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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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3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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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自矫不再忍受,每遇嘲讽,必以更刻薄的言辞还击,性子也越来越孤傲,除了一位教书先生,没人喜欢他。

康自矫与儿时的少数好友却没有断绝来往,每次回家,仍去探望,随便聊几句,因此一直觉得自己比绝大多数读书人更了解百姓的疾苦。

他不仅这么想,也是这么说的,甚至敢在皇帝面前说出来。

韩孺子真心不太喜欢康自矫,因此留在身边,迟迟没有任命为官,可是欣赏他的心直口快,与此同时也感到恼怒,“大敌当前,朕仍不忘释放私奴,不忘减租、垦荒,你却说朕不知民间疾苦?”

“陛下真在穷人中间生活过吗?”

“没有,但是朕见过,朕身边的宿卫军里有许多人就是穷人出身。”韩孺子指的是那些渔民,虽然只有几百人,却是他身边最为可靠的保护者。

“各家的私奴呢?陛下见过多少?”

“没见过。”韩孺子实话实说,康自矫的咄咄逼人用在别人身上时,皇帝还是很高兴的,现在自食其果,加倍觉得尴尬,“难道私奴不愿离开旧主?”

“为什么愿意呢?天塌了有主人家顶着,如今却是净身出户,天塌了谁来扛?”

韩孺子皱起眉头,“为什么非要说‘天塌了’?”

“从前生活被打乱,原来有房居住,有饭可吃,现在却是居无定所,吃饱一顿担心下一顿,民以食为天,对私奴来说,吃不饱就是‘天塌了’。”

“朕已传旨,私奴离家时,要得到补偿,而且愿意从军或是垦荒的话,官府还会分给田地。”

“陛下传旨了?”

“当然,而且是你亲眼所见。”韩孺子心中越来越恼怒,只是还不想完全显露出来。

“旨意传给谁了?”

“康自矫,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用不着拐弯抹角。”韩孺子冷冷地道。

康自矫拱手谢罪,“陛下的圣旨先进宰相府,再到各部司,由驿站分送天下各郡,郡里抄送各县,县转乡,乡告民,一道圣旨要被百姓得知,需要经过几道手,每一手都在官员的控制之中。而这些官员,不是世家出身,就是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陛下所要打压的一批人,试问,他们愿意如实传达这道圣旨吗?”

韩孺子心中怒气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语气也缓和下来,“康卿听说了什么?”

“不是听说,而是亲眼所见,就在京城以外,许多私奴在路上号啕大哭,不肯离开旧主,以为从此再无着落。”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他一直集中精力与大臣争斗,官员们的激烈反应让他自以为与胜利只差一步,现在才明白,他中了“声东击西”之计,正在错误的地点进行一场无关大局的战斗,虽胜犹败。

“私奴可愿从军?”

“只有很少一部分愿意,他们种惯了地,对打仗极其畏惧,北方正要开战,无论给多少田地,许多人也不想从军,何况陛下所许下的田地要三至十年之后才能到手,穷苦人怕官、不信官,一听说是三年以后,更不信了。”

韩孺子沉默得更久。

当皇帝真难,但这句话只能藏在心里,韩孺子开口道:“你说的这些都有实据?”

“陛下可以派人去查,不用太远,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大庄园,问问他们了不了解圣旨的全部内容、愿不愿意离开旧主自立门户?”

韩孺子当然要派人调查,“康卿可有妙计解决困境?”

康自矫回道:“本朝定鼎之初为何官民和谐而政令通顺?乃因功臣皆由民间出,熟知百姓疾苦,两三代之后,世家子从小锦衣玉食惯了,视富贵为天生,偶有不顺,只觉得自己苦,哪知世上还有更苦、真苦?陛下问妙计,微臣只有一计,多用寒门子弟当官,或可令朝廷再度知民。”

韩孺子点点头,觉得康自矫此计不够“妙”,“你先退下,容朕考虑一下。”

康自矫拱手告退,最后说了一句,“康某不谦,自认为有宰相之才,陛下若是欲用寒门,可从康某开始。”

韩孺子大笑,挥手命令康自矫退下。

康自矫并不掩饰自己的求官野心,韩孺子也不在意,而是在仔细思考他所说的话。

韩孺子是皇帝,即使是在被迫退位的情况下,所遇到的人也大都愿意为他所用,更洒脱者则是事了之后急流勇退,所以他很难理解,竟然还有人甘愿为奴,而不愿自立门户。

不能只听一面之辞,韩孺子必须调查清楚,想了一会,觉得金纯忠和景耀都不适合,于是让张有才召来晁鲸。

养尊处优久了,晁鲸已不再像是穷苦的渔村少年,只是眼睛闪亮,到哪都乱瞄,贼兮兮的,也不像是宿卫军将士。

韩孺子将事情交待清楚,让晁鲸去京城以外打听情况,特意提醒道:“不要泄露身份,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不行。”

“衣服不行吗?我换一身。”

“嗯……不只是衣服,你从前挺黑的,现在好像变白了一些。”

“是吗?”晁鲸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跟张有才比,我还是挺黑的。”

张有才咳了一声。

“而且也胖了。”韩孺子上下打量几眼,“你平时不参加练兵吗?”

晁鲸脸上一红,他倒聪明,明白皇帝的意思,“我明白了,陛下想找一个人,能与普通百姓说得上话,不被认出真实身份,对不对?”

韩孺子点点头。

“这个简单,让马大和我一块去,他黑不溜秋的,擦粉都盖不住,还跟从前一样又矮又壮,只要换身衣服,没人能认出他是宿卫军士兵。”

“马大的脾气……”

“有我看着,陛下就放心吧。”晁鲸竟然转身走了,好像这不是皇帝的命令,而是熟人相托。

“这么久了,他也没学会规矩。”张有才不满地说。

韩孺子笑了笑,“规矩与真话——朕更愿意要后者。”

张有才躬身道:“真话伤人,也就陛下能受得了。外面还有几位将军,陛下今天要见吗?”

“明天吧。”韩孺子实在累了,回转后宫,给太后请安之后没去秋信宫,也没去看望淑妃邓芸,径返泰安宫,他需要独自待一会。

天黑不久,皇后派人送来皇帝常穿的睡衣。

孟娥放下衣物,转身要走,韩孺子叫住她,“公主今天怎么样?”

“很好,打碎了一只杯子。”孟娥回道。

韩孺子露出微笑,可这并不是他叫住孟娥的真正原因,他在犹豫,最终问道:“朕曾自夸掌握了帝王之术,现在却没那么有把握了。”

孟娥等了一会,回道:“陛下曾经对我说过,人一生有两次成熟,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次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这是杨奉的话。”韩孺子心中一动,突然没有那么多话要倾述了,“谢谢。”

孟娥嗯了一声,躬身退出。

“不能做什么。”韩孺子轻声自语,恍惚中,杨奉似乎就站在对面,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给出答案,“皇帝不能做什么?”

第五百零四章  找事

没人能认出身穿普通衣裳的马大是宿卫军士兵,可是也没人觉得他像好人。

马大长相凶恶,又不会说客套话,吆来喝去,目光乱扫,被当成前来踩点儿的强盗,全村的男人出来围堵,手持锹镐,高喊“打死报官”。

马大踹倒一人,转身狂奔,可是不认路,被村民包围,险些死于乱棍之下。

晁鲸及时赶到,声称这是他的仆人,因为迷失了方向,过来问路,未承想言语得罪众人。

晁鲸穿着绸衫,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得到了村民的信任,饶了马大一命。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晁鲸油嘴滑舌,很快取得村民的好感,借口天色已晚,需借宿一晚,村民们不敢私自留宿客人,将两人送到庄里。

庄上管事见过世面,一眼就判断这主仆二人不是真正的有钱人,顶多算是暴发户,于是客气地留下,提供酒菜,几杯酒下肚,邀请晁公子赌博。

晁鲸忍住赌性,声称自己不会,让仆人代劳,自己是出来观赏风景的,想到处逛逛。

于是,马大在庄里赌钱,晁鲸在村里信步闲逛,见到人就过去搭讪,他现在算是庄上的客人,村民的态度客气多了,东家长西家短,什么都聊。

马大好赌,赌技却一般,等“少爷”回来,他已经输光了几十两银子,庄上的人更客气了,次日上午欢送出庄,热情地邀请他们再来游玩。

天快黑时两人才回到城里,立刻换衣裳去见皇帝。

皇帝还在凌云阁,但是没有立刻召见两人。

张有才守在楼下,小声道:“陛下在与将军们议事呢,昨天、今天,两个下午了,陛下交待过,说是你们回来之后就稍待一会,陛下要见你们。”

马大哈欠连天,趴在桌子上睡觉,晁鲸站在一边,琢磨着待会怎么对皇帝讲述情况,随口问道:“朝里官员还在告病吗?”

“都回衙门里了,个个生龙活虎。”张有才不屑地说。

七名武官正在楼上争得热火朝天。

这七人都是韩孺子亲自选中的,有勾引人妻、风评不佳的赖冰文,有在枯燥的奏章中被发掘出来的陈嚣,有老成持重、经兵部推荐的老将狄开,有在云梦泽剿匪时表现出色的邵克俭,还有年纪轻轻就受到皇帝欣赏的勋贵子弟谢存,另外两人则是房大业临终前力荐的将领。

他们争论的内容只有一个:该不该从西域撤军。

大多数人支持朝廷的决定,以为大楚应该专心应对北方的威胁,西域可以暂弃,等北方稳定,再派兵夺回。

只有赖冰文和谢存反对。

谢存年轻气盛,以为大楚寸土必争,西域附庸大楚已有多年,不可说弃就弃。

赖冰文则以为,西域之所以成为藩屏,乃是因为大楚强盛,楚兵一退,西域诸国必定倒向敌人,虽然西域承受不起大军行进,但是大楚西边的防御也很弱,只有一座玉门关可作门户,若是受到频繁骚扰,反而令大楚更加分心,无法专守北方。

“好比两军对阵,敌强我弱,我军纵有退意,也不可显露出来,必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示敌以必战之意,然后再图进退。陛下即使有意从西域撤军,也不该直接发布圣旨,应该给予西域将领便宜之权。邓将军生死不明,还有张将军呢。臣等在京城夸夸其谈,不如张将军在虎踞城一人之见。”

就是这番话打动了韩孺子,他一下子醒悟,也后悔了,他不该发出那份召回楚兵的圣旨,正如赖冰文所说,应给给予张印和邓粹更多的自主权力。

若非顾及皇帝的威严,韩孺子真想立刻补发圣旨,可他必须保持冷静,眼看天色将晚,结束了商议。

众将走了之后,张有才上楼问道:“晁鲸和马大回来了,陛下要见吗?”

“见。”韩孺子今天仍很疲惫,但是精神却很充足。

马大哈欠连天,只记得自己差点挨打,输了几十两银子,全是晁鲸向皇帝报告情况,“我们去的庄子属于柴家,几十年了,村里一多半人没有入籍,他们听说过圣旨,都不愿意离开,说柴家势大,能护着他们,自立门户的话,更容易受欺负。”

韩孺子皱起眉头,“柴家对他们很好吗?”

“说是很好,村民个个感恩戴德,可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晁鲸笑着摇摇头,“村民根本见不到柴家人,只知道自己种的地属于柴家,哪敢说柴家坏话?有几个胆大的人,对我说庄头儿心狠,经常找借口多收租子,并不交给柴家,而是自己截留,但是村民不敢上告,以为庄头儿在柴家肯定有靠山,告也没用。”

“村里的男子可愿从军?”

晁鲸摇摇头,“我问了,没有一个愿意当兵,都觉得那是有去无回的危险行当,不如在家里老老实实种地。”

这与康自矫说的情况几乎一样,韩孺子长叹一声,思忖片刻,问道:“同样是村民,为什么你们就愿意从军呢?”

“不一样,他们是庄农,一辈子几乎不离庄,顶多去附近赶赶集,别说去边疆当兵了,进趟城都能把他们吓得半死。晁家村是渔村,光靠打鱼养活不了全家,村里的男子年轻时都出去闯荡过,有经商的,有当苦力的,也有入伙当强盗的,比当兵过得还惨,所以陛下一说管吃管住,大家就都来了。”

韩孺子笑了,当初为了养活这支部曲,可花了他不少钱,甚至需要崔小君回家硬要,随后他又叹息一声,崔家虽然并不情愿,但是对他的确帮助甚大。

“百姓也都各有各的想法。”

“那是当然,俗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就是晁家渔村,也有不爱当兵的人,现在还以打鱼为生。我曾经回过村里,他们倒是挺羡慕我们,说我们眼光好,竟然跟了皇帝,可是问他们愿不愿意当兵,他们还是摇头,说是太危险,得拼命才能保住富贵,他们宁愿过踏实的苦日子。”

韩孺子无话可说,晁家渔村的士兵在晋城损失甚大,他们享受到了富贵,必要的时候也以命效忠。

“有些事情,真是左右为难。”韩孺子感慨道。

晁鲸点点头,他并不觉得有何为难,只是不想反驳皇帝,身边的马大突然挺起身子,瞪眼吼道:“有什么难的?闯就是了,反正怎么都是错,还不如硬气一点。”

韩孺子大笑,让张有才送走了两人。

张有才回来收拾东西,忍不住多看了皇帝两眼。

“你又在想什么?”韩孺子问。

“陛下今天好像……很高兴。”

“你觉得奇怪?”

“官员们是回衙门了,可是问题并没有解决,听陛下的意思,好像变得更难了,所以……”

“难,真难,比朕最初的预想难上百倍。”韩孺子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显得很轻松。

张有才越发困惑不解,皇帝却不做解释。

韩孺子回到秋信宫,皇后崔小君忧心忡忡地说:“我哥哥……他不明白陛下处置崔家的深意,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陛下的原谅,在家里要死要活,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母亲给我写信,我真不想麻烦陛下……”

“朕明白,皇后可以给家里回信,就说你已求得朕的同意,过两天会召见崔腾,让他养好身体来见朕。”

“陛下真的要见我哥哥?”

“不为别的,就为崔腾为朕冒过的那些危险,朕也该见见他,但是他还得去边疆,就当是送行吧。”

“崔家让陛下为难了。”崔小君很是羞愧。

韩孺子摇摇头,看了看女儿,“皇帝若不为难,那必然是因为无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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