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此来当然不是为了和这福清寺的住持谈论什么佛理,他如今满心想的都是那一次王家庄讲法会上遇到的那个神秘女子,因此这解决了罗赵二人,福清寺之行便断然不可避免。和那老和尚攀谈了两句,发现对方也并非字字禅机句句不离清规戒律,又想起这寺中和尚在外头都是名声不错,他倒是平添好感。因此老和尚邀他禅室小坐,他立刻就答应了。
这禅室中一坐,四下里望了一眼,他便说道:“我看这福清寺殿阁庙宇之类都还整齐,但住持大师和各位师傅们都是着旧衣,想必都是日子清苦。听说之前罗县丞和赵主簿家里信佛,每年都会有些香火钱送上,如今他们出事,想必寺中也少了进项。大师这样的年纪仍然亲自耕种,足可为乡民楷模,正合着教化之道。我初来乍到也没什么可帮的,今日前来,打算捐香火钱二百两。”
这话一出,老和尚旁边侍立的那年轻和尚面露喜色,老和尚起初却诧异,旋即摇了摇头:“张大人的好意老衲心领了,说起来惭愧,老衲之前想着罗县丞和赵主簿出事,寺中每年少了百两香火钱,还曾经埋怨过大人,刚刚方才想通了,出家人化缘建寺造佛像固然使得,但如今殿阁都还齐整,我们凭那百亩地,求温饱是绰绰有余,不该另有他想。”
张越着实没想到这庙里的和尚居然会往外推香火钱,此时打量着这老和尚,发现他身上的袈裟浆洗得极其干净,几处地方却是打着补丁,针脚细密整齐。那脸上虽然皱纹密布,却是不见丝毫凄苦,反而精神奕奕。老和尚那双枯瘦的手上也有好些老茧,指甲缝中甚至还能看到青黑色,想来是平日耕作时留下的痕迹。
此时此刻,他来这儿之前的某些怀疑倏忽间无影无踪,更觉得这老和尚可敬。
“大师如此德行,较之那些名刹主持也丝毫不逊色。”他瞥了一眼那大失所望的年轻和尚,便词锋一转道,“不过,大师自己能如此自律,若用同样的道理要求其他人,却未免太过严苛。这二百两于我并不算什么,但对于贵寺上下来说,却代表下一年可以稍稍宽松一些。”
老和尚皱眉一思忖,继而便笑道:“老衲倒是想左了,还是大人说的是。既然如此,这香火钱老衲就收下了,遇上什么天灾人祸的还能开个粥铺施舍衣裳,不枉人家来本寺供奉香火。到时候老衲就对外头说是大人的心意,大人可不要说老衲冒名就好。”
原以为还要大费唇舌劝说,见这住持老和尚爽利,张越倒也欣喜,当下就笑着点头,眼看那年轻和尚喜滋滋地从彭十三手中接过香火银出去。眼见没了外人,他便想到了此来的真正目的,略一思忖便问道:“我听说大师乃是净土宗一脉,今日便想要请教一个问题。人都说白莲教出自东晋白莲社,师法净土宗而创白莲宗,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净土宗如今的名气虽然不如禅宗律宗天台宗,但信奉的都是我佛,岂可和那邪教相提并论?”
刚刚还一直面色慈和的老和尚陡然之间面色大变,竟是忘记了面前是本县父母官,继而怒斥道:“白莲教乃是茅子元盗用高僧慧远‘白莲社讲经’之名所创,为的是煽动民间,这居心非但不善,而且可诛。况且它不讲修禅,不谈入定,只需念佛就可升天,这简直是愚弄百姓苍生,修行岂是如此简单?”
他越说越是气哼哼,继而更是站起身赤脚在那冰冷的地上来回走动:“朝廷禁绝白莲教,结果累得我净土宗清誉常常受损,老衲对这三个字是深恶痛绝……”
气咻咻地发了一大通脾气,老和尚方才看到张越正坐在那儿盯着他瞧,老脸顿时一红,这才想起出家人大动肝火不宜,少不得挪动手中佛珠念佛不止。好一阵子之后,他重新回到居中的蒲团上坐下,满脸歉然地赔礼说:“大人见谅,老衲实在是有些过激。这宋元之时多有人借净土宗之名结社,其中有些乃是我净土宗大师所主持,其他的好些却并非劝人为善,而是煽动民心。唉,居家好好修极乐也可,何必和这邪教搅和在一起?”
张越虽觉着老和尚应该没说假话,但还是不敢全信,只是再问下去就太过明显,于是少不得岔开话题讨教了几句净土宗经义。然而,大约是许久没有见到对净土宗经义感兴趣的人,老和尚竟是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好在他讲的都是些净土宗前辈的往事,听的人也不觉得太过乏味。
好容易从老和尚的念叨中脱身出来,出了禅室,张越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刚刚见住持老和尚之前,他带着彭十三在整座寺中兜兜转转一大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更不觉得这里像是什么白莲教的巢穴。既然如此,当初佛母会上那位神秘女子为什么提了这地方?
就在他顺着石子路往外走,刚到寺门口的时候,他就看到一人骑马飞驰而来。那马还不曾停稳,一个人就从上头匆匆跳下,却是家里的一个家丁。情知必有要事,他便急忙下了台阶。果然,那家丁疾步近前躬身报说:“公子,北京城英国公急信,信使正在衙门急等。”
第五卷 试锋芒 第022章 玉不琢不成器
入冬的北京已经接连降下了好几场大雪,这滴水成冰的天气下,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无不是结了晶莹剔透的冰棱子。这天一大早,张家大宅前院里负责洒扫的仆人都拿着笤帚卖力地清扫着正中的甬道。管家高泉正指引着一群小厮在门口挂红灯笼,面上亦是喜气洋洋。
老太太顾氏坐镇英国公府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今儿个也就是因为孙儿张赳生日方才赶回来。只有冯氏东方氏等寥寥几个人方才知道,名义上是这个理,实际上顾氏这一趟回来,却也是因为得了张晴的好信,否则哪怕是长房长孙的生日,她也仍放不下王夫人那一头。
此时天上只是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冯氏和东方氏妯娌俩正并排站在一道垂花门前,旁边簇拥着好些个丫头,骆姨娘张怡则是落在后头。因着天冷,冯氏便穿着一件大红猩猩毡面白狐狸里子的披风,东方氏着一件莲青富贵吉祥纹样的斗篷,两人头上俱是罩着雪帽。虽说她们都是大衣裳裹得严严实实,尚有心腹丫头在两人身后打着油稠伞。
“这天气可真冷!”东方氏使劲跺了两下脚,这才对旁边的冯氏笑道,“大嫂子,我可真羡慕你有个那样能干的女儿!晴儿在保定侯府那是丈夫疼着公公婆婆宠着,兄弟姐妹妯娌之间都相处得好,就是各家公侯伯府里头提着她都是夸赞不绝。最难得的是她嫁出去还一心记挂着家里头,这回不知道给咱家怡儿寻着什么好亲事!”
冯氏对长女张晴自是宠爱得没话说,听着东方氏的话也高兴,只她对张晴连二房庶女的婚事也操心颇有些不以为然,嘴里就叹道:“这孩子生来就是个爱管事的爽利性子,虽说如今已经给保定侯府诞下了嫡长孙,这孩子总是多多益善,可也不见他们小两口再有动静。这能干归能干,多多在家里侍奉公婆丈夫也是顶要紧的。”
东方氏本就是最精明的人,冯氏这话中有话她如何听不出来?只不过先头张超那桩婚事她着实是满意到了十分,今早又刚刚得了消息说媳妇李芸有喜。一想到即将抱上孙辈,这庶女的婚事也不必她操心,她自是乐得逍遥。
不过,丈夫如今还在交趾,大伯张信贬谪交趾至今也不见召回,反倒是张倬居然是被派了江宁知县,孙氏又跟了去上任,她心里免不了有些不痛快。
骆姨娘站在冯氏和东方氏后头几步,只是穿着家常旧衣,并没有避雪的斗篷披风之类。反倒是张怡前些天刚做了一身新衣裳,此时穿着茄色大绒盘领小袄,外头罩着青金色蕉布斗篷,看上去比平日多了几分精神,少了几分瑟缩。张起和张赳兄弟俩早就到了门口去接顾氏,因此这时候并不在这儿。
“大太太二太太,老太太来了!”
这管事媳妇前来一报,众人顿时打起了精神。不多时,就只见一乘青缎小轿缓缓行了过来,那抬轿的乃是四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旁边是张起张赳兄弟,几个管家媳妇和丫头则是随侍在后。及至轿子落下,小厮们俱是垂手退去,一个媳妇便忙着打帘,一个大丫头便小心翼翼地将顾氏搀扶了出来。
顾氏一下地先是跺了跺脚,见媳妇孙辈们都忙着上来行礼,便笑着摆了摆手:“这大冷天也没必要一心惦记这些礼数,你们就是在里头等也使得,横竖已经有起哥儿和赳哥儿去迎我。这一连几天下雪,听说外头被雪压塌的房子不少,咱们家里如何?”
冯氏忙上前搀了顾氏一只手,因笑道:“咱们家这些房子不是新造的就是修葺过的,高泉又在头几天一间间房子查看过,一丁点事都没有。听说外头有房子被雪压塌了,他还特意到咱们家的各处房产去转了一圈。又到城外田庄去瞧了瞧,赏了庄上佃户长工不少钱过冬。总之老太太您放心就是,咱家的规矩向来是不苛待人的。”
“那就好。”顾氏听着心里也满意,因见李芸不见,不禁皱了皱眉道,“超哥媳妇怎的不在?”
一听这话,东方氏立刻眉开眼笑:“好教老太太得知,今儿个一早她就直泛酸,我瞧着犯嘀咕,于是便请了大夫来。结果大夫一诊过脉便一口断定说是有喜了,只不过说她年轻,这大冷天需要好好调养几日,所以我便自作主张让她在老太太房中候着。”
“超哥媳妇真是有了?”顾氏闻言登时大喜,最初的那点子不悦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以往想到英国公家子嗣艰难,她总有些心酸的感觉,这会儿一下子得知自己就要有重孙子或是重孙女,她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佛不止,良久才笑道,“有了身子确实得好生照看,到时候让灵犀好好在库房里头翻检翻检,寻一些补药给她。”
这话说完,冯氏和东方氏便面面相觑,后者旋即小心翼翼地说:“老太太,灵犀跟着越哥儿去山东上任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顾氏这才一怔,因随口吩咐了一个丫头将话题岔开了去。此时内院甬道上的雪早就被扫得干干净净,本身上头就刻着防滑的纹路,顾氏虽穿着棠木屐,在冯氏东方氏两边搀扶下倒也走得稳当。等进了正房,自有大丫头搀着她去里屋换了外头大衣裳并鞋袜,其余人便都在外头等着。及至她戴着貂皮暖套,穿了一件天青色团花长袄出来,就看见张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了来,正侍立在冯氏下首。
“咱们的管家大小姐这么早就回来了!”
笑着说了一句之后,顾氏就在炕上东头坐下,又吩咐冯氏东方氏和张晴也坐,便问了张起张赳两句。因张起说也要学大哥张超早日入武职,她便拧起眉头沉思片刻,这才说道:“你爹如今是丰城侯麾下的大将,正三品的将军,你要荫武职并不是什么难事。只军中世家子弟固然多,但多数却都是靠父辈荫袭不学好的。你若是以后也学他们,我可饶不了你!”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张起立时大喜,连忙跪下磕头,赌咒发誓说自己入了军职决不敢胡来偷懒。一旁的张赳想到今年秋季的秀才进学考试再次名落孙山,他顿时有些黯然。这一抹表情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住活了几十岁的顾氏。
“赳哥儿!”
张赳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见祖母正招手示意自己上前,他忙趋前几步。待到祖母伸出一只手来拉了他,又按着在炕边上坐了,他方才醒悟过来,脸上心里都有些不自在。虽说是长房长孙,但除了当初刚刚到开封的那些时日,祖母之后便当他和其他孙儿一般看待。这携着在炕上一起坐的日子,已经多久没有过了?
“你上头都是哥哥,下头虽然还有个弟弟。但毕竟还小,所以如今我担心的就只有一个你了。”顾氏端详着张赳酷似张信,同时也酷似自己那亡夫的脸庞,心中顿时紧紧揪了一下,“科举上头的事情不能强求,你三哥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除了真才实学,机缘也不可或缺,你切不可对自己没了信心。你如今才十四岁出头,这才刚起步,玉不琢不成器,多经历几次挫折对你没有坏处!”
张晴听见顾氏这番话,忍不住想到了远在山东的张越,于是之前公公提过的几句话又浮上了心头。她本以为山东距离北京极近,也不算什么贫瘠的地方,遂没有多操心。可谁知道竟然是有那样盘根错节的关系?只这些话她不好当着母亲和二婶的面说,遂岔开话题插科打诨了一番,旋即瞥了一眼犹如透明人一般的骆姨娘和张怡,将今儿个最重要的事情说了。
由于如今早就过了张贵妃的丧期,又是张赳的生日,因此一家人除了聚在一块热闹开了家宴,还依着东方氏的建议请来戏班子唱戏。趁着大伙儿都在兴致勃勃看戏的当口,张晴瞧见顾氏招手唤她,便离座而起,走过去在顾氏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
“你说的那个应城伯的孙儿,就是和越哥儿交好的孙翰?你二妹妹的性情你是知道的,若是大家族,她难能周顾得过来,怕是到时候会受了委屈藏在心里。”
“祖母,孙家虽是大家族,往日也并不在一块住,再说那是孙翰的母亲亲自对我提过这事,说是孙翰和三弟交好,听说咱们家有这么一位,她便上了心。人家并不计较二妹妹是庶出,那位孙夫人又是慈眉善目的长辈,我觉着二妹妹嫁过去不会吃苦头,否则也不会向您提。”
顾氏这才放了心,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让人去看一看吧。”
然而,张晴却还有话要说,瞧了瞧四周让丫头都退出去几步,她便将公公提过的那些话儿一五一十都对顾氏说了,又忧心忡忡地说:“三弟毕竟还年轻,我只担心那地方他顾不周全。若是能够,是不是让他回来?”
“覆水难收,不论怎么困难,他如今都回不来。”顾氏虽是头一次听到这些事,但面色只微微一变就恢复如常,“还是那句话,玉不琢不成器,外头那些风浪若是能挺过来,他以后回来自能应付裕如。他有那么多人帮忙,有那么多人照应,若是这样还顾不周全,那些寒门出身的进士又该怎么办?”
话虽这么说,顾氏手中却是紧紧握着那串刚刚从庆寿寺送来开过光的蜜蜡佛珠。想起昨儿个晚上张辅提的那件事,她心里很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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