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眼泪会突然流下来,我并不想刻意去忍住。等恢复平静的时候,再继续手里的穿针引线。
在那三天里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透。
友舒在第三天的晚上敲响了我的门。
那天晚上她很晚才回家,陪我在地上坐了很久。
我低着头绣十字绣,眼泪一颗一颗滴落在绣布上。友舒没有多说话,只是看着我的手上下移动。
“真的替自己感到难过,”我说,“一想到傻傻的自己就心疼,疼得要命。”
友舒用手撑着下巴听着,没有其它言语。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这六年的时间是怎么样一点点爬过去的。寂寞的时候,难熬的时候,伤心难过的时候,我都怀揣着对他的向往和希望要自己好好地生活。总觉得要成为他喜爱的人,我还需要很努力去做。等有一天身上的光芒可以吸引他,打动他的时候,我就会开始幸福了,”我轻轻笑了笑,“友舒,你看过张爱玲的小说吗?”
友舒摇摇头:“你知道我一向不感兴趣的。”
“我也不大看她的小说,”我说,“可是她有一句话,我看过一次便常常想起。”
“什么?”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是满心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就是这句话。”
友舒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我轻轻笑了笑:“友舒,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低到尘埃里去仰视一个男人。以前的我对这样卑微的爱会嗤之以鼻,会觉得可笑又无聊。可是我现在真想找个洞钻进去。原来我其实跟她描述得没有区别,她是从尘埃里开出花,我是在心里长成一棵树。”
友舒叹了一口气:“干什么要这样贬低自己啊。”
“所以说我很难过,竟然不自觉就让自己变得那样卑微了。好像一直不自知,突然转头看见旁边的镜子,于是照见了尘埃里的自己。既心疼,又觉得活该。”
“那么,你哭不是因为他不喜欢你吗?”友舒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有那样的无奈,”我点点头,“更多是因为自己,是自己。”
友舒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为我抽出一张张柔软的纸巾。
第二天到公司也是下午才见到许乔。听晓雯她们说,由于客户打电话来想早点看到方案,他已经连续加了两个晚上的班,昨天也一个人在办公室做到凌晨才回家。看着他打着呵欠走进来,想到自己关机躲避的那三天,心里突然有一些愧疚。他会不会在实在很忙的时候想找我却找不到?会不会因此更坚信像我这代人都这么没用呢?
谁知这家伙不但只字不提这几天的辛苦,还心情很好地跟我打招呼:“你出关拉?”
“嗯?”我不解地看着他。
“这几天不是在闭关修炼吗?”他笑笑,“所以都没敢打扰你呢!”
“没找过我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又坏坏地笑起来:“怎么?很想我找你吧?早说啊!”
“不是,”我赶紧摆摆手,“听说你忙坏了。”
“是啊,忙死了!”说到这个,他马上又不满地瞪着我,“你也真是的,请假就真的不闻不问了?也不知道关心一下同事,主动询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事情?所以说你们靠不住吧,真是靠不住。”
我看着他轻轻微笑起来。这家伙有时候还是蛮可爱的。
见我没有反驳,他反而有些不自然了。伸手挠挠头,不耐烦地指指我的桌子:“看我干什么啊?还不收拾一下办公桌,又脏又乱的!你也看得下去!”
回到家,刚打开门,就听见孔旭房里有人走动的声音。他回来了?
我还来不及换鞋就急急地跑过去,果然看见孔旭正低着头从箱子里拿衣物出来。
“你回来了?”我趴在门框上看着他,“怎么没有跟我说一声啊?”
孔旭只是埋着头收拾,并不回答。
我愣了一下,缓缓走到他跟前:“孔旭,你怎么了?”
他整理东西的手停了一下,慢慢坐到了地上。
我心里一紧,难道他也遇到什么事了?
“孔旭,”我轻轻叫了他一声,“怎么回事啊?”
他摇摇头,还是不看我。我走到跟前蹲下,用手抬起他的脸,却惊异地发现他脸上全是未干的泪痕。
“天啊,孔旭,你怎么了?”我皱起眉头,心里顿时忐忑起来。
“若禾,”孔旭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我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
“跟我说,发生什么事了?孔旭,你跟我说。”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知道,”孔旭流下泪来,“可是,没想到会这么急,这么快。若禾,他们要将我们分开,一定要将我们分开。”
“谁啊?他们是谁?他们怎么了?”
“父母。他的父母,我的父母,”孔旭轻轻转开脸,“都知道了,要将我们分开。”
“你不是请假,是辞职了?”我惊呼起来,“怎么,怎么会这样啊?”
“十来天的假,谁会批啊,就辞职了。”孔旭淡淡地说道。
“我就说怎么会请那么久,”我皱眉看着他,“为了配合他的时间,你宁愿辞职也要去吗?他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孔旭低下头,“我爸不相信我出差的说法,打电话到公司里问。可能平日里得罪的人多,也不知道谁半遮半掩地跟他说了。他当时就气晕过去了,我妈,也,”孔旭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轻轻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我看着他,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妈他们,明天就会过来这里,”孔旭绞着手里的纸巾,“他父母,已经把他带走了。”
“怎么就都知道了?还闹得这么大?”我焦急地看着他,“孔旭,怎么办啊?”
“我们说好不会屈服的,”孔旭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不管他们怎么做,我们不会屈服的。”
我心里有很多疑问,可是话到嘴边却不忍心说出来。孔旭的认真和执著跟我一样透着一股傻傻的勇气,让人心疼,却又没办法阻止。
友舒也赶了过来,看着我们直叹气。
“你们怎么就不让人省心啊?”她责怪地看着我们,“什么事情都应该先想好后路啊?现在这样,还不都是自己逼自己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什么时候才让我不用为你们的事烦心啊?明明知道我都计划要宝宝了,还不得不替你们担惊受怕的!这样多影响宝宝的生长环境啊,你们当叔叔阿姨的,怎么就一点事都不懂啊!”
“友舒啊,”我看着她虽然责怪,其实担忧的眼神,“别说了。”
“怎么不说啊!”她不满地瞪我一眼,“你为陆飞哭得要死要活的,为他耽搁这么多年,我在旁边看着多着急,你知道吗!现在知道错了,时间能还给你吗?感情能还给你吗?为了他兴奋成什么样子了,笑都留给了他,在朋友面前就只知道哭!我不止一次想一巴掌扇醒你,知道吗!”
孔旭有些惊异地转头看了看我:“怎么回事?”
“先别管她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友舒又把矛头指向孔旭,“一直让你管好自己那张嘴,说话不要太刻薄,太挑剔。现在怎么样?得罪那么多人,被人揭穿了吧?父母明天来吗?你是该好好受一下教育了!再难受都得听着。不要再让他们伤心了!”
“友舒啊,”我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不要宝宝,先不要宝宝,好不好?”
“什么?”她愣了一下,“你脑袋气出问题了吗?胡说什么?”
“不是,”我顿了顿,“等着我,等着我一起要,不行吗?”
”周若禾!“友舒瞪着我,“不要企图转移话题,我还没说完呢!早就憋了很多话想教育一下你们两个不懂事的家伙了!给我安静一点听着!”
“别说了,不用说,”孔旭低着头,淡淡地说道,“你们理解不了我,也帮不了我,因此不用教我怎么做。我自己会处理。”
“什么?”友舒看着他,“自己处理?怎么处理?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啊?又想依着性子乱来吗?”
“明天,”孔旭看看我,又看看友舒,“让若禾去你那睡吧,你们都不用过来。”
“为什么?”我转向孔旭,“我要陪着你,要跟你一起。”
“你就别添乱了,”友舒瞪我一眼,又看着孔旭,“真的自己能处理好吗?”
孔旭嗯了一声,没有说其它的话。
友舒叹了一口气:“好好跟父母说,不要顶撞,或者先保证以后不会再联系了,至少让他们不要太激动才行啊。”
孔旭将头埋在膝盖上,没有回答。
我轻轻将手放在孔旭肩上,靠着他,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不管怎样,该面对的就打起精神面对,”友舒看着我们,“反正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你自己也该想到的。”
孔旭缓缓抬起头来:“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不会想不开吧?”友舒认真地问道。
我心里一紧,伸手拍了她一下:“别胡说!”
“他这个样子是很让人担心啊!”友舒指着孔旭,“本来就很敏感,让我怎么放心啊!”
“友舒你先出去。”我对她眨眨眼睛。
友舒愣了一下,点点头:“也对,你们臭味相投的人好好交流一下。”
友舒走出去带上了门。孔旭重又埋下头去。
“怎么办,孔旭?我很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是觉得很无力,”我看着他,“你其实比我幸福啊,因为还有一个人跟你并肩战斗。我呢?我一直是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没有人响应,没有人附和。笑是一个人笑,哭也得一个人哭。像我这样的,才是最无助,最没有力量的吧。你跟我不同,你有值得去承受压力的感情,你难过的时候,那个人也跟你一样在另一个地方难过着。可是我呢?他现在在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在做什么?是在笑,还是会不经意想到我,我都不知道。”
孔旭缓缓抬起头来:“陆飞?他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孔旭,一切都结束了,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我的鼻子又有些发酸,我稳定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不但好笑,还很悲哀,所以我是比你还可怜的人。你的压力,你的烦恼,我都理解。如果你觉得心里憋得发慌,你就好好哭一下,哭完后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只是你不要让我们担心,知道吗?”
“若禾,”孔旭看着我,“他还是离开你了,对不对?”
我轻轻笑了笑:“不是离开,他从来就没来过我这里。”
孔旭的眼里闪过一丝心疼:“我早知道会这样,早知道。若禾,你,”
“我很难过啊,孔旭,真的很难过,”我皱着眉头,“随时随地想到他,想到自己就会很难过。可是难过又怎样,能改变事实吗?能后悔着重来吗?都不能,所以我还是会打起精神生活,你也要像我一样,即使难过得想死掉,也要先保证好好活着。”
孔旭看着我,动了动嘴角,没有说话。
下班的时候,我站在公司楼下考虑该往哪边走。想听孔旭的话去友舒家,心里又很担心他。想直接回家,又想着孔旭需要空间跟父母交流。
“或者先去逛逛,晚一点再回去看看情况?”我边想边掏出手机给友舒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还是不过去了。
“回去看看也好,”友舒说,“如果不对劲,就跟我联系。如果没什么事,你就爱在哪睡在哪睡,我跟我老公一直在家,不会去别的地方。”
“知道了,”我想了想,又对她说,“友舒,可不可以等着我一起要宝宝啊,你现在还年轻,再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吧。”
“你怎么回事啊,管我干什么?先操心你的另一半在哪里的问题吧!”友舒应道,“再磨蹭,我要帮你安排相亲了啊。”
“既然是好朋友,就该等着我一起,现在不能要,知道吗?”我有些急了,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这种事是说不准的,你不懂,”友舒呵呵笑起来,“宝宝要来我也没办法啊!”
“怎么会没办法!”我不由提高了音量,“做好保护措施不就行了吗?你不要找借口了,等着我,不然绝交!”
“周若禾你脑袋被打击出毛病了吧!我先不跟你计较,以后再收拾你!今天不过来也好,我要跟老公在家里烛光晚餐!”
“晚餐就晚餐,不要搞出什么事来!”我焦急地提醒道。
“呀,听声音,现在在大街上吧?你也真说得出口,还是未婚女青年呢!不过,这实在不关你的事啊,别做无用功了。”友舒嘿嘿笑了两声。
“郑友舒,你会后悔的!”我说。
“什么?为什么?”友舒愣了一下。
“是,”我也愣了一下,“是提醒你不要得罪我,让你等我,不等的话,会后悔的。我不会放过你。”
“是吗?”友舒笑起来,“最好不要放过我,我们的友谊就是靠彼此不放过维系的,不是吗?好了,不跟你废话了,拜拜!”
我郁闷地拿着被挂断的电话,真是的,我不看见,不知道多好,现在搞得我比别人还累。
“周若禾,”许乔带笑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什么保护措施?什么啊?是什么?”
“你偷听我讲电话?”我斜眼看着他。
“你讲那么大声,方圆几百米都听到了,”他好笑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你在演讲呢!”
“什么?”我一愣,脸立刻烫起来,难道确实很大声?如果真是那样,那就丢脸死了。一想到这个,我就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许乔看着我的样子,坏坏地笑起来:“喂,刚才说的好像是成人话题呢!原来你懂得还真不少呢!”
“什么啊?”我不满地看着他,“这是常识!我又不是白痴,25岁了会不知道这点常识吗?”
“那什么时候一起探讨一下?”他故作严肃地看着我,“我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
我受不了地看着这个家伙:“那是你变态。”
“什么?”他立刻瞪起眼睛。
我冷笑了一下:“叫你不要惹我。”
他扯着嘴角似乎又想骂我,不过又似乎不好发作。
我感觉自己又小胜了一回,不由轻轻笑起来。
“心情好些了吗?”他看着我。
“嗯?”我愣了一下,难道这家伙是故意逗我开心的?虽然平时很讨厌,有些时候还真让人感动啊。于是我点点头:“嗯,好点了。”
“那就好,”他满意地展开笑容,“那么接下来该我心情好了。”
“啊?”我茫然地看着他。
“我来是提醒你,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