方才面色古怪地问道:“你那位新主子派你来有何事?”
“公子差小的来,乃是有一件大事要与沐镇抚商议。”那汉子将斗蓬上的帽子微微向后拉了拉,露出了那张满是粗豪虬须的脸,“新近公子得知一事……这不但关乎国家大计,而且还牵扯到地方大局,更能够一举两得,希望沐镇抚能襄助一二。”
沐宁一直都觉得张越太过谨慎小心,遇事少有惊动锦衣卫,上一次他特意送上门去,也只是收拾了两个小人物。顺带起获了不少贼赃,三下里一分就所剩无几。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谨慎小心的人竟也有犹如赌徒一般的个性,竟然想要对付山东省内一大刺头!将那汉子口述的事情和计划在脑海里反反复复过了一遍,他不无惊愕地发现,虽说中间环节不少,若是安排妥当行事周密,别人很难觉察出其中端倪。
“沐镇抚,这事情你看如何?”
“你是不是把袁头的某些事情告诉了你家公子,否则他怎么会这么肆无忌惮?”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那虬须大汉不由得露出了苦笑:“昨儿个晚上公子叫了我们四个过去,仔仔细细问了一大堆事情,虽说我们没透露那些关键的,但照着袁大人的吩咐,我们早承认了和他的关联,更露了一些身手。结果看到那些,公子就好似什么都知道了似的,留下我关照了这一通话,又让我来寻沐镇抚。”
“好一手借力打力,他老子怎么就没这样的决断狠辣?”
沐宁忍不住想起张倬还在四平八稳当着江宁知县,不知道何时才能提上两级,顿时摇了摇头。如今袁方正在锦衣卫上一层层安插亲信,同时又尽心竭力扮演着皇帝忠犬的角色,这次的事情若是谋划得好,绝不仅仅是一举两得而是一举数得。既然张越已经被汉王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那他就索性助推一把,哪怕不能拔掉那颗大的,好歹也得干掉那个小的!
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和汉王缠夹不清,这一回他们少不得完全撇干净了。
“行了,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让你联络,我这儿能调动的妥当人手都给他安排齐全,随他折腾!只有一句话,商人重利,让他好好把那一家子捏在手心里,一定要卡着他们的喉咙!要是他那儿人手不够,我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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