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住了半辈子长江尾,今天终于前进到长江中了。”
“没出来玩儿过?”
陆臻摇头:“进出不方便,总麻烦人也不太好,我本来打算等伤好点再说,刚好你来了,嗯,真好!”
车子又停下了,夏明朗夹烟的左手靠在车窗边,夜风带走青灰色的烟雾,他转头看了看陆臻,忽然伸出手去抬起陆臻的下巴,凑过去轻轻印上一吻。
陆臻吓了一跳,脸上迅速地红起来,左右张望半天终于确定没人,心里又生出一些蠢动的意思。
他们现在都是便装,呆在普通不起眼的车子里,开在陌生城市的陌生大桥上,脚下是奔腾的江水,抬头是万古浩然的天空。这个城市没有人认识他,这个城市没有人在乎他,这样的认知让陆臻有种偷情的快感,好像长久闭合的柜门被打开,长长地吸入了一口新鲜空气。
夏明朗看着他笑了笑,前面的队伍有所松动,他发动车子流畅地滑进那个空位里。
陆臻抄了一长溜的湖北小吃,可惜他忽略了一个要了命的问题,他现在禁辣。夏明朗极阴险地买了一份王记牛杂粉坐在陆臻的对面吃,陆臻搅着手里的豆浆问得很是酸楚:“我真的不能尝一口吗?”
夏明朗慢慢摇头,表情很傲慢,陆臻一头撞在桌面上。夏明朗大声地吸溜着粉条,热热乎乎的汤水淋漓,呼气滋声儿:“嗯,这味儿不错,伙计!再给我加份牛杂。”
陆臻捂着脸喃喃低语:“杯具呀!”
这场悲剧似乎还要再继续进行下去,因为夏明朗显对这幼稚的游戏乐此不疲,他极精省地给了陆臻五颗辣炒花甲。陆臻眼含热泪地看着他把那小小的贝壳挑在筷子尖上递给他,在两双筷子相碰的瞬间,陆臻血泪控诉对于夏明朗来说,参观他憋屈受气馋死吃不上那眼巴巴的可怜样儿,远比监督他的健康来得更重要。
夏明朗摇头说非也非也,你怎么能把我想得这么坏,我明明是两手抓两手硬的。陆臻犹豫不决,在拍案与不拍案之间徘徊,最后还是小拍了一案,他说:队长,我饿了!
于是,吃什么呢?思来想去,武昌鱼吧,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嘛……清蒸上一条大家都能吃,也算公平。
陆臻临时用手机上网查了一家店,就在附近不远处,看口碑也不错。夏明朗开车过去停在门口,与门童合力把陆臻连人带椅从车上搬下来推进门。等他倒头在外面停完车再回去……门内这架势立马就把他给惊到了,敢情那门口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一堆人,那不是吃完了赶着走,而是还没吃在等位子啊?!
陆臻看着他挥手,乐呵呵地说:“我拿了个号。”
夏明朗一头黑线的问:“几号。”
“78号。”陆臻亮给他看。
夏明朗无语而凝咽:“那现在叫到几号了?”
“现在叫到75号,但是你不要觉得很开心,因为他们的号码是按一百位排的,所以我们前面还有100多个号,另外我刚刚问过那位美女了,她说两人位排在我们前面的还有34个号,所以我们再等上一个小时就能吃上饭了。”
夏明朗感觉现在轮到他想撞墙了,他特想说,老婆咱们不吃了成吗?俺去给你买条鱼,俺去学习怎么做,俺去攻克技术堡垒,咱就别在这儿为了那么一条鱼浪费人生,浪费生命,浪费党和国家对俺们的培养了成不?
车轱辘话在喉间滚了两滚,夏明朗又咽下去了,因为陆臻已经两眼星星地翻起了菜谱。
要说这饭店的服务倒是真好,不一会就有服务员出来送茶水和豆浆,有个传菜的姑娘捧着一大把扑克走出来问:“哎,谁要打牌?”坐在陆臻身边的一个小伙子抬手要了一副,他女朋友看着他嘀咕:“两个人打么牌啊!”
陆臻自来熟地凑过去搭份子:“那加我们两个呗!”
小伙子大喜,拆开洗牌,四个人斗上了地主。
陆臻精明,夏明朗狡诈,没想到另外那两位也是百战老手,打了几圈那感觉就来了,棋逢对手啊,卷袖大战之,时间好像刷的一下就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报号的美女在前厅里走来走去了叫号:“56号,56号在哪里?56号……”
那姑娘在等人出牌的间隙抓紧时间思考,迟疑问:“我们,几号啊?”
小伙子从兜里挖出皱巴巴的小纸团一个,摊开一看,连忙高呼:“56号,56号在这儿呢!”
夏明朗顿时不满了:“哎,兄弟,打完这局再走嘛!”
陆臻闻声仰起脸,眼巴巴地瞧着对方,眼看对男人放电无力,转而对付女性,那姑娘迟疑不决,扯着男朋友的袖子:“要不然……”
鱼很重要,但是老婆的意思显然更重要,小伙子挥手:“算了!服务员!给我们换四人桌,有号了再叫我们!”
夏明朗一拍巴掌:爽快!
陆臻竖起大拇指:够意思!
于是再战,小农民翻身斗解放,地主嘿嘿的狡猾狡猾……到最后四人拼了一桌,武昌鱼也点了,鱼糕肉糕、菜苔炒腊肉、莲藕排骨汤,本地人点的本地菜,陆臻吃得好生幸福。
席间相谈甚欢,小伙子姓颜,姑娘姓阎,都是教大专的老师,都生着一张圆润如满月的脸,白白嫩嫩福气团团的夫妻相,一看就是很幸福的样子。陆臻最喜欢看有情人美美满满的成眷属,彼此留了电话号码,相约以后一道觅食。
阎姑娘一开始以为陆臻真的是残疾,说话都很小心,只是语气里透着遗憾,后来听说只是车祸,过上两月就能康复,这才长长了松了口气,开玩笑说人长得太帅啊,连车都上赶着要撞你。
陆臻的手已经恢复了三、四成力,拿筷子没问题,只是不太能承重,夏明朗看着陆臻夹藕块,连夹了三次都滑脱,顺手帮陆臻夹到了碗里,看看不放心,又用筷子夹开,碎成四块小的。
阎姑娘很羡慕地感慨:“你们兄弟俩感情真好,现在的亲戚都走得远,少有这样的了。”
夏明朗做不屑状:“这不是手伤了嘛,要是平常好着,老子才懒得管他。”
陆臻埋头吃菜,笑得很甜,只是没人看得到。
吃过饭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夏明朗沿着滨江大道慢慢地往二桥开,陆臻探身指着江边的欧式建筑说快看快看,那房子跟我老家好像。夏明朗见他这么扭来扭去的总觉得心里刺着慌,长叹气:“敢情不是伤在我身上,你不知道心疼是吧?”
陆臻一听就乖了,夏明朗知道这小子闷了一个月闷得出霉,心野得很,就盼着出去放风。他在路边找到地方停下车,推着陆臻去江滩上散步。
晚上的江风里还带着水生植物的腥气,潮潮的,却也不难闻,浩浩的江水对面有隐隐的楼宇。
陆臻的骨伤还没好利索,受不得寒气,夏明朗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陆臻也没推辞,他知道这种天气对于夏明朗来说不算什么。
天冷,江滩上没有太多人,偶尔有一两对模糊的人影从他们身边经过,看背影总是情侣居多,大概是只有谈恋爱的人才会如此,在这清冷的早春来江边吹风,所谓浪漫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种比较有情趣的无聊。
陆臻指着江堤的台阶很是羡慕,说这儿比外滩好,黄浦江就那么窄窄的一条儿,外滩还不让人碰到水,哪像这儿就能一路走到水里去,还能在长江里游泳,大气!
夏明朗把烟头咬在牙间,卷起袖子下台阶掬了一捧江水送到陆臻跟前。
陆臻伸出手指碰了碰,冰冰凉的。
“长江长江,我是黄河!”陆臻笑着说。
“黄河黄河,长江也黄了。”夏明朗也笑,声音有些含混,在夜色中看不清眉目,只有一点红光明明灭灭。
江水从他的指缝里流下去,淋淋漓漓的打湿了一片。
那天后来陆臻变得很乖,乖乖地让夏明朗抱进浴室洗澡,再乖乖地让他擦干净身体抱上床。夏明朗嗅觉敏锐地挖出了陆臻的鹅黄色小熊维尼睡衣,陆臻维恐被嘲笑,飞快地在夏明朗脸上亲一下,火速关台灯,光速睡着。
夏明朗慢慢在他身边躺下,光裸的皮肤沾着毛绒绒的料子,很软,很暖。
那个夜晚月朗星稀,月光落在陆臻的脸上,亮起极漂亮的银灰色的一条线。夏明朗在午夜惊醒,身边万籁俱寂,只听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他缓缓地伸出手去,一寸一寸地移动,指尖触到柔软的唇,温热的气息从他指背上掠过。
泪水从夏明朗的眼眶里毫无征兆地涌出来,无声无息,然而汹涌……
仿佛过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他终于可以确定陆臻没有死,他还好好的,在他身边呼吸着。
3。
陆臻在睡梦中闻到带着咸味的潮气,睁开眼竟看到夏明朗脸上有水光,他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开灯,床头柜上的药盒碰翻了一地。
“怎么了?”陆臻有种魂飞魄散的错觉,这是怎么了?
夏明朗抹了抹脸慢慢坐起身,却笑,张开手臂说:“没什么,让我抱一下。”
陆臻连忙靠过去抱住夏明朗,忽然又不放心。
“怎么了?怎么了,你别哭啊!”陆臻六神无主,“我求你了,你难受你告诉为什么啊,我我,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别这样。”
陆臻觉得他都快哭了。
“没事,我只是……很高兴。”
“高兴?”陆臻狐疑地想抬头,夏明朗手上加了一些力道,把他的脑袋按到自己心口上,陆臻安静下来,双手扣到夏明朗的腰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心跳声很热烈,兴奋的,欢腾的。
“我这是高兴,真的,很高兴,非常的开心。”夏明朗握住陆臻的脖子,额头与他撞了撞,分开时各自顶了两团微红的圆斑,看起来很傻的样子,陆臻终于放心了,眯起眼睛傻笑。
这些日子发生太多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像一直都不敢放松,一直都不敢相信真的结束了,一直都不敢告诉自己真的没事了,生怕还会有反复,而他,会经不起再来一次。
再一次相拥而眠,呼吸乱乱地搅在一起。
陆臻碎碎地跟夏明朗说着话,没有提过去,只是在说将来,最细小的话题,家长里短,去东湖钓鱼,去长春观吃斋菜……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夏明朗把手放在陆臻的胸口,用指尖感受那一下一下的撞击。
听说佛历苦劫而重生,夏明朗相信就算是佛也不会喜欢苦劫,然而世事总是如此,只有死亡才能让人明白活着有多好。
只是活着,就已经足够好。
生活就这样开始,最平凡的生活。
小区的后门外就是菜场,夏明朗每天早上推着陆臻去买菜,那个乱糟糟的潮湿的地方总是喧哗而拥挤,空气里弥漫着蔬菜与肉类的腥气。
洗得水亮的番茄放在白瓷砖砌的条案上,一个泡沫板上写得大大的字:我们是从乡下来的土番茄!
陆臻笑得见牙不见眼,双手比耶,强迫夏明朗用手机给他拍照留念。
菜场外面是成片的早点铺,每天都可以换新鲜花样,两个人买两份热干面加一碗馄饨分着吃,芝麻酱微苦的香气浓郁诱人,这是一个平凡而世俗的都市,带着最简单的柴米油盐的气息,陆臻很喜欢。
他们俩结伴同行走遍了武汉所有的景点与非景点,陆臻指着樱园顶上的宿舍说想当年老子要是考武大了,我就住这里啦,窗子一推开,满眼的樱花树。
夏明朗闷笑,指着早起出门的姑娘们说这是女生宿舍。
正值花季,陆臻他们靠朱敏的消息大清早没进游人就偷偷溜进来,樱花大道上只有晨读的学生。
三月阳春,正是花事最鼎盛的时候,一树香雪如海,没有风,花瓣簌簌地落下来,地上铺了粉白色的一层,可是树上的花却好像并不会因此而减少。
陆臻静静地看着,花瓣纷落如雨,沾了他一身。
陆臻忽然觉得这花树就好像是夏明朗,那个人也是这样的,深不见底,繁花似锦。他的才能就像这缤纷落英一样随意地施展,无风自动,仿佛全不着力,只是蓄到极满时自然而然地溢出来,可是无论怎样落,仍有满满一树的繁华瑰丽。
多么可怕的一个人,多么令人神往。
夏明朗小声嘀咕:“这小日本是变态啊,喜欢的东西也变态兮兮的。”
陆臻囧囧有神地看着他。
夏明朗随手一挥:“你看这花,开的时候开那么烈,谢也谢那么烈,就跟犯了神经似的,不就是一花么,好好开着不成啊,非要搞得这么……这么……”
“悲壮。”陆臻抹汗。
“是啊!”夏明朗一顿,更感慨了,“有意思吗!玩什么深沉呐,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这开花上赶着往下落,这不是找抽么。你还别说,你小子有时候就跟这挺像的,做什么事儿都嘎嘣脆,烈得要死。”
陆臻欲哭无泪,一眼看过去,整条樱花大道好像瞬间失去了颜色,悲情不见了,凄美也不见了,他看到每一瓣落花上都画了张扭曲的陆小臻。
焚琴煮鹤啊!陆臻痛苦地捂住脸。
夏明朗是在西北边锤广袤的荒原上狂奔着长大的男人,他喜欢大块的肉,大条的鱼和足够暖的床,他不喜欢那个狭窄逼仄岛国上单薄残酷的华美,那些动人的颜色在他眼中就像纸片儿那样一吹就散。
他喜欢在东湖边钓鱼,那湖大,烟波浩渺。花十块钱向湖边的老爷爷租一根钓杆并三条蚯蚓,陆臻靠在他肩膀上睡着,被春风薰得微醉,朦胧中感觉到人动了。
“有鱼了么?”他睁开惺忪的睡眼。
有时候运气好,一个上午可以钓到四、五条,夏明朗留下最大的那个带走,剩下的分给湖边的大爷。熟了之后租鱼杆就不要钱了,再熟一些,大爷开始跟他们说当年打仗的故事,跟着张体学张师长南征北战,陆臻想说老先生您是不是搞错了,张体学这辈子就没离开过两湖,转头看到夏明朗听得津津有味,又想算了,显摆你多能呢。
夏明朗曾经人品爆发钓到过一条五斤的花鲢,回去本想学着本地人做鱼丸,陆臻背梁实秋他妈的鱼丸(…_…||)做法给他听,花鲢对半剖两片,去大骨,把刀斜斜地刮过去,用刃口刮鱼肉成泥。夏明朗刮了小半碗就烦疯了,叮铃哐啷改刀切大块下油锅红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