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越要拿这位“舅子”开刀。
崔腾宿醉未醒,脚步虚浮,手中的刀却握得很紧,冲出房门,对满院子的士兵视而不见,一眼就看到了院门口的韩孺子,“妹夫,你来抓我的人?”
“每人两名随从,谁也不能破例,这里是军营,不能允许无名者……”
崔腾可不是听道理长大的,怒吼一声,举刀冲向韩孺子,再也不当他是“妹夫”了。
崔腾的相貌一点也不丑,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甚至能显出几分文雅与稚气,可是发起怒来,神情却比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还要凶恶三分。一般情况下,只要崔腾露出这种表情,没人再敢反抗,甚至没人敢躲避,只能任崔二公子打骂羞辱,表现得软弱无力,或许还能少挨几下。
这一回却不是“一般情况”。
韩孺子招来的士兵可不管崔腾的脾气,更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倦侯一个眼神,两名士兵倒转枪柄,将崔腾绊倒,其他人一拥而上,夺下腰刀,将太傅之子牢牢捆住。
“袭击营帅,该当何罪?”韩孺子问身边的军吏。
勋贵营的主簿人早就觉得不对,这时已吓得两腿发软,营尉主管军法,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脸色苍白地直接回道:“袭帅乃是死罪。”
连韩孺子觉得太重了,“违令呢?”
“看情况……”被同僚连戳几下,营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惹祸上身,急忙道:“罚饷一月、监禁五日、杖……没了。”
“好,就这样处罚。”
崔腾从未如此愤怒过,破口大骂,将杜穿云当初挟持他上树的事情也想起来了,越骂越难听,全然忘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此人。
士兵将崔腾拖出去送往监禁地,一路上他的嘴就没停过。
他骂得过瘾,两边营房里的勋贵子弟们听在耳中却都胆战心惊,这回怕的不是崔二公子,而是倦侯。
一个时辰之后,勋贵营里再无多余之人,韩孺子遣走三百名部曲士兵,仍留下二百人守门。
韩孺子回房休息,没过多久,东海王上门求见,规规矩矩地通报,没再像从前一样推门就进。
可东海王毕竟是东海王,再怎么着也不会向倦侯行属下之礼,进屋之后,背负双手,兴致盎然地到处打量,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太寒酸了,配不上中护军的职位啊。”
韩孺子不理他的讽刺,问道:“想为谁求情,说吧。”
东海王露出夸张的惊恐之情,“我可不敢,我屋里的随从都被撵走了,哪有心情给别人求情?至于崔腾,他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韩孺子示意随从退出,然后道:“这回你可以说了。”
“不会对我用军法吧?”
“不会。”
东海王在心口处轻拍两下,终于正色道:“如此说来,你真要去碎铁城了?”
“嗯,大将军明日传令,三天后出发,勋贵营全体将士都要跟我一块去,一个不能少,一个也不能多。”
东海王早就表示过不想去碎铁城,这时却不提了,“就为了给韩星立功,得罪朝中几乎所有的勋贵家族,值得吗?而且你这点功劳,到了明年与匈奴人决战之后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韩孺子站起身,“以我的身份,与朝中勋贵关系太好,才是罪过吧?”
东海王笑着摇头,韩孺子继续道:“就让勋贵去告我的状吧,越多越好。”
东海王仍然摇头,“韬光养晦,任何有点头脑的人都会建议你现在韬光养晦。”
“大将军选中我当诱饵的那一刻起,韬光养晦对我来说就已是奢望,不如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你以为自己是望气者吗?”
韩孺子走到东海王面前,“我建议你也顺势而为,反正你跑不掉,无论如何都要跟我去守城,不如帮我想想办法,打赢碎铁城这一仗。”
“嘿,有没有仗可打还不一定呢,况且,我未必就会跟你去碎铁城。”东海王笑道。
韩孺子正要问个明白,张有才从外面进来,通报说又有客人前来拜访。
柴悦虽说也是勋贵后代,却不是勋贵营的散从,而是大将军韩星的众多幕僚之一,没有明确的身份,因此比较自由。
东海王立刻告辞,临走时告诫道:“别以为你总能得到韩星的支持,你已经上钩,他没必要再喂鱼饵了。”
柴悦的态度截然相反,一点也不掩饰心中的兴奋,甚至带来了几张地图,要与倦侯商谈具体的伏击计划。
韩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还在琢磨东海王的话,突然伸手按在地图上,打断柴悦的介绍,说道:“麻烦你去向大将军申领令牌,我要带勋贵营出城。”
“现在?”
“嗯,就是现在,立刻出发,我在路上走得稍慢一些,你得在我到达城门之前弄到出城令牌。”
柴悦不明所以,挠头道:“我还没有正式官职……”
“带上勋贵营主簿。”
“好吧。”柴悦收起地图,匆匆离开。
韩孺子命张有才叫来营中将官,发现除了被柴悦带走的主簿,还少两人,将官们支支吾吾,全都说不清这两人的去向。
他们是去通风报信了。
近五百名散从将军只是勋贵家族的一部分子弟,大都比较年轻,年长些的都在军中任职,其中一些人的职务比中护军还要高,连大将军也要对他们谦让三分。
这些位高权重的将军,肯定会为自己的弟弟、侄子、外甥们求情,甚至直接来要人、抢人。
韩孺子穿戴盔甲,传令全营一刻钟之后出发,逾时未上马者,杖二十。
有崔腾的榜样摆在前面,还有二百名只听倦侯命令的士兵,勋贵子弟们没人敢在这时挑衅,手忙脚乱地上马,许多人连甲衣都没套上,只戴了一顶头盔,营房里的私人物品更是来不及收拾。
崔腾也被押出来,他还不服气,仍在破口大骂,直到累得口干舌燥才停下。
韩孺子允许勋贵子弟留下一名随从,收拾物品之后再出城与主人汇合,然后带着其他人出营,向城门行进,二百名部曲士兵左右夹卫,像是在押送一队俘虏。
这样一只队伍很快就引来大量关注,各营的将士不能随意走动,但是都挤在街巷门口向外观望,有人惊讶,有人感到好笑,但是没人敢出声。
韩孺子自己能够随意进出城门,最多能带十个人,再多就需要大将军府发出的令牌,而且进出城门时要上交,之前部曲士兵进城、出城已经用掉两枚令牌,韩孺子本计划让剩下的两百人常驻勋贵营,现在却要带着所有人出城,只能再次申领令牌。
队伍刚走出一条街,那两名“失踪”的勋贵营军吏骑马回来了,满头大汗,一脸惊慌,跳下马,跑到倦侯面前,一个道:“大人,请三思。”另一个道:“大人,大将军马上就会传令……”
韩孺子一挥手,数名士兵上前将两名擅离职守的军吏捆起来,当成真正的犯人,用绳子牵着在街上行走。
看到这一幕,坐在马上的崔腾乐了,“呵呵,终于有做伴的了。”马上又大怒,骂倦侯卑鄙阴险,骂那些狐朋狗党不够义气,连东海王都没放过,骂他没血性,平时的胆量都被狗吃了。
没走出多远,又有一群军吏跑来拦路,他们都是大将军帐下的人,声称大将军的命令马上就到。
韩孺子的回应是派出十几名士兵纵马奔驰,将军吏冲散,继续前进。
崔腾再次闭嘴,有些惊讶地打量前方的“妹夫”。
在城门口,队伍遇到最大的阻碍,平时守门的士兵只有二三十人,这时却是一只数百人的军队,在街道上排成整齐的队列,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
柴悦却没有按时带来出城令牌。
第一百四十三章 传言制造者
(求订阅求)
韩孺子做好了硬闯的准备,如果连自己人这一关都过不去,所谓守卫碎铁城、引诱匈奴人就是一个笑话。
带兵封堵城门的将官有三十几位,其中两位的军职比韩孺子的中护军还要高一级,他们更不打算退缩。
为了“挽救”大批勋贵子弟,军中将领分为两伙,一伙堵门,一伙去求见大将军,务必要将自己的亲人留在城内。
天就要黑了,入夜不久城门将会关闭,即使有出城令牌也没用,韩孺子决定再等一会,如果柴悦不能及时赶来,他就会让自己的部曲士兵冲锋。
他调转马头望了一眼,还好,勋贵子弟们没有乱,离韩孺子不远,崔腾坐在马上冷笑道:“看你能横多久。”
韩孺子不理他,对身边的张有才说:“去大将军府,看看柴悦怎么样了。”
张有才领命而去,韩孺子的部曲共有两只百人队,他让一队继续监督勋贵营,另一队聚到前方,在他身后排列成四列,随时能够冲锋。
他的举动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只有部曲士兵们毫无畏惧,快速排列队型。
城门前的几十位将官互相交头接耳,没多久,一名军吏驰马过来,大声道:“请中护军大人过来一谈。”
韩孺子对东海王说:“你去。”
“啊?为什么……既然你下令了。呃,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天黑之前我必须带着所有人出城,就驻扎在城外河边的部曲营,没有多远。他们若是让路,我很感激,若不让路,我就要带兵冲出去。”
“你可没有大将军的令牌。”东海王提醒道。
“他们也没有。”
东海王无奈地摇头,拍马上前,去与堵门的将官们谈判。
韩孺子再次望向勋贵营,事实上,最大的麻烦是这些人,将近五百名勋贵子弟,再加上差不多同样数量的随从,近千人发生混乱的话,他带的这点人可弹压不住。
必须让这些人明白逃跑将要付出惨重代价。
韩孺子拍马来到崔腾面前。
不知是有人暗中提醒,还是在危急时刻变得聪明了,崔腾一句脏话也不说,反而笑道:“妹夫,你可真威风啊,要真打吗?把刀还给我,我跟你一块冲。”
“你的五日监禁还没结束。”韩孺子冷冷地说。
崔腾马上点头,既不发怒,也不挑衅,韩孺子想要杀鸡骇猴,结果这只“鸡”比猴子还要老实。
韩孺子盯着崔腾看了一会,崔腾嘿嘿地笑,越发显得无辜。
韩孺子没办法,只好另寻目标,目光转动,可那些平时嚣张跋扈的勋贵子弟们,没有一个离开队列,要多规矩有多规矩。
韩孺子这才发现,根本用不着杀鸡骇猴,这群“猴”已经被吓住了。
他有点纳闷,自己并没做什么,只是小小地惩罚了一下崔腾,按理说不至于产生这么大的威慑力,可事实摆在眼前,众多勋贵子弟全都骑着马原地不动,反倒是他们的随从,一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事有蹊跷,韩孺子没处询问,于是向本营军吏下令,命他们整顿队形,众多随从退到后方,勋贵子弟排成四列,与部曲士兵连在一起。
他的命令得到执行,没有半点违逆。
韩孺子回到队伍最前方。他这边的队伍不停调动,引起了对面的注意,那些堵门的士兵开始紧张了,勋贵子弟敢冲锋,他们可不敢真挡。几十位将官更是慌乱,围着东海王说个不停。
没多久,东海王回来了,“他们就一个要求:等大将军的命令,倦侯不可自行其事。”
“我只等到天黑。”韩孺子说,即便没有大将军的令牌,他也要出城,倒不是倔强,而是知道做事必须彻底,半途而废会毁掉他刚刚建立的威望。
东海王上前一点,小声道:“真是奇怪,他们开始还挺强硬,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软了下来,好像……好像以为你要做什么大事。”
“我能做什么?不就是当诱饵吗?”
东海王干笑两声,“你永远也想不到传言有多夸张。”
“你说他们突然改变态度,哪来的传言?”
“我也奇怪,传言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柴悦终于在天黑之前与张有才一块赶到,带来大将军的令牌与手谕,勋贵营可以正式出城了。
堵门众将官有了台阶之后立刻撤到两边的街巷里,让出城门。
直到整队人马都走出城门之后,韩孺子才放下心来,向柴悦问道:“为什么耽误了?”
“众将领不同意倦侯带勋贵营出城,我跟他们争论了一会,大将军才终于力排众议,决定放行。”柴悦真是卖力了,额头上全是汗,看着一队队整齐的勋贵子弟,他也有点纳闷,“真难得,他们居然没闹事,不对,是倦侯治军有术。”
柴悦显然不太擅长讨好上司,夸奖倦侯时颇显生硬。
不管怎样,韩孺子带着勋贵子弟们来到城外的部曲营,与城里的大军相对隔离,不怕有人乱跑了。
留在城内收拾东西的随从们很快也出来了,重新搭起几天没用过的帐篷。
入夜之后,韩孺子连续接待了五拨勋贵子弟,一天前还想方设法要回京过年的他们,突然全改了主意,自告奋勇要去守卫孤城,务求与匈奴人一战。
韩孺子旁敲侧击,用尽了手段,也没弄清变化的原因,这些人自己好像也不知道传言从何而来,也不肯将传言明白说出来。
东海王来过一次,皱着眉头说:“也不知道是谁制造的传言,说你得到朝中大臣的支持,立功之后就会取代韩星担任大将军,明年彻底击败匈奴人之后,回京就能……”
回京就能重当皇帝?韩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相信这种事?”
东海王正色道:“有什么不信的?往前几年,武帝在世的时候,谁要说前面两位太子的后代还有机会称帝,肯定会被大家笑话,结果怎么样?桓帝的两个儿子还活着呢,帝位却落入他人之手。”
时至今日,东海王说起这件事情仍然愤愤不平,“局势不稳的时候,任何传言都有人相信,关键问题是,制造传言的人是谁?”
东海王没打听出来,韩孺子更是无从猜测,林坤山不在城内,否则的话,他倒是值得怀疑。
韩孺子还是将林坤山找来,对他说了这件事。
林坤山想了一会,突然笑道:“不管这人是谁,都在讨好倦侯,等着吧,他早晚会来找倦侯领功的。”
第二天,韩孺子进城见韩星,正式领命要去守卫碎铁城,以引诱匈奴人。
这是一个需要紧密配合的计划,韩星终于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之辈,叫来大批将领,做出极其详细的规划,埋伏、传信、拦截、打探匈奴军情、粮草运输以及备用兵力等等,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