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以希想着里面的温度应该很低,毕竟大体还是得在低温下才不会腐坏太快,他的工作想来真是异常辛苦,光是方才开门那瞬间袭来的冷空气就让她颤了下。
她站在玻璃窗前,见林芝慧安静坐在里头的沙发椅上;她移动目光,将乌黑的眼睛定在里头那人身上。
只知道他在礼仪公司上班,很忙,常常要去搬运大体,可她不知道原来他有一手缝补和化妆的好功夫,而这刻见他身着高领白衬衣和笔挺的黑西裤,外罩半透明全身防护衣,还有口罩、手套和防护帽时,才又知道他工作时是如此正经肃穆的姿态。
见他将工具箱搁一旁后,和女同事站在大体脚尾行了个诚意十足的鞠躬礼后,就看他们分别帮林妈妈脱去一只鞋;接着女同事的手探到覆在大体上的毛巾下,不知做着什么,不多久就看她手中多了件尿布,然后她拿卫生纸和毛巾探进大毛巾下做擦拭工作。
也许是顾虑林妈妈是女的,是以他做的是林妈妈脸部的擦拭工作。她见他拿着毛巾小心地擦着林妈妈的脸,还有耳朵、脖子,连手指、脚趾都擦得仔细。
他脱下手中手套,又换了双新手套戴上,然后拿着他的工具箱坐在林妈妈脸颊边,打开工具箱,拿出一些用品时,她才知道那原来是化妆箱。他低脸,细心修眉、推粉底液、拍蜜粉、画眉、扑腮红……
他看林妈妈的目光好专注,态度那样谦卑,好像面对的是他的亲人似的,这一面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他那么爱面子的人,却能为一个不认识的往生者做到这种地步,可她却误会他,她觉得心里满满的感动,也满是歉意,又觉得骄骄。
陈以希就站在窗边看着里头,直到他和女同事帮林妈妈穿上新衣、新袜、新鞋,拿掉大毛巾后,她见他又站到脚尾,和女同事再次对林妈妈行礼,然后脱了身上的防护衣帽、手套和口罩后,提着化妆箱走出来。
「都好了?」陈以希靠了过去。
「嗯。」他态度仍旧冷冰冰。
他还在气那夜她说的话吧,所以才这么冷漠。她轻叹了声,看向玻璃窗,见林芝慧就站在林妈妈身侧。「芝慧还在里面做什么?」
「母女有话想说,就让她在里面再待一会吧,等一下放板工人和入殓人员会过来协助进行入殓仪式。我还有工作要先回公司,你还要待在这里?」张启瑞依然没什么表情地说,看上去有些严肃。
「嗯,想再陪一下芝慧。」
「这星期不是小夜?你下午还要上班,现在不睡觉,有精神工作吗?回去睡一觉,这边的事有我们公司的同仁会处理。」他淡淡地说。
他这番关心的话听得她心口暖热,这是否表示他气消了?她有些开心地说:「晚一点就回去了。」
他张唇想说些什么,一旁同事好奇地直盯着他们瞧,他看了陈以希一眼,平声道:「我先回公司了。」随即转身和女同事一同离开。
陈以希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怎地,忽然追了上去。「启瑞。」她不敢大声喊,在靠近他时轻唤了声。
张启瑞止步,回身看她。
「你……」她眨眨眼,迟疑两秒后说:「你好棒哦。」她微微笑着,眼眶却漫染出一片水光。
她的瞳仁很黑,此刻薄薄泪光中带着浓浓的崇拜,张启瑞突感不好意思,也有些错愕她的态度,加上女同事还在一旁,他脸皮禁不住窜起热意,只得故作矜持道:「没什么,这是我们该做的事。」
「可是我觉得……就是好感动……」她眼眶好湿好湿,想哭却又不敢哭。「我不知道你……你们的工作这么了不起,所以……嗯,对不起,我、我误会你了,也谢谢你……芝慧有打电话给我,说你帮她垫钱的事,我、我全都知道了,你、我……我想……」
她落着泪想解释,但又说不出完整句子的模样还真是可怜。他掀唇欲说些什么,可想起同事在一旁,要他在同事面前摆出温柔模样,他哪做得到!
咳了声,他道:「好了,别在这里说这些,我先走了。」说罢,与同事准备离去,却在踏出步伐时又顿住。
张先生,谢谢你。陈小姐,也谢谢你。
是一道未曾听过的女性嗓音幽幽传来,音色有点沉,听起来像是有了年纪了。张启瑞似是意识到什么,深眸微侧,果然,在长廊另一端,有团半透明的影像,那影像身上的衣物,还有那张脸,可不就是他方才为她化妆的林母吗!
那影像周遭泛着略显温暖的金芒,一团和气,接着逐渐淡薄,终至消失他眼前;他想,会散发出那样的光芒应该是在那世界过得很安稳,来道谢是因为她满意他为她上的妆吗?
他心里觉得有些发烫。自己走这行,最终也是希望能为逝去的人做点什么,让他们一路好走,如今得到感谢,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令他高兴的?
只是……他倏然想起林母还提了陈小姐,他心尖一颤,转过面庞——
陈以希苍白着圆脸,红唇少了原有的粉嫩,乌瞳慌转着,似是受了惊吓,然后她的臂膀突然被用力握住,随即就见她侧过有些慌色的脸蛋,启唇时,那张稍显苍白的小嘴还颤颤的。
「你、你有没有……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她听见有人说话,真的有人在说话!那个人感谢张先生,也感谢陈小姐,在场的张先生和陈小姐还能有谁?而她面前无人,右侧无人,身后也无人,仅有左侧的他与他同事,可他同事声音稍显稚嫩,但她听见的声音略显苍老,她背夺一凛,想起他的特殊体质,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敢确定。
「什么声音?」张启瑞知道她听见了,这让他眉心皱了起来,他看向女同事,问道:「刚刚有什么声音吗?」
「啊?」女同事根本不明白发生何事,一脸莫名其妙地问:「刚刚有什么声音吗?」
「我是在问你。」张启瑞翻了个白眼。
「我没听见有什么声音啊,瑞哥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张启瑞回眸看着陈以希,安抚道:「你看,哪有什么声音,应该是你这几天太累了,所以现在赶快回去休息。」
「可是……」
「芝慧出来了。」他微侧的目光觑见洗穿化殓室门被推开。
「啊?喔。」陈以希转身看着方走出的林芝慧,匆忙对他道:「我去陪她。」蹦蹦蹦跑掉了。
张启瑞看着那圆润的背影,心里忖度的是——她有没有看见林母?
踏出儿童医院大门,陈以希两手放在口袋里,低着头走路。
今年的冬天好冷,已经连续低温多日了,还不见回暖,而大半夜的气温更是往下直落。她扯扯外套拉炼,发现已被她拉到最高了,可还是觉得有冷风钻进身子里,她冷得缩起脖子,直发颤。
倏然想起什么,她停步,拿下背包,从里头抽出那条粉色的围巾,将之绕上脖颈处——还好有带它出门。
她搓搓两手,又把手心藏入口袋,望向前头幽暗的机车停车处,内心陡升一股惊怕。深呼息后,她快步走向停车场,可钥匙都还没拿出来,就先听闻一道声嗓。
「陈小胖。」
「哇!」陈以希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片刻,意识到自己认识那声音时,她转过身子。「你——」见到是那人时,讶然膛眸。
「走路都没在看路,低着头走是有黄金可捡吗?大半夜的,背后跟了个男人也不晓得。」他从她步出医院大门便跟随在她身后,她却一点都没察觉,再不喊住她,她机车骑了就跑了。
她抿了下嘴,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张启瑞挑眉。「难不成我大半夜出现在这里是在梦游?」
她是有想到他是来等她的。不过她很意外,毕竟两人上次一吵后,他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仅只早上在医院的洗穿化殓室外遇上。因为意外他出现在这,问出来的话便显得愚蠢。
「我想说……我自己有骑车的……」知道他看在她的面子上,为芝慧做了那么多后,她心里对他好歉疚。
「所以你意思是我太鸡婆,你一点也不想让我接你回家?」他双背抱胸,似笑非笑的。
陈以希愣了半秒,很是心虚。「不是啦。」她瞅着他,问道;「你、你还在跟我生气吗?」
他还跟她生气吗?其实不气了。事买上,那当下确实很气,可事后回想,她也只是想帮她的好友罢了,何况他也知道自己对林芝慧开过的玩笑是过火了点,即便他不认为林母发生意外与他的玩笑话有关,可中国人对这种事的确是敏感,他确实不该开那样的玩笑,也因此在得知林母生前罹癌、林芝慧背着极大的经济压力时,二话不说便对老板说他要帮林芝慧付一半费用;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先指责他一顿,他面子上挂不住,又觉得她似乎在意林芝慧比在意他多一点,于是他火了。
张启瑞眯起深眸,问;「那你觉得我还在生气吗?」
「……嗯,你、你这几天都不见人,早上在医院帮林妈妈化妆时,跟我说话也是端着一张脸,冷冰冰的,应该还是在生我的气……」
「这几天是因为很忙,要过年了,事情会比狡多。」这事很玄,也是他进入这一行才发现的。他发现一到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农历新年前后,公司总会特别忙,而忙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往生的人特别多,好像都约好要在这四大节日离开似的。像他方才就是在帮一个在医院往生的老人家做净身穿衣的工作,才忙列这么晚。
略顿,又解释:「至于你说的什么我端着一张脸,又什么冷冰冰的……拜托,小姐,你也帮帮忙,难道我在家属面前要笑咪咪?人家会以为我们这些礼仪师很不专业、很没礼貌、很不尊重丧家。」
也对。她看他那位女同事从头到尾也是没有笑容,还有那个礼仪师助理叫什么坤的那一个,也是面无表情的,原来那是为了体谅家属的心情——
「那你是不是气消了?」顿了几秒,陈以希突然弯身,做了个鞠躬礼。「对不起,是我没把事情弄清楚。我以为你不喜欢芝慧,所以不愿意帮她,却没想到你在更早之前已经先帮她垫了费用了。我、我早上看你帮林妈妈上妆时,好专业又小心,表情也很温柔,我觉得好感动,更觉得自己那样误会你很不对……你、你可以不生气了吗?」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如果我还生气的话,你会怎么做?」
「嗯……」她想了想,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给我读十遍心经!」张启瑞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
「啊?」他好像很爱心经?
「早上你问我听见什么声音,现在换我问你,那你听见什么声音?」
「我……我、我听见有人跟我道谢,也跟你道谢,可是、可是……」想起早上那平空出现的声音,她脸色略转青白,深呼息后才道;「可是我没看见有人啊,但我真的有听到声音……」
张启瑞皱起肩。「你只有听见声音但没见到什么身影?」
「嗯,有听见声音,可是没看到人,所以感觉很毛。」现在想起可能自己遇上灵体,背脊还是一阵凉。
第二十二章
他敛眼默思几秒,道:「那是林芝慧的妈妈,她应该是在感谢你陪着芝慧。」
「你有看到她是不是?」她睁大乌眸,两手紧抓他手臂。
「嗯。她看上去过得很不错。」张启瑞扫了眼她紧抓自己臂膀的手,淡点下颔,又说:「所以我才说要多读心经,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往生者若已心无置罣碍,对人世没有执着,就不会在阳世流连徘徊。那些会在阳世徘徊不去的,都是对这人世还有不甘、不愿的。她妈妈一直没出现,那很好啊,我不懂为什么你会那么坚持要我去和她妈妈接触,她在那边一定过得好好的,我干嘛去打扰?她不托梦给她女儿,可能是希望她女儿能放下对她的依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阴阳殊途,何必因为自我的留恋而去干扰对方?还想要观落阴!」
「我只是觉得芝慧好孤单,她妈妈走了,她就只剩一个人了。她不像我还有爸爸妈妈,还有张妈妈、启惟哥和你,看她那么想念她妈妈,我才想要帮她什么嘛……」
他也不是不能明白她的心情,只是当时很气恼她对他的误解。「帮忙也要看自己的能力不是吗?而且你也没为我想过,要是她妈妈的灵体不是那么友善,缠上我怎么办?」
「我、我知道了嘛,早上……早上明白那种感受了……」经过早上那个特殊的接触,虽知道对方是好意,却也的确令她感到害怕。她总算明白了为何那晚他会说出「还是你以为跟灵体接触很好玩?或是你觉得我很乐意看见那些你们看不到的?」那样的话来。
见她眼神有些不安,张启瑞想起方才喊她时她那吓了一跳的反应。
「陈以希,你会怕?」
「啊?怕什么?」
「鬼呀。」
「嘘嘘嘘!你别讲啦。」陈以希踮足,捣住他嘴。
他拉下她手心。「为什么不能讲?」
「我听说半夜讲那个字,会把他们引来的……」她小小声地说。
她果然是怕的。
张启瑞瞪着她。「你哪听来的?如果是那样,那么一堆人在半夜讲鬼故事,不都引来一堆在旁边?根本没这种事,别自己吓自己。真要说,我眼前倒是有一只胆小鬼。」话说完,把她的手从她外套口袋里掏出,握在自己掌间,往另一头走。「走了,我载你回去。我明天白天有假,再送你过来上班。不过明晚我值班,你得骑车回去。」
本来还带凉意的手心被他握住,热度腾升,陈以希看着包覆自个儿手心的大掌,再觑他眉眼温柔的侧颜,知他气消了,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改勾住他肘弯,几乎半边身子都贴在他身侧了。
张启瑞侧畔看她,盯着被她紧抱住的手臂,问:「你干嘛?发春啊?」
她瞋他一眼。「你才发春!」一拳打在他腰侧。
他夸张地唉唷一声,朗声大笑。
洗过澡,也把衣服洗了晾了后,张启瑞准备上床就寝时,房门响了两声。
「启瑞,你睡了吗?」是陈以希的声音。
他拉开房门,就见她长发散着,有些凌乱,身上睡衣也略皱,怀里抱了个枕头,应当是在床上躺了一会,不知为何又起床吧。
「你还没睡?」他让她先洗澡,之后他澡洗了衣服也都洗好晾好,没道理她还没睡着。
「嗯——」陈以希看着他,一脸为难。
「干嘛摆这种脸?」
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向他身后的床铺。「我觉得……你的床满大的。」
抱着枕头敲他房门,又这种表情……张启瑞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