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诗磊迟疑着究竟要怎么称呼他,忽然听到周明泰笑问,“怎么?还是熟人?”
“爸……”这个称谓叫出口,施诗磊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冰凉了。
“好久不见了。”刘郢微笑道。
他平时人看起来十分严肃,但微笑的时候还是和蔼可亲的,施诗磊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笑容。他吃力地牵了牵嘴角,也不好走往符钦若身边。
这样一招呼,就连符尹清都诧异得不得了,“这是什么情况?中明,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儿子,还这么大了?”
“哦。”刘郢恍然,转眼看向了面色发白的施诗磊。
施诗磊浑身都是僵硬的,他不想说他们之间的过去,一个字都不想多提。可是,刘郢自己不说,也只有他能说——只有他有立场说。他余光看到符爷爷不解地看着迟迟不开口的自己,已经隐约看到他就要皱起来的眉头。
刘郢对他来说,是有着养育之恩的人。他所上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都是当地最好的,并且还能在课后有单独的家教辅导外语,可以说,不能置否,那些年施诗磊就是因为刘郢才受到了最好的教育。但是他还是因为不喜欢他而离开了,在不知道真实情况的人眼里,已经是不懂事。
如果这个时候,他还是要等刘郢来说明,那么恐怕在这些长辈眼里,他就是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不仁不义的人了。
“刘叔叔是我的养父,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他收养了。”施诗磊尽自己的全力表现出温顺的模样,笑着跟两位客人解释,“不过后来我住学校,就很久没有联系了。”
他实在是不会说话,组织不出更令人信服的言语来。
正当其他人面面相觑,感到不解和惊讶时,刘郢和顺地笑了笑,只说,“雏鹰大了,总要离巢的。施施他也不是燕雀。”
施诗磊不知道应不应该谢谢他替自己解围,他只想尽快把这一茬过去,于是牵了牵嘴角,低下了头。
“怎么都下雨了,你们还站在外头呀?”符奶奶从客厅里迈步走出来,冲他们微笑挥手,“我泡了茶,要聊天,进来边喝边聊吧。”
茶叶里带着淡淡的莲香,在袅袅的青烟中飘荡着。施诗磊起身接了一杯茶,转身以后见到刘郢手里还没有茶,就知道了奶奶先把他叫过来的意思,他心里吁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双手递给了他,“爸,喝茶。”
“嗯。”刘郢正跟符爷爷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把茶水接过来闻了闻,惊讶地又抬眼看了看他,朝旁边递了个眼神,道,“坐吧。”
“坐。”符爷爷也说。
施诗磊不想坐在他身边,可就连符爷爷也说话了,他不得不就在刘郢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
他双手往膝盖上搓了搓,瞧见符钦若已经被符尹清叫往书房,忍不住还是站了起来,“符钦若……”
符钦若刚要走,听到他叫自己,看看其他人,说,“一起吧,前些日子不是也写了字吗?反正周先生也是要看的。”
“小磊的字吃过晚饭在看吧,这不是也很久没有和爸爸见面了吗?叙叙旧。”符尹清理所当然地说完,又冲爷爷奶奶笑道,“这么说还真是有点奇怪。”
符奶奶正在泡茶,听了也说,“施施啊,你就在这里陪你爸爸说说话吧。钦若,你们去看字,等会儿我做好了饭叫你们。”
施诗磊听到连奶奶都这么说,只好又重新坐了下来,一脸沮丧地看向符钦若。
“走吧。”符尹清催促了一声,看侄子的眼神不知为何多了几分责备。
符钦若微微一怔,最后看了施诗磊一眼,跟着伯父走出了客厅。
他离开以后,施诗磊就没有办法安分地坐在椅子上了。他总是觉得坐在刘郢身边就会浑身不自在。以前他还在接客的时候,如果遇到自己不喜欢的客人,也是会马上离开推给别人的。除了一开始包养他的那个老头子以外,施诗磊没有伺候过任何会让他感到不自在的人。
但他知道现在自己是不能走了。
他依稀记得之前符奶奶他们提起刘郢时候的反应,知道他们肯定是很欣赏这位有才华和文采的当代书画大师的。这样一位在所有人眼里除了严肃和孤冷以外,再无缺点的人,又有哪里不值得施诗磊尊敬呢?他怎么能撇下脸走开?且不说刘郢领养过他,就是作为一个学字的后辈,也是断不应该这样对待前辈的。
施诗磊看到符爷爷的茶杯空了,立即起身走到奶奶身边去滗一杯新的茶水。
“这个茶叶是前些日子天晴的时候,施施他拿到后院的莲花里去放的。后来雨天,睡莲好几天都没开,等到再拿出来就有些潮了。”符奶奶把新的茶水交给施诗磊,对朋友说道,“不过昨晚施施取出来,专门烘了一会儿,非但干了,花香也全进了茶叶里。可巧今天中明你就来了,这也算是天意吧。”
施诗磊端着茶水的手一僵,险些没有将茶水泼出来。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眼风见到刘郢拿起茶杯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后背有些发凉。可他还是把牵强的笑容摆设得腼腆一些,又低着头在旁边坐了下来。
符爷爷在一旁看着,说,“他在你跟前生怯了许多啊。”
刘郢把茶杯举起来在面前晃了晃,闻着茶香,遗憾道,“大概是我从前对他太严厉了吧。”
“严师手下才能交出高徒。施施以后会有大出息的。”符奶奶安慰道。
“比不上止敬吧,毕竟是二老手把手教出来的。”他淡淡笑了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年初在纽约举办的当代华人书画新秀作品展,无论在业内还是社会上都挺受好评的,而且当地报纸也做了很重要的报道。我当时人正好也在那里,有幸受邀去观看,里面就有止敬的作品。听说他的年纪以后根本难以相信,直到后来得知,他是二老的关门弟子,才略信一二。”
施诗磊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奇怪的话,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地看向了奶奶。
符奶奶看他不明不白的样子,很是惊讶,末了噗嗤一笑,道,“施施,止敬是钦若的字,怎么你不知道么?”
如此一想果然是的,施诗磊却从来没有听谁说起过,顿时怔住,脸上热热的,腼腆地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了。原来符钦若的字都已经送到国外华人圈去办展览了,可是,他在哪里呢?
他甚至不是一个别人在提起的时候,会用表字称呼的人。
施诗磊低头掰了掰自己的手指,听到符爷爷说,“钦若这人生性恬淡,平时写写画画的东西都是自己留着,最多也就和家里人一起看看。送去展览的作品,恐怕也是他伯父或者舅舅舔着脸让他创作的,否则他也不会用自己的字留名。”
“哪里有这样说自己侄子的?”老夫人听到丈夫这么说符尹清,不免开口责备道。
符爷爷冷清地笑了两声,也不解释。
“哦?”刘郢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笑道,“难怪我当时看了,只觉得笔画隐约之间刻意了一些,只当是写字的孩子年纪小,收放多少不自如。符老,这么说来,止敬他平日里自己愿意去写的东西,恐怕更见功底?”
爷爷不置可否,只是端起茶呷了一口。
“施施,不如你到书房去问止敬那些他的习作来看看?我恐怕他们在聊得起劲,我也不好去打搅了。”刘郢忽然回头对施诗磊说。
施诗磊回过神来,茫茫然抬起头,还是觉得他说的人跟他认识的符钦若对不上。
“施施,钦若这些天不是在抄赵长卿的诗词吗?我看他写那个写得挺认真的,你就拿过来让你爸爸看一看吧。”符奶奶吩咐道。
“哦,哦。”施诗磊站起来,杵了两秒,想起那个八行信笺本符钦若在昨天就抄好了,“我这就去拿。”
施诗磊从来都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一天过得这么漫长。
天阴沉沉的,不看时间,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仿佛今后的每分每秒都是这样晦暗的天气,不会再转晴,也等不来可以点灯照明的深夜。
符钦若抄好的诗集前天晚上施诗磊还放在床头读,就等他在书房刻章刻累了,回来一同睡觉。施诗磊一回到房间里,推开门就透过宁式床的床架见到放在桌上的线装本。
他走过去拿起来,打开取出里面的红叶书签,正好见到昨天读到的半阕——
无非无是。好个闲居士。
衣食不求人,又识得、三文两字。
不贪不伪,一味乐天真,三径里。
四时花,随分堪游戏。
昨夜读到这里的时候,施诗磊就听到了符钦若推门进来的声音。他想也没想,就把书签放里面一放,书丢到桌上,轻轻唤了一声,“符钦若。”
竟然连后来半阕都不愿意读了。
要是读下去,说不定也能看到最后一句——“你荣华,我自关门睡。”
施诗磊是从来不相信命运的,可符钦若却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还有这样一件他逃不开的事情。
第72章
预想不到这本诗册里还有多少一语成谶的句子,也许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施诗磊在房间里翻了好几遍书,最后才起身出门。
可刘郢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客厅了。
施诗磊去往爷爷的书房,里头空无一人,又折回后面去找符钦若。
原来所有人都来到了符钦若宽敞的书房,这边一一打开箱子里的卷轴,这边则已经在研墨挥毫。
正把字写好的周明泰抬头见到站在门口不进去的施诗磊,眼前一亮,笑道,“止敬,来前你伯父和我说,你因为没上专业院校,所以认识圈里的人不多,而今看来你就是天生的书生命,但凡臭味相投的人自然都是会遇到的。”
符钦若背对着门口,顺着周明泰的目光往回看,不禁怔了怔。
“我见这位施同学也是个手无束鸡之力的弱书生模样诶。”周明泰看旁边的人不解,遂解释一番,忽然又说,“说到这个,我当真要说说字如其人一事了。”
他放下笔,走到旁边拿起一张还没有装裱的字,轻轻打开来,冲施诗磊称赞道,“施同学,这篇《不苟》真的是你最近写就的?我看着,还以为是……几十年以后的你穿越回来写的呢!这个年纪的孩子写出这么苍劲的欧体,又不失褚体的温润之美,实在难得。”
那是他来这里过暑假以后开始写的字,《荀子》他一共写了两篇,这是其中一篇。施诗磊走进书房去,谦虚地笑了笑,“是最近写的,这篇昨天下午才写完。”
周明泰挑眉,对符尹清说,“看来我这次是没有白来,求不到符老的字,倒也是收获颇丰。——施同学,你打算写多少?”
“啊?”施诗磊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了看符钦若,才说,“是打算把《荀子》都写完的。”
“那岂不是一份巨作?真有心力。”他再度赞叹,思忖片刻,又道,“我能不能先把你这部作品给预定下来了?等你写完以后,转手与我?”
施诗磊心头一惊,不太确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符钦若。
符钦若看他很不习惯,就说,“他要写完恐怕还需一些时日,周先生如果有心想要,到时候请伯父留意联系一下就好了。”
原来真的是想要买他的作品,施诗磊觉得很不真实,就连笑容也拘谨了许多。
“那可要麻烦尹清了。”周明泰心满意足地笑笑,朝在一旁看画卷的刘郢说道,“刘中明,你还不来看看你儿子写的字?也不怕多年不见,青出于蓝了你都不知道!”
“小磊要超越中明,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明泰,你这口若悬河的习惯可得改一改了!”符尹清跟着刘郢走过来,哂笑他。他看到施诗磊手里拿着一本线装本,好奇道,“咦?这个莫非就是刚才中明提到的诗集?钦若这阵子抄的?”
符尹清说着,就把施诗磊手里的本子拿了过去,打开来跟刘郢一起看。
只见到刘郢目光稍微一晃,抬眼略为惊讶地看了符钦若一眼,再度低头去看诗集。
这下子把周明泰也吸引过了过来,凑近一看,毫不吝啬地赞道,“好标致的小楷!”
刘郢双手负在身后,在翻看了几页以后,问道,“喜欢赵仙源的词?”
符钦若不置可否,说,“随意抄一抄的。”
听到他们两个说话,施诗磊不甚舒服地咬了咬嘴唇,想了想,还是走到一旁去和奶奶说话。可他还是忍不住留意他们在说些什么,眼睛也忍不住朝他们那儿瞟。
符奶奶见状,悄声说道,“刚才你去拿词集的时候,中明看上了一幅钦若的画,想要买下来。已经跟尹清说了。”
施诗磊一怔,问,“哪一幅啊?”
“你爷爷现在手里拿着的那幅《长雨消暑图》。”符奶奶颇有些感慨,“真是少见中明还能眼低,换做是我,恐怕除非送,否则不收的。”
听见奶奶这样菲薄自己的孙儿,施诗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说,“那幅画很好看的。”
她恬然一笑,“好看是好看,可钦若毕竟是个不出世的孩子。把他的画收在家里,客人来见了,问起是个没有名号的人,总有几分掉价吧。”
施诗磊听出奶奶话语间多少有几分遗憾和惋惜,猜想她大概还是为孙子这样恬静脱尘的性格不值。毕竟就算不是要追名逐利,但也是要一展才华的年纪,这样安居一隅虚度年华,看在老人家眼里到底还是要扼腕的。
他回想起刘郢是要买符钦若的画,试探着问,“他要多少钱买啊?”
符奶奶看看他,扁着嘴巴摇了摇头,“没定,大约回头再和尹清商定吧。你也知道,钦若脑子里是没有钱这个概念的,他要是喜欢了,白送也没什么。”
施诗磊听了心里柔软了许多,但也荒凉了一些。
应该是从小就衣食无忧的关系,符钦若的确从来没有把钱放在眼里。施诗磊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符钦若因为心情不好,空着客栈里所有的房间,也不愿意让他们住进去。后来,又变成了随便住,不收一分一毫。
思及此,施诗磊不由得失笑。
“既然是习作,钦若,不如你就做个人情送给刘先生吧!”符尹清提议道,“难得你们一见面就这么投缘,中明又是小磊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