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看落款和钤印,顿时吃惊得说出话来。
就算不知道符爷爷的表字是什么,可“符”这个姓氏毕竟不多见,何况上钤印的篆他今天在分字画的时候看过了无数遍,一定就是符爷爷的印。
钤印有两个。另一个他今天也看过几次,应该是符奶奶的。这时他猛然回想起,这幅画是去年他第一次去符钦若家的时候,爷爷在书画室里描的腊梅。
原来成品是挂在这里,后头分明也写着是送给韩师傅的新春礼。
或许老一辈人的感情终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在他眼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样含糊暧昧几十年,真是没意思。可是,说不定正是因为更确定,所以才会维持这样的关系这么久。
也不知道符钦若由这些老人家带大,会有几分心思是从了他们的。
施诗磊欣赏着面前的工笔画,暗揣就算是学校国画系的教授,画得也未必比符爷爷好。工于手法也暗含写意,融会贯通,就连字都写得如寒梅般苍劲清高。
他不知不觉就在这幅字画前看了十几分钟,要不是听到符钦若他们在外头试弦,还没有回过神来。
书架上放了一叠线装古籍,施诗磊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定睛一看便愣住了——竟然是白石道人的诗集。可施诗磊记得他的善本现在非常难找,在学校里能找到的也是影印本,还需要预约才能拿到。
就这书的新旧程度来看,应该不是以前留下来的,施诗磊翻开来一看,果然不是善本。甚至不是刻本,而是誊抄本。他捧起来看了看,只觉得这个字很眼熟,有欧阳修的气貌,又含褚遂良的风韵。
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子里冒出来,难道是符钦若誊抄的?施诗磊端着本子走到字画前,认真对比了一番字画上的字,并不像符爷爷的字。
“看上什么了?”符钦若走进来,看到他捧着一本书在看,问道。
施诗磊把书摆起来,问,“这个是你抄的啊?一整本呢。”
他走近以后看清楚,点了点头,“嗯,前些年抄的。”
闻言施诗磊睁大了眼睛,二话不说就把书抱在了怀里,特别用力,“我要这个。”
“要什么?”韩师傅拿着符钦若带来的琴走进来,正巧看到施诗磊死死抱着书的模样,顿时笑了,转而正色道,“这个不能给你。”
施诗磊不过就是做做样子,被老人家看到了笑话,腼腆地笑笑,问符钦若,“怎么抄了这么一本啊?”
“韩师傅生日,当时还是穷学生,不知道要送什么,就去图书馆找了影印本回家抄的。为了找人做线装,还跑大半个京城。”符钦若看他恋恋不舍地把书合上,手还在封面上婆娑了一阵,便问韩师傅,“师傅,这个我们借回去可以吗?他看完了拿回来还给您。”
“我还想临呢。”施诗磊小声道。
韩师傅把琴放在琴案上,闻言抬头说,“你们两个不是朋友吗?你想临符钦若的字,何必非得着这一本?”
“可是……很好看啊。”施诗磊又翻开来盯了几分钟,问符钦若,“前几年是前几年?”
符钦若回忆了一下,“大三那年?”
“跟我一样大!”他又看了一眼,嘀咕道,“怎么我的字那么丑。”
施诗磊合上书,跑到韩师傅身边跪下来,央求道,“韩爷爷,这个借给我好不好?嗯……我想好好看一看呢,借几天给我吧。不会弄坏的。”
韩师傅转头看了他片刻,笑着摇了摇头,“想拿就拿走吧,谈不上什么借不借的。”
他心里一喜,可想到这毕竟是符钦若送给老先生的生日礼物,还是说,“谢谢韩爷爷!我看完了就送回来给您,不会拖着的。”
他们离开以前,施诗磊还不忘提醒老先生汤圆要赶紧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老先生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交代了他们,路上要小心。
好在施诗磊出门前背了包,他把书放在包里,半路又忍不住掏出来对着路边的灯光看了看,放回去时对正在打伞的符钦若说,“你什么时候也给我抄一本吧?”
“也抄白石的?”他言外之意就是已经答应抄了。
施诗磊眼珠子转了转,掐着腔调说,“待我再好好思量思量。”
他望出伞外,惊喜道,“啊呀!雨好像停了是不是?”
符钦若把伞拿开,又举回来,“还是有些雨的。”
他掏出手机看时间,拧着眉头想了想,嘿嘿笑道,“咱们晚点儿回去好不好?现在还没到十点半呢。”
虽然如此,可因为这场雨的缘故,街上赏灯的人已经几乎没有了,只剩下一盏盏花灯在街旁坠着还没有落地的水滴。
这雨还是冻雨,小是小,和着阴风也是冰凉。
“你还想去哪里玩?”符钦若走上桥,似乎并不想在外面久留。
“不去哪里玩。哎呀,家里不是还有爷爷奶奶嘛,我就想单独跟你在一块儿。”施诗磊突然在桥上站定了,指着河道里的河灯说,“数河灯也好。”
看着一盏盏五颜六色的河灯顺着河道慢悠悠地漂过来,符钦若点头,“那数到第五十盏,我们就回家。”
“才五十啊?”施诗磊讨价还价道,“一百好不好?”
就这河灯漂过来的情况来看,恐怕数一晚上也未必能数到第一百盏,他考虑了一下,说,“冷了、累了,就回去。”
听他没再计较河灯的数量,施诗磊笑弯了眼睛,用力点头,“嗯!”
这里的河灯比西塘的好数一些,河水流动的速度不快,河灯漂过来显得轻飘飘的,有时候他们还能说上一会儿话才等到下一盏漂到桥洞里。
夜渐渐就深了,本以为会放晴的天空在他们还没数到第五十盏时就再度下起雨来。
风刮了好一阵,冻得施诗磊直把脖子往衣服里缩,又捧起手往手心里呵气。
“阿嚏!”他原地跳了两下,没想到脚下的石板是松的,溅起的水冰凉透骨,渗进了他的雪地靴里,“啊呀,见鬼!”
冷雨把伞吹出了呼呼声,还斜斜打在了施诗磊脸上,“好痛!”他捂住脸,“冰雹?”
符钦若的头发都被吹乱了,看着被吹得乱七八糟的河灯,有几盏甚至打翻在水里,无奈叹气,说,“回去吧,也十一点多了。”
“嗯。”施诗磊走了两步,低头看靴子湿漉漉的,厌恶地骂了一声,问符钦若,“跑回去怎么样?反正打伞也是湿的。”
符钦若看看雨势,“跑吧。”
施诗磊拽过背包抱在怀里,低着头一下子就跑出了符钦若的伞下。
第43章
急急忙忙跑回来,没注意地上的水洼,不但鞋湿了,连裤腿也黏在腿上。施诗磊跑回屋檐下,忽然被雨水呛了一口,咳出了眼泪,抬头看到符钦若也跑了回来。
他揉着眼睛,稀奇地看他扫落头上的雨水,噗地笑了,“我又看到你跑步啦。”
符钦若对此并不明白,看他满脸雨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给他,“最亮那把。”
施诗磊抹掉脸上的水,把钥匙拿过来对着屋檐下的红灯笼找了一会儿,捏起一把问他,“这把?”
“试试看。”符钦若抬了抬下巴。
施诗磊捏紧了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大小正合适。他抬头对符钦若咧嘴一笑,拧开了锁,推开门。
店面已经关了灯,走廊和楼梯的灯也是熄的,只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从楼下浴室的方向传出来。他们狐疑地对视了一眼,都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才带上门,就听到了脚步声。
“奶奶还没睡?”符钦若先转身看到了披衣走过来的奶奶,讶然道。
奶奶拢了拢身上的毛线开衫,就站在厨房灯光里面,说,“这不是带伞了吗?怎么还淋得湿漉漉的?”她看到施诗磊走到亮处,吃惊得捂住嘴巴,忙不迭拖着拖鞋走过来,皱眉说,“怎么淋成这个样子?这靴子都成水鞋了。快快快,回屋里去换下来。”
施诗磊还没来得及解释,又听到奶奶说,“钦若,厨房的水烧好了,你打一盆水让施施泡泡脚,啧啧,这么冻的雨,脚一凉过不了一晚就得感冒。你俩头发都擦擦。”
“怎么烧了水?”符钦若奇了,一边问,一边把施诗磊往楼梯的方向推,知会道,“你到我屋里去,有电暖器,先暖暖。”
他还想知道究竟为什么要烧水,可符钦若这么一说,奶奶又催了一声,他只好乖乖上楼了。耐不住施诗磊上楼还是要拖拖拉拉的,可算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下过雨,家里水管老旧坏了。两位老人家不好在元宵节动换修理工,还是爷爷去修了。现在修是修好了,可是水还是黄的,要多开一阵子变清了才能用,这也是为什么浴室开着水的原因。奶奶生怕他们回来没有水用,就先打了半桶井水上来烧水。
“等我们回来,我去修也行,怎么自己去了?”符钦若抬眼看到施诗磊连楼梯都没走到一半,索性不再管他。
“谁知道你们几点回来啊?何况,他哪儿舍得让你拿扳手去做这种事?宝贝孙子了。”符奶奶笑完板起脸,催促道,“去吧,你也够湿的了。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拿去挂,给施施端盆水先暖暖脚,等下水清了再洗澡。”
她抬头看到施诗磊还愣在楼梯上,失笑摇了摇头,还是对符钦若说,“不管你们了。别闹太晚,我先回去睡了。”
“晚安。”符钦若往旁边退了小半步,给奶奶让出本来就宽敞的道路,等她回房。
奶奶回房以后,符钦若也没有抬头跟施诗磊说话。
施诗磊扶着扶手看他进了厨房,便轻手轻脚地上楼了。
这楼梯跟客栈的一样,都是木制的,时间长久了踩上去还会嘎吱嘎吱作响,什么小动静都能变大动静。施诗磊回到符钦若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片,顺着墙边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到了开关才把灯打开。
从头顶洒下来的光并不是日光灯的,而是点点烁烁的斑斓色彩,昏黄中伴着洒金。他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更是惊喜得睁大了眼。
房顶上悬挂着一盏六方宫灯,玲珑剔透,琉璃和金片点缀在灯架和灯扇上,雕刻了繁复精致的花纹,绢纱灯面上描绘了六面情景不同的蝶恋花。
施诗磊在宫灯底下的圆桌旁边坐下来,脱掉又湿又重的雪地靴丢在一旁,袜子也脱了搭在靴子上,踩上圆凳托起宫灯上的灯穗来看。上面的穗子比先前思思的那盏还要复杂很多,他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编的。
符钦若在这个时候端着一盆水进来,见到他竟然站在凳子上,顿时愣住了。
“这个灯好漂亮啊!什么时候挂这里的?”施诗磊从凳子上下来,上面还留有他一双湿脚印。
符钦若把水盆放在他脚边,也拉过一张凳子坐在旁边,说,“一直都挂这间房里,只是平时不开。这光线不够亮。”
施诗磊想起来自己也是今天才进符钦若的房间,现在才发现也不奇怪。
“真漂亮。”施诗磊把裤腿提起来,双脚放进热水里,又迅速地缩了回来。
“热?”符钦若弯腰用手试了试,“我刚刚用手肘试过,觉得正好。”
施诗磊摇摇头,“不热,是我脚太冰了。”
他说着,慢慢把双脚重新放回热水里,只觉得温暖漫上了脚心和脚背,沿着血脉窜上来,舒坦得感叹了一声。
“这盆子挺大的啊,你也把脚泡进来吧。”施诗磊看他光着脚穿一双凉拖鞋,双脚看起来没什么血色,就对他挥挥手。
符钦若犹豫片刻,把两边裤腿折起来,露出了光洁的脚踝。
施诗磊双脚取出来搭在盆子边缘,等符钦若把脚浸进水里以后再放回去。
这盆子着实挺大的,放两双脚也不嫌太挤。施诗磊捶了捶膝盖,偷偷抬眼瞥见符钦若双手撑在凳子边缘,头一直低着不知是发呆还是看水盆,眉眼都阴在额发下,含蓄着本来就薄弱的灯光。
一直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外头叮叮咚咚的雨声,似乎真的下了冰雹,打在瓦上砰砰砰作响。让房间更安静了。
施诗磊轻轻咬了咬嘴唇,忽然想起什么,“啊!我们来读词吧。”他说着转身,好不容易够到放在圆桌另一边的背包背带,把包给扯过来,掏出里面那本白石道人诗词集,“一点儿也没湿。”
符钦若抬头,看他欣欣然翻开书本,再度低下头,淡淡笑了一笑。
“你是直接照着影印本抄的吗?”施诗磊翻了几页,在一页定住。
他摇摇头,“还是挑自己喜欢的来依次抄的。”
施诗磊眨眨眼,“那你最喜欢扬州慢?”
“不是。”见到施诗磊把脚踩到自己的脚背上,符钦若稍微把脚缩了一下,“韩师傅是扬州人。”
“哦……”施诗磊了然点了点头,把本子合上双手给他,“呐,你先念。”
忽然一大块冰雹砸到了窗沿上,吓了他们一跳。
施诗磊看了一眼窗户,回头对符钦若笑了笑,“读吧。”
他垂下眼帘,还是在开口前先抿了抿嘴唇,才慢慢把词读出来,“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符钦若的声音很安静,听着听着,仿佛连雨声都安静下来了。
施诗磊看他把词读完,在他抬起头时对他笑了笑,“你声音真好听。”
他莞尔低下头,没说话。
施诗磊双手撑在圆凳两旁,低头看着他们的双脚浸泡在明晃晃的水里,都跟白玉似的。他忽然笑了一声,把脚踩到符钦若的脚背上。
他下意识就把脚给移开,反倒是溅出了水花。
施诗磊却没放过他,还是再度踏到了他的脚背上,脚趾还在上面挠了挠。
符钦若的脸瞬间就红透了,过了很久也没抬头。
“你怎么啦?”施诗磊窃笑着,明知故问道。
符钦若眉心皱得紧紧的,良久,他轻轻摇了摇头,倒是不再躲了,只说,“没什么。”
他这个样子反而让施诗磊觉得没趣,努起嘴巴点点头,“哦。”
这下子倒是安分了许多,施诗磊还是把脚踩在符钦若的脚上,听他一首一首读着词,时不时说说这个说说那个,都是跟诗句有关的东西。
读到后来,连水也渐渐凉透了。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