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白于暗处寂静里端坐,喉咙里堵了棉花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见远处火盆,窜起大片青焰,给狱卒堆了炭上去,又奄奄一息。
犹如濒死。
夏念白阖眼。
以前总盼着叶添能有个信儿,这样一来,倒希望他能在灵州多待些时日。
三日后,东南总督夏念白私通大学士杨桃一案尘埃落定。
诬陷官员腰斩弃市。
大学士杨桃官复原职,重新入阁协理朝政。
东南总督夏念白即刻回晋州平寇,不得有误。
25、寻路
两个人找了半宿的客栈。再吃了几次闭门羹后,终是捱到了东方微白。
这住店的银子钱,也算是省下了。
叶添单手牵了马,缓步与青石路板。
晨风冷凉,带了些许湿气。
总觉得这般信步徜徉,像极了昔日年少荒唐。
自己也差不多是容紫这个年纪,跟小自己几岁的夏念白一起,趁着父辈商议兵家大事的间隙,偷偷牵走了‘银蹄’跟‘白烟’,跑出了京城,竟寻不到回来的路。
旧日光景,也如这般行路十里,满饮暖阳。
当年的少年鲜衣怒马,笑靥似春光,又岂如今日这般,衣染霞霜,风流付沧桑。
叶添轻叹了口气,
想着那时的夏念白乖觉异常,却不像眼下这个,教人头疼。
叶添慢慢斜了眼,去看骑在马背上睡觉的人。
与其说是骑,不如说是趴。
又怕掉下来,拿缰绳绕了绕,将自己结结实实的绑在马背上。
这样的法子,却不是个寻常人能想得出来。
叶添眼瞧着容紫给马背挤嘟着脸睡意正酣,不经意的眼底含笑。
本想着将他叫起来换自己去睡,
如此一来,也便作罢。
垂在马侧的细白手指动了动,马背上的人忽然挣了眼,紧蹙了眉,一双冷若冰雪的眼斜睨着叶添。
叶添给容紫一脸凶相吓的不轻。
“你醒了啊。。”
“吵死人了…”
“…你看着路上空无一人,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却又如何吵你。。”叶添苦笑,“我看你是睡魔障了吧…”
“叶大人,我是说马蹄饶人清梦。”
叶添翻了翻眼,“。。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容紫扭了扭身子,急道:“快给我解开。”
“你有法子自缚,却不能自解么?”
叶添停了马,上前解缰绳
半晌后,容紫终于忍无可忍,
“不过是解个缰绳而已,叶大人并非三岁小儿,双手竟笨拙如此。”
叶添咬牙道:“白眼狼!那是因为你给系成了死结…”
容紫怔了怔:“叶添!你也竟敢…”
“你却当你是王宫贵胄么,骂你算轻的,”叶添顺口一道:“老实点,这死结越发紧了。”
叶添解不开,正欲上牙去咬,却见容紫两腿一夹马腹,那马腾蹄嘶叫,差点带走了叶添两颗门牙。
叶添眼望着马蹄绝尘,登时怒道:“将自己绑成这样,还这样大的脾气。”
瞧那马背上颠簸的身影,嘴角又忍不住上翘。
“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
翻身上马后,叶添一个不稳,却险些掉下来,忙勒紧缰绳,奋力追了上去。
只见眼前马匹慢慢停了下来,容紫歪在上头,眼底些许颓色,想通了似的。
那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瞬间便没了痕迹。
只是马背上较深的一块,兴许是给口水荫湿了。
叶添下马,与路边寻了个锋薄石片,半盏茶的时辰,才将缰绳磨破。
“以后可别再将自己系在上头了。。”叶添满头细汗。
容紫直了身子,深深看一眼叶添:“换马。”
“那马没了缰绳。。你却叫我如何驾驭。。”
“这是你那匹,我本想着它走的慢,便才睡在上头的,现在我醒了,自然要换过来。。”
“容公子…这样怕是不妥吧。。”
容紫利落下马,立在叶添眼前,眼神阴戾。
两人的距离越发近了,甚至连容紫脸上的压痕都清晰可见。
叶添后退了几步,悻悻的将断掉的缰绳系牢。
“…随你吧。。”
容紫上了自己的马,“我却是好久未睡的这样久了。”
叶添低声嘟囔,“马背上都能睡着。。谁信…”
容紫凝眸远望,轻声道:“我倒也觉得奇怪。”
叶添上马,试了试缰绳,“咱们先回那茶摊,将我的衣裳赎回来罢。”
容紫侧脸去看叶添:“这是哪里?”
“不知道?”
“那我便也寻不到回茶摊的路。”
“既然如此,就是去晋州吧。。”叶添道:“反正骑快马也不过是两三日的路程,进了晋州再寻个衣铺,也不碍事。”
容紫自衣襟里掏出舆图,观摩半晌,
“叶大人,不如先寻个人问问?”
叶添一僵,“你竟不识路…”
“若不是昨晚上走差了路…”容紫低垂了长长眼睫,翻看着舆图,“只按着图走,我还是清楚的,眼下这样,只能先问。”
“说白了,到底还是不认路…”叶添气血攻心,“徽王到底给哪颗老参补得头昏脑胀,竟挑了你来。”
容紫凤眸一抬,“若换成了别人,想叶大人却也不好带着灵州使者,又入城跟总督要那一万两白银吧…”
叶添静默,又勉强咧开了嘴笑,“又有何难,反正也是总督自己的意思…”
容紫冷哼一声,“既然互市是假,何至于给那么多银子,除了因叶大人信口胡诌,却还能有什么理由?”
叶添手心汗湿,面儿上强装了一副悠哉摸样,随手指了路旁一株本氏木兰,转了话儿道:“此花甚美。”
容紫笑容极浅:“给我说中了心事,叶大人却是在羞愧么?”
叶添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过是忽闻得空中异香,顿觉馥郁袭人,不由得感慨罢了。”
语毕,便眼瞧着一条黄犬摇尾上前,低头细嗅木兰,抬腿便浇上去一泡热乎乎的狗尿。
叶添面露颓意,垂头狠夹了马腹,讷讷的快跑几步。
容紫唇边浮起一抹讥讽笑容,
“叶大人,你又不知道路,这是往哪里去?”
叶添闻言,猛的勒住了马,“吹风而已。”
容紫道:“昨晚我给你的糖包呢?”
叶添瞪大了眼,“我竟给忘在桌子上了…”
容紫难掩失望,“那先寻个人问路罢。”
良久功夫,两人走了几条街,也未见半个人影儿,偶有山风吹过,将容紫脑后碎发簌簌扶起,露出几丝银白。
容紫侧脸,瞧一眼叶添,“你看什么?”
叶添赶忙正回了头,“莫非是我花了眼,总觉得你头上有几根白发。”
容紫音色冷清,“确实有。”
“少年生华发,相思去红颜,”叶添道:“莫非,你这是在想谁?”
容紫一凛,深黑斜挑的眸子叶有了水化惊溅的波纹。
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就像当日心事付瑶琴一样,未料这叶添竟是知音。
总觉得,有些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做了一场梦,那短促的念头,不过是假象罢了。
叶添并未察觉容紫的异样,只见他不搭理自己,便裹紧了小衣,不再言语了。
过了一会,才瞧见一个早期犁田的老农。
三个人刚好相向而视。
那老农斗摘下头顶斗笠,满眼惊悸,竟连话也有些说不利索,“这…这不是昨晚上贵喜巷子里的男娼么。。”
“贵喜巷子?”
“没错,昨晚上老夫要出一两银子来着。”
“老人家…看您这摸样,想也年入花甲了吧。。。。”叶添讷讷道:“当真是宝刀未老。。”
老农很是欢喜,“不敢当,不敢当。”
叶添笑道:“既然是容儿的老恩客,那到正巧,我俩正想着去晋州,寻不着路,还望老人家指点。”
老农盯着容紫,眼底难掩失落,“这样快,就从良了…”
容紫见状忙下了马,急急的走上前去。
“却不知这附近有没有卖糖包的地方?”
叶添闻言,险些从马上爹下来。
“容公子…赶路要紧啊…”
26、抵达 。。。
日头给大片的墨云遮着,似升未升,瞧不见个完整摸样。
接连几日;路上也寻不着半个人影。
两个人骑马跑了一整天,终是有些累了,便下来歇气。
天阴凄凄的。
“也不知先前那老农指路的对不对…”叶添在地上蹲了半晌,忽然开口。
容紫头也不抬,翻着手里舆图,声音极轻,“按道理,该是到了晋州地界了。”
叶添四下里张望,可眼前除了一片浓烈苍翠;却也没有别的。
“咱们已经走了整整四日,”叶添面色颓然,“可看这样子还差的远呢。”
容紫将舆图收入衣襟,“方向是没错,顶多是绕了弯子。”
叶添直了腰身,弹了弹小衣上的一小簇灰尘,“在镇子里买的干粮也吃完了,若是还不到晋州,怕是你我只得饿死在这荒山野岭里了。”
容紫似乎是没听见,目不转睛的盯着身侧苍劲,。
时值八月,正是桂子飘香,中秋待月。
那满树的桂花脂粉一样,香气馥郁,给人嗅到了,徒增了一丝幽怨。
叶添瞟一眼容紫。
即便是没日没夜的赶了几天的路,容紫的气色也是未见一点颓色,反而越发的面白唇红,自有一派说不出的风情绮丽。
几日相处下来,两人虽说还是时常斗嘴,却全然没有了初识的生疏,有些事情叶添看的明白;心里也清楚。
异乡异客,佳节思亲,眼下这小子定是睹物思情,又要恨起毁他故里的阎雄了。
“怎么,”叶添道:“莫不是想起往年这个时候,自家人围坐一起尝酥饴品桂浆了?”
容紫转过头去看叶添,“围坐一起?我却是从未有过这种时候。”
叶添笑道:“难道你那边的习俗不兴这个…”
“那倒不是,”容紫竟毫不避讳,直视着他道:“我娘不过是不得宠的妾而已,平日里都是给大妃们排挤的,我也便成了讨人嫌的儿子。以至于每此佳节,都是与我娘两人度过。”
“大妃?”
“…那不过是我哥哥的名讳,”容紫深知口误,随便搪塞了一句,“容大妃。”
“你爹取的名字真是相差甚远,”叶添有些愕然,“听上去,你哥却更像你爹弃之如草芥的儿子…”
容紫不开口,深知这个人,一向的没正经。
叶添又道:“你倒是能忍。”
“那又怎样,我总该替我娘想想。”
“忍辱负重这点倒像是你的为人,可却同你的性子大相径庭,”叶添斜了眼去瞧他,“想是你的哥哥们没少遭了你下的绊儿吧。”
容紫闻言一笑,拧了半晌的眉头终是舒展开来。
叶却也跟着笑起来道:“无妨,你我还是快些赶路,待到了晋安,我邀你到府上共饮花雕。”
容紫眼睫微微闪烁,“你家?”
叶添一笑:“你竟给忘了,我家住京城。”
容紫道:“想起来了,你常年跟人征战在外。”
又闲话一般问了一嘴,“却不知你这样常年在外,家里也是放心不下吧。”
“京城那个也称不上是家里,”叶添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家早些年就给抄了,便也没那些牵挂。”
容紫眼睫一抬,“为何抄了?”
叶添一脸轻描淡写,“我爹因误战事,惹的龙颜大怒,便给砍了。”
容紫窥探着叶添的神情,却也未发现什么异样,“令尊竟是将帅。。”
叶添道:“哪里,不过是个副将。”
“打了败仗,论罪责自然是将帅首当其冲,”容紫道:“如此,令尊该是那被殃及的池鱼。”
叶添紧蹙了浓眉,莫名的流出些郁郁寡欢的感觉来。
“那倒不是,将帅安然无事。”
容紫闻言,眸光潋滟,“原来令尊是给人顶罪。。”
叶添忽然静默不语。
半晌,又开口道:“正是,所谓舍车保帅就是如此。”
***
待抵达了总督府,已是将近三更天。
院子里静的出奇。
夏念白衣黑如墨,脸色却白的透明。
“夏总督,到了。”随行的侍卫挑帘上前,语气低沉。
夏念白面容淡漠,跟着伸出了手,与镀银月色下,显得分外的晶莹。
侍卫忙会意的去抓他的手,只觉的这夏总督手心一片冷湿,待扶其下车后,抬眼去看他的背影,一块一块的,像是衣服上的锦绣,却又不像。
夏念白给疼痛逼的面无血色。
虽说是离京之前给鞭伤上了药,但经不住这几日在马车上折腾,背上的血水粘在衣服上,越发的痛入骨髓。
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立定在原地,想着进屋,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步子。
身侧的侍卫觉得不对,便低声试探了一句,“夏总督?”
舒璎正脱着两腮,盯着烛心发呆,听得外面悉嗦作响,忙坐定了身子,瞪了一双杏仁眼,仔细听了半晌。
待听得隔屋养马的小李子低低的叫唤了一声‘大人’,舒璎便腾的一声站起来,推了门儿跑出去。
瞧见大门口那个身形挺拔影子,又赶了几步,登时鼻子泛酸,“少爷…”
夏念白冷漠而俊俏的面容,冰封般纹丝不动。
舒璎欢欢喜喜的上前,高兴的有些语无伦次,“少爷您可回来了,前些日子,奴婢听说上面下了旨意,说是少爷又能回家了,奴婢夜夜等着,只盼着少爷平安。。”
话音未落,却觉的身侧一空。
舒璎低头去看趴在地上的人,这回是真的要哭出来。
一小拨人围上去将人抱起来,往卧房处抬。
舒璎红了眼,上前帮着扶住了,碰触之处,尽是一片灼热。
几个人不敢耽搁,忙将人抱上了床榻。
舒璎遣散了护送的侍卫,收拾妥当后,自己则守在一旁,看婆子们给夏念白除去外衣,露出给血染花了的中衣。
下人们互相看看,谁也不敢再动半个指头。
舒璎急的跺脚,忙跑出去请郎中。
时入五更,总督府内由着郎中大夫络绎不绝。
说是伤口化脓,使人发了热,倒也不是大病,只需先退了烧,再做其他。
一干人与身边伺候着,灌汤换药,端盆递水,尽心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