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行了,别说话!”夏明朗急忙按住他。
“不行!”陆臻声音一提,眼神炽热而急切,“我应该是食物中毒,口袋里,口袋里有收集的样品,不过可能不全……我怕撑不到医院,你记得告诉医生。一定要救我,我不想死……”
陆臻固执地低语,粘稠的血沫从唇齿间漫溢出来:“我不能这样死……”
“好好,我知道,你不会死,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夏明朗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自己简直语无伦次,可是陆臻居然就这样被说服了,嘴角微微翘了一下,慢慢合上眼睛。
只是胃出血而已,上消化道出血。夏明朗不停地安慰自己:看着很可怕,其实也不过是胃出血而已,不会有事的,不会死人,只是看着可怕。
“明朗?我来抱吧?”郑楷看到他的手指全绞在一起,骨节发白,好像随时能拗断掉。
夏明朗忽然抬起头看他,一瞬间的目光,黑到至深的幽明,杀气腾腾,郑楷吃了一惊:“明朗!?”
夏明朗用力闭一下眼,低声道:“我来就可以了。”
医院离得不算近,上次夏明朗就觉得慢,这一次更是慢得不可思议,慢到他几乎想把飞机上的螺旋桨拆下来顶在头上自己飞着走,甩开这么大个铁盒子应该会快得多吧!可是,连时间都变慢了要怎么办呢?他从两分钟看一次表,飞快地变成了半分钟看一次表,腕表大概是坏掉了,数字居然一动不动。
陆臻很安静,肌肉在轻微地抽搐,表达着它们的痛苦与不满,鲜血不停地从嘴里溢出来,混杂着消化液和胆汁变得粘稠而含混,夏明朗不停地帮他把嘴边的血迹抹掉,不能放平,更不能呛血,如果血液流进肺里,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夏明朗忍了再忍,只觉得连指尖都开始抽痛,他微微抬眼看着郑楷,终于偏过头把嘴唇印上陆臻的额角,触感咸涩,全是汗。
郑楷悄无声息地转过头,连余光都不往那边飘。
夏明朗低头去看陆臻的脸,苍白的,漆黑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而颤动,像墨做的蝶,飞越沧海,振翅前行,漫延的鲜血把胸前的迷彩服染透,印迹斑驳。夏明朗听到自己的心跳缓慢而沉重,随着陆臻的呼吸起伏,心痛的滋味,与别的队员受伤时完全不同的那种痛,血肉成泥的纠结。这个名叫陆臻的家伙是他的心病,但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已经病得那么重。
人送到医院的时候担架床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夏明朗一路随着狂奔,一边把情况告诉医生,最后轰的一声,那个人被推进手术室,红灯亮起,生死再不由他掌握。
“你留在这里陪他?”郑楷和他商量。
夏明朗权衡了一下,干脆利落地下达命令:“好,我留在这里,你回去整队,尽快把陈默也送过来,他的脚不能拖。”
郑楷点点头,大步离开。
夏明朗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转角,忽然觉得身上一空,坐到墙边的椅子上,开始沉默地等待。
他不喜欢等待,非常地不喜欢,他可以潜伏,但其实,那不是等待,那是随时随地的观察,随时随地的进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漫长的,完全不由他控制的,结果未知的等待。他不会去设想,如果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是一具尸体他会怎么样,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不接受。
他这一生,与阎王抢命,与死神调情,第一次,发现还有无法去面对的现实。
他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他想把陆臻踢走,什么理由都好,去哪里都好,不要留下来,他可以死一千次,但陆臻不可以,就这么简单。
夏明朗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那双清明透亮的眼睛,专注到几乎固执的:我不能这样死!!
是的,是的,夏明朗苦笑。
你不能这样死,我知道,所以,你也不会这样走,我更知道!
陆臻,这真的是我最大的妥协了,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除了那些不必要的伤害!
红灯闪灭,夏明朗看到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神色平和,顿时如释重负。
“没事吧?”夏明朗问道。
“还好,他很机灵,马上给自己洗了胃,所以中毒不算很深,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医生把口罩摘下来,“不过他的胃受到很大的损伤,具体的我们会在出院之前做一个确诊,看是不是必须长期吃药来做调理。”
“好的。”夏明朗伸手与他相握,“谢谢。”
“话说,夏队长,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等在这儿呢,每次都是把人一扔就走了。”大概是病人脱危自己心里也开心,医生开起了玩笑。
夏明朗笑道:“因为这次是尾声了。”
“哦……”医生像是有些失望似的,“我还以为那是个特别重要的兵呢,这么年青的少校。”
“不,”夏明朗非常认真地看着他,“我的每一个队员对我都很重要。”
所以他不光是我特别重要的兵,他还是我特别重要的人。
唔,医生有些尴尬,说道:“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
“随时都可以,等他转好病房。”医生笑了笑,转身离开。
病房里很安静,陆臻还失陷在半昏迷中没有醒过来,脸色苍白,像一张纸,随时都会飘散。
黄昏日落,夏明朗看到窗外像失了火一样的红,晚饭时刻,外面有吵闹的人声,他坐在陆臻床边,那个人很近,却又远得不可思议,于是心里空了一块,像是被烟头烧灼的纸页,焦枯着,带着疼痛的空洞扩散开来。
夏明朗站起身到窗边看了一会风景,然后把窗子和窗帘全合好,走到门边,开门看到走廊里空荡无人,于是把房门锁牢。
好了,现在这样比较好,一个密闭的空间,他与他两个人。
夏明朗在床边站了一会,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把自己移到床上,隔着被子拥抱,鼻子贴在陆臻的脸侧,深深呼吸。然而当他睁开眼睛,却发现陆臻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
因为发烧的缘故陆臻的眼球上蒙着一层水膜,漆黑的瞳孔明亮光滑,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夏明朗的脸,而眼神却是恍惚的。
“不要动,也别说话!”夏明朗低声道,声音缓缓流转,陆臻合上眼睛,看到金色的细砂砾在指间流过。
徐知着收队后跟着陈默一起去了医院,问到陆臻的病房却发现开不了门,用力拍了两下正想找护士,房门却从里面哗的一下打开了,夏明朗迎着光站在他面前,房间里一片昏暗。
“你来了?”
徐知着点头,咽了一口唾液,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话。
“也好,那我先回去了,好好照顾他。”夏明朗侧身从他身边走过。
“啊!”徐知着张口,愣愣地看着他就这么消失。
“臻儿?小臻子……”徐知着忽然扑到陆臻床边,陆臻皱着眉头挺无奈似的瞧着他。
“哎,你说,咱们队长有没有可能也对你有点儿意思?”
陆臻看着天花板,轻声说道:“别乱猜。”
冬夜,肃杀而萧寒,单层迷彩贴在身上,有点冷。
这间医院年代久远,楼梯道里光线斑驳,冬天的爬山虎掉尽了叶子,枯茎贴在大幅的玻璃窗上,像黑色的裂纹,把外面路灯的光线割得支离破碎,夏明朗沿着这些破碎的阴影一级一级走下去。
走出大门的时候一股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大脑顿时清醒。
他忍不住抬头往上看,找到那个窗子,徐知着已经把窗帘拉开了,窗子里透出明亮的光。
可怕的冬训之后,就要过年了,基地的气氛非常欢腾,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严头最热爱的驭人之术。不过今年的新年特别的欢腾,因为美丽的郑家娘子来军区探班,虽然麒麟基地不让进,不过挡不住那帮小伙子们去军区看美人,郑家娘子是哈尔滨人,身上有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精华俱现,生得高挑貌美,皮肤白净。
小伙子们看完之后一个个神魂颠倒,成天在家里狼嚎不止,见天的请郑楷去军区吃饭,只盼着搭上嫂子一起,饱饱眼福,并且连人家大姑家表哥那读高中的孙女儿,也都订下了主,常滨说:他完全不介意等待小美人慢慢长大,完全不介意!
临近年节,整个军区的气氛都比较轻松活跃,美女军嫂的大名传开来,让严头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那可不,自己手底下的男人个顶个的能干,自己队里的媳妇,艳压四方!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不过一想到这儿,他又开始怨恨上了夏明朗,你说这小子平常精得像鬼一样,什么人哄不下来,怎么就是不能给自己哄个媳妇?郑楷就一张刀削脸,三句话都能说红脸的主,偏偏娶着个这么称头的媳妇?
这人生呐,这人参哪!
于是严头赶着夏明朗交年终总结的时候半真半假地拿话敲打他:你那家乡可是美女如云的地方啊,怎么也得给你队里那帮小子整个拿得出手的嫂子吧!!
夏明朗脸上一红,表情诚恳得一塌糊涂:严头,我跟女人不对盘。
难得三寸厚的脸皮还能刮出血,严正一愣,让这小子溜出了门,事后才仰天长叹,出师了出师了,都会卖弄纯情了。
陆臻出院的时候是徐知着接的他,事实上这半个月的住院时光,夏明朗没有再出现过,前两天集体请完了郑家娘子,全员携美人去看望伤员,陆臻眼尖在门口看到他半张脸,之后,就真的成了浮光。
夏明朗知道陆臻出院了,还知道他在医院里都混得像自己家似的,会有小护士分出自己带的午饭给他加餐,主治医生免费请了自己爷爷来给他瞧病,几乎让他背了一麻袋中药丸子回来。
干净,帅气,温文而爽朗,这是个明媚如五月春风的青年,自然谁都会喜欢他,所有的男人和女人。
夏明朗本以为陆臻一回到基地就会来找他,他们之间有太多暧昧不明的东西需要解释说清,可是陆臻开心自在地与他的朋友们打成一片,他在享受假期。
或者,他不希望有解释,他也想把这一页揭过,让一切的暧昧就回到暧昧中去。
夏明朗叹气,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轻松?期待?遗憾?失落?
或者,什么都有。
于是,当陆臻如常地敲开他的房门,如常地站在他面前,夏明朗几乎有些惊慌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有,有事吗?”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了。
陆臻笑眯眯地看着他,像一只快乐的兔子,他红着脸点头,夏明朗发现他已经把房门反锁。
“我,我忽然发现我耳朵好像又出了点问题。”陆臻偏过头,视线游移。
夏明朗失笑,很不错的开场白,他于是说道:“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吗?”
“啊,不,不用,你能治的,只有你能治。”飘移的视线又游回来,像浮光掠影,羞涩地一闪而过。
夏明朗看到他的眼神热切而明亮,就这样看过来,有摧毁一切阻拦的勇气,多么勇敢的少年,然而,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夏明朗走到窗边去,指引陆臻往外看:“你看到什么?”
窗外是后山的层峦谷地,陆臻看着它,口气干脆:“麒麟。”
“告诉我你的渴望!”夏明朗转过头去看他,“最重要的那一种,为了它可以放弃一切的那种。”
“快乐的人生。”陆臻道。
夏明朗挑起了眉。
“我们的人生注定有无数阻碍和困苦,所以只要能快乐地生活,有一些小小的满足,享受这生活,直到老去。”
“那么,理想呢?”夏明朗问道,“我还记得你在陆战的时候,面试时说的那些话,没变过吧?”
“当然。”陆臻有些诧异。
“陆臻,有些事我能帮你,有些我帮不了你,有些东西我能给你,有些我不能,你还太年轻,这个世界上,不是有勇气,就可以尝试一切的。”
陆臻变色。
“我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未来,你想要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才是你应该走的路。你才二十四岁,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更冲动而且焦虑,未来这几年是你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时间,时间会告诉你,什么才是属于你的快乐人生,所以别在这时候,给你的人生做不可挽回的决定。”夏明朗平静地看着他,漆黑如墨的双眸似静水,平寂无波。
“你不信任我。”陆臻的声音黯淡下来。
“陆臻,我怎么可能不信任你?在战场上我可以放心地把我的后背交给你,在工作中我相信每一个由你提出的建议都经过了谨慎的思考……”
“不,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有能力控制自己的人生,你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为我的未来做决定,你不相信我可以。”陆臻几乎有些凶狠地盯住夏明朗,坚定而固执,“所以,我还要再经过一场选训对吗?这次是什么?时间?一年,两年够了吗?三年呢,还是五年?”
“陆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根本不想要考验你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对自己负责……”夏明朗急了。
“我对自己很负责,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但问题是,你不相信我。当然你说得对,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从来都不是无条件的,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一定会!不过在这之前我……请答应我……”
陆臻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夏明朗。
不行,他一定要快,陆臻在心里说:他得赶在夏明朗开口说拒绝之前说出他的决心和勇气,不能等夏明朗做决定,没有人可以更改他的决定。
“我想请您答应我,你会看着我……就像选训时那样,无论前路有多难,在我拼命的时候请让我明白你会一直站在我身后,你在关注我,你对我有期待……只要这样,只要这样……我就可以,一定,坚持下去。”
陆臻的声音哽咽,呼吸沉重,他的脸贴在他的脸侧,胸口贴着胸口一起剧烈地跳动。
夏明朗抬起手,手指插进陆臻发根里,他想把他拉起来告诉他一些事,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的脑子很乱,前所未有的乱,这不是自己期待的结果,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对,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陆臻偏过头亲吻他的耳侧,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