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陆臻条件反射似的出列。
“你今天打了我一拳,当然啊……没打着,本来想就这么算了,可是这样一来,我这教官的脸就有点挂不住……”夏明朗挺诚恳地看着他,像是真的在与他商量着什么:“不如这样吧,扣五分,给我个面子。”
陆臻没出声,只是嘴角的咬肌绷起了一条线。
“不想扣分啊……”夏明朗的神色越发的温柔可亲:“也行,谁让我这人心软呢,那么一分十圈,五十圈!给你个机会,把这五分给赚回来,你选哪个?”
“五十圈!”陆臻毫不犹豫的。
“那好,现在就去吧!”夏明朗头一偏。
陆臻身体一僵,但马上起步出发,奔着操场而去。
“别那么急,在跑道边上先等着我!反正跑再快也赶不上吃饭了。”夏明朗在他背后大吼了一声,陆臻没停,反而跑得更快了些。
夏明朗又交待了两句,便由郑楷带队,把这帮蔫菜叶子给拎走,只是方进押后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伸手在脖子上作势划拉了几刀,轻声笑道:“好歹给人留口气,别整死了!”
夏明朗作势欲踢,方进自然蹿得像豹子一样快,一溜烟地往前面去了。
等夏明朗溜达到操场的时候,陆臻正在跑道上拉筋做准备活动。
“跑吧,还等什么呢,跑完,我好去吃饭。”夏明朗在主席台的边上坐下,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开始抽。
陆臻马上拔腿开跑,只听见背后有人在嚷着:“哎,我说,别停啊,什么时候停了什么时候算数,就算是爬也给我爬下去。”这话忒狠,像鞭子似的一抽,陆臻又跑得快了些。
金乌落沉,暮色四合,整个基地变安静了下来,远处的人们都列着队往食堂去,操场上只有一个灰黄色的身影在奔跑,枯燥地奔跑着。
夏明朗坐在主席台的边沿,一条腿屈膝抱在胸前,另一条腿便这么晃晃荡荡地垂着,陆战靴早就被拔了下来,扔在一边。挟烟的手搁在膝盖上,偶尔抽一口,袅袅的蓝烟模糊在暮色里。
这小子倒算是很能跑,二十多圈了,速度不快,但是很稳定。从一开始的50公里越野吐得晕天黑地,到现在,他的体能上升得很快,是个具有坚韧品格的孩子,夏明朗在心里打着分。
虽然个性略有浮躁,好在内心博大,即使争强好胜却也可以在盛怒中控制自己的情绪,勇于发现并改正错误。是个难得的具有怀疑精神却不偏执自我的人。
我想对你更负责一点,看着那道身影在艰难却坚定地前进,夏明朗脸上有一丝隐约的笑意。
太聪明的人,容易轻率,因为一切成绩都得到得太容易,可惜真实的战场残酷而平等,子弹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学历就绕开路走,用轻率的态度面对生死,越是无畏越会送命。
必死者,可杀;必生者,可虏。
我可以靠我的技术杀掉狂言生死的人,用我的勇气俘虏贪生怕死之辈,只有珍爱生命并郑重对待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勇士。
这是一只才刚刚起飞的鹰,夏明朗很高兴可以在他人生路上帮他加一把劲。
那会是个值得的孩子。
虽然在那个时刻,夏明朗还不知道,他会有多值得。
注:故军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孙子兵法》
4。
夏明朗自顾自地走了一会神,再抬头却惊讶地发现操场上没人了。
“不会吧!”夏明朗心里嘀咕着,一边穿了鞋跳下主席台,绕着操场走了半圈才看到一个脏兮兮的泥猴子正在地上爬。发财跟在他身慢慢踱着步子,好奇而困惑地凑过去嗅嗅他,扭头向夏明朗“汪、汪……”叫了两声。夏明朗顿时笑了起来,跑了两步跑到他们身边去。
“报告教官,我没停!”陆臻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马上分辩道。
“挺会抓语病啊!没事,爬吧!”夏明朗笑嘻嘻地跟在旁边走,像溜狗似的,发财显然误会了眼前的局势,心花怒放地蹭着夏明朗的小腿撒娇,又跳过去扯着陆臻的作训服试图让他爬快一点好跟上自己的脚步。
陆臻大概是真的累得狠了,饶是如此折腾都没能让他爬起来跑,又过了一会,夏明朗倒有些不耐烦了,问道:“还有几圈了?”
“四圈半。”
“哦,”夏明朗伸手看看表,“我说,再快点成吗?厨师快下班了,别害我吃不上饭呀!”
陆臻咬了咬牙,双手用力撑地爬起,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
“跑快点!”夏明朗跟在他背后,时不时地用语言刺激一下,或者找空在屁股上踹一脚,最后那四圈半居然跑得比中间那段还快了些。
陆臻一摸线人就瘫了,大字型倒在地上,夏明朗怕他抽筋,不停地在他腿上踢来踢去,骂道:“起来,才跑那么点路,至于吗?”
才跑那么点路?陆臻已经累得没心思同这恶魔争论了。
是的,50圈是不算什么,可是再算上今天这一整天的运动量呢?
夏明朗见他呼吸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便一脚把人踢翻了个身,揪着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拖着走:“走吧,陪我去吃饭。”
陆臻无力反抗,只好拼命硬撑,用已经软得像豆腐似的两条腿来跟上夏明朗的步伐。发财以狗的直觉一眼看出他们这是要去食堂,心怀大悦,乐颠颠地跟在夏明朗身边。
发财不是军犬,没受过什么专业的军事训练,一直放在操场上散养,是麒麟基地群宠级的生物,所以为狗狡猾个性嚣张,吃饭必然上桌子,夏天一准蹭空调。夏明朗还没落座,它已经轻轻一跃而上,在餐桌上转了个圈坐下,尾巴摇得哗哗的。
于是从上往下,桌上蹲着发财,凳上坐着夏明朗,地上歪着陆臻,没办法,太累了,凳子坐不住,还是歪地上舒服点。
基地的伙食一贯很有水准,校官的小灶就更不必说了,夏明朗号称他累了,汤汤菜菜的点了好几个,啤酒送过来时他随手一握,高声笑道:“陈师傅,不够冰啊,这温吞吞的连发财都不要喝啊!对不,发财!”
发财汪汪叫了两声。
陈师傅笑骂:“过来换!”
发财歪头叼起啤酒跳下桌,不一会换了更冰的屁颠屁颠地蹿回来。夏明朗接过酒瓶用拇指一推轻松撬开瓶盖,往发财嘴里灌了几口。
菜很香,馒头也很香,啤酒的气味更是把干渴这种比饥饿更难熬的折磨也勾了出来。陆臻慢慢蜷曲起身体,闭上眼睛忍耐胃部的抽痛,喃喃自语:这猪狗不如的人生!
夏明朗用一个空碗给发财装骨头,还时不时地讨价还价之:红烧肉咸了,你不能吃……嗯,排骨好,排骨炖得酥,乖狗来一块……
陆臻闭上眼睛却关不了耳朵,心中咬牙切齿:稳住啊,稳住!我还有一包压缩饼干在呢,徐知着这人够机灵应该会记得给我藏个包子啥的,忍过去,忍过去,别让这混蛋看笑话,回去吃点东西,睡一觉,老子明天继续同你磕,我就不信你真能逼死我……
“陆臻,私藏食物,好像不太合规矩,不过念在你初犯,我就不扣你分了。”夏明朗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悠闲地喝了一口酒,声音也是一脉悠闲的残忍。
陆臻蓦然瞪大了眼睛。
“陆臻,只要在合理的规则之内,我其实挺欣赏你这种不惜与我斗智斗勇的劲头。我知道你们那屋喜欢在丰年顺俩包子回去备着,不过你放心,今天有郑楷在,你们屋那位,长八只手也没办法给你带回去一粒米。”
合理规则之内?!
我靠!陆臻简直想骂娘,去他妈的合理的规则!
“另外,看在你今天这么辛苦的份上,给你透个风,明天15公里武装泅渡,我打算在终点处烤一只兔子,先到先得。对了,你们屋那位游泳技术好点了没?能达到整体水平吧?你别这么瞪着我,你没事,我还不知道吗?这茬兵就数你最能游了。”夏明朗拎了杯啤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容和蔼可亲到欠扁的地步。
最能游?陆臻都快哭了,以他现在这种身体状态,明天不在半道上淹死,就已经命很大了。
“小鬼,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在虐待你。”夏明朗很无辜似的叹口气,转回头去继续吃饭,还拿着雪白的大馒头逼迫发财啃下,发财身为一只狗,自然有狗的坚持,迫于夏明朗的淫威啃了一只之后就开始耍滑头,摇头摆尾地终于把另一只淡而无味的非肉类食品踢到了桌子底下。
我靠!陆臻的眼睛深深被那一片雪白所刺透,恶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夏明朗一脸严肃地与发财湿润而无辜的圆眼睛对视良久,最后叹气说:“你看,现在怎么办?本来我还可以帮你吃了它,但是现在你想不吃都不行了!”
发财伏下身子呜呜叫了两声,忽然从桌子上蹿下去,叼起大馒头递到陆臻跟前,是的……在这样的危难时刻,发财非常有同类爱地想到刚刚与它一起被遛的另外一只“狗”,反正“它”看起来好像很饿很想吃不是么?
陆臻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如何拒绝这份来自非人类生物的友情馈赠,只能目瞪口呆地僵硬着把馒头接过去。
夏明朗哈哈大笑:“哎……宝贝儿你真是!不过,陆臻你饿不饿?承蒙它这么看得起你,你要觉得饿,就吃了吧。”
你……这刺激大概真的太大了点,陆臻居然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用一双清亮逼人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夏明朗,夏明朗被那束目光刺得略缩了一下,心道:嗨,小子,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会内疚的。可是想归想,说出来的话却只有更加的欠扁:“怎么?不饿吗?”
陆臻咽了口唾沫:“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浪费不太好。”夏明朗笑嘻嘻的:“你又忘记说报告了,另外,和教官说话要用尊敬的口气。”
陆臻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只是瞪着,一字不发。
“真不吃?”夏明朗低下头去看陆臻,眼神有一种危险探究的意味,慢慢地靠到他耳边去说道:“明天,15公里武装泅渡,你不吃,确定可以游过去吗?”
一个馒头,约合50克碳水化合物干重,约合蛋白质……
陆臻努力想把眼前这个灰扑扑的东西看成某种单纯的营养组分。
夏明朗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喝尽,叹口气,起身便走。
“你错了!!”陆臻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夏明朗诧异地转过身。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知道你想达到什么目的,但是方法错了,不应该是这样。我能吃下去……”陆臻抓起馒头塞到嘴里撕咬,声音便有些含糊起来:“比这更恶心的东西我都可以吃下去,只要那真的有必要,只要是为了正确的事情,为了希望和理想。”
陆臻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夏明朗:“我本以为你首先应该是个教官,而不是我们的敌人,你本应该代表那些美好的东西,而你却以剥夺它们为乐,你让我失望。”
夏明朗沉默下来,幽黑的眼睛里,有束细小的光芒略闪了闪。
他说他失望了!
夏明朗一愣,在他的人生中曾经听过无数严重的指控,可是此刻这句简单的失望却让他忽然感觉到不安,他有些冲动地走到陆臻身边去,弯腰,在他手上那只脏兮兮的馒头上咬了一大口。咀嚼。细碎的砂尘硌到了牙,咔咔作响,夏明朗用力下咽,把那口混着尘土的馒头全吞进肚子里。
陆臻被惊到了,困惑地问:“您这算是在证明自己吗?”
“你觉得我在逼着你们放弃?那些你所谓的美好的东西。那是什么?尊严?理想?跟我说这些不觉得酸吗?你写小说呐?不,小鬼,如果那些真是你的希望与理想,记住,你的!那就是你生命的意义,赖以为生的根本!那么重要的东西,你现在说为了我就放弃?你会吗?你的理想就他妈这么浅薄?”
陆臻想说不会,可是……
“我只是在剥开一些东西,让你能看清根本。”夏明朗在陆臻身边坐下来:“你怕死吗?”
“当然怕。”
“那么,在今天之前,你有想象过什么叫死亡的恐惧吗?”
陆臻的眸光一闪,没有说话,倒是低头又咬了一口馒头。
“你今天经历的根本连最低档次的危机都算不上,可是你选择了什么?你的判断正确吗?”夏明朗微微侧过脸去看他,只是一道掠过面前的斜斜视线,陆臻已经感觉心虚,辩解道:“我不是不懂得变通,我只是觉得……”
“觉得这种事不应该由我来做!对吗?那么该谁来做呢?有谁会让你觉得恐惧,却放你一条生路?”夏明朗微笑:“在你心里,教官应该是个美好的形象对吗?代表光明的希望和理想,这军队的荣光和温暖。不,不是这样的,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象。我是你的教官,不是你的连长,指导员,更不是个班长。我不会哄着你,宠着你,拉着你往前跑,因为如果选择了跟我走,这条路的终点不是全军大比武,而是真实的战场,到那时,你是真的会死。”
夏明朗转过头,直视陆臻的双眼:“相信我,我不要的人,都是为了他们好。连这么点挫折都不能承受,却跟我妄谈理想。”
陆臻有些愣愣地看着这双在一瞬间变得光彩焕然的眼睛,夏明朗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那双黑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小子,你还太幼稚!陆臻看着他站起身,笔直地往前走,不知怎么的就选择马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夏明朗一路把人领回了菜园子,临走到门口的时候,陆臻又叫了当天最后一次报告。
夏明朗喝了一声:“说!”
眼神却是凶狠地威胁:你小子敢再啰嗦试试。
可是陆臻郑重而又倔强地迎上了夏明朗的目光,用回了他一贯的,不卑不亢,清晰却并不响亮的音调:“我仔细想过了,我相信您刚才说的是实话,我也相信您的本意是好的,但我坚持认为您用错了方法,因为我能理解您,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能理解。然而一个让学员失望的教官是没有价值的,靠愤怒建立起来的队伍也是没有战斗力的。”
夏明朗双手背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