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张有才正好先行一步从京郊赶回来,他一直陪着王家人,而且找到了当初叫太后为“小姐姐”的王翠莲,将她一家子也都带进京,他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他不说原因,别人也不问。
张有才拜见过皇帝,立刻就被叫到慈宁太后身边,他了解的细节比平恩侯夫人更多,娓娓道来,太后越听越激动,亲人还没见到,眼泪已经盈眶,令站在另一边的平恩侯夫人嫉羡不已。
离王家人进城还有一段时间,韩孺子没有闲着,陪了母亲一会,前往一座跨院里召见数名亲信。
他得到一连串令人困惑的消息。
乔万夫一个时辰前见过数名商人头目,他们不是来讨债,也不是延缓期限,而是交出了手里的全部欠条,当作太后省亲的礼物。
这可是一份大礼,换成武帝,要用最严厉的圣旨才能征收得到,当今皇帝没做什么,只是派人稍稍恐吓了一下,这群唯利是图的商人居然就服软了,将众多欠条拱手送上。
乔万夫大吃一惊,他可不敢就这么接下,立刻求见皇帝,因为事情比较急迫,所以被排在第一位。
韩孺子也很吃惊,“他们有何要求?”
“没有任何要求,要不是我拦着,他们当场就会将欠条全部烧毁。”乔万夫将自己此前拜见韩稠与申明志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难道是这两人将商人说服了?”
韩孺子仍然不解,将外面的金纯忠叫进来。
金纯忠也已经等了一会,他奉命去韩稠府中抓捕化名云雄的圣军师,结果空手而归。
“韩稠天没亮就出门了,仆人不知他去了哪里,至于圣军师,府里的确有人见过他,但是昨晚就已离开。连丹臣已经布置抓人,这两人跑不了多远,天黑之前必然落网。”金纯忠对此十分肯定。
韩孺子让金、乔二人共同调查商人改变态度的原因,在真相大白之前,不可接受商人的献媚。
所有事情都太顺利了,韩孺子反而更加警惕。
剑戟营副都尉王赫带着一名侍卫进来,只有一个请求:“请陛下允许我们两人留在身边。”
“你还是担心朕‘身边的那个人’?”
王赫点头,“我又审问了一遍栾凯,此人说话虽然颠三倒四,而且知道得也不多,但是不会撒谎。我觉得他只是一个诱饵,直正的刺客还没有到来。”王赦停顿一下,“太后省亲是件大喜事,可王家上下四十余口,难保不出问题。”
“东海国与相关部司彻底调查过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的乡农……好吧,你们两人留下。”韩孺子改了主意,身边多留两名侍卫未尝不可。
王赫躬身,与另一名侍卫站到了皇帝身后,向另一边的孟娥瞥了一眼。
他真正防范的目标是这名宫女。
皇帝信任孟娥,王赫也只好信任她,可是孟娥与刺客栾凯比武的时候,王赫就在现场,亲眼见识之后,他觉得不能再让孟娥一个人留在皇帝身边。
栾凯即使重伤,并且以一条手臂迎敌,仍是一等一的高手,王赫自觉不是其对手,可孟娥却赢了,赢得勉强,但是显出的功力超出了王赫的预料。
王赫于是调来营中武功最高、最受信任的侍卫,与他一块留在皇帝身边,防着孟娥。
孟娥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一瞥,现在的她只是一名普通宫女,外人看不出她身负绝技。
中司监刘介进来通报,王家人已经进城,很快就将进府。
这不算正式的朝见,而是一次家宴,规矩可以宽松一些,慈宁太后与皇帝共坐主位的软榻,皇后坐在太后另一边的凳子上,两边是诸多女官、太监,看上去人很多,稍显拥挤,但是位置远近丝毫不乱,不仅有礼部官员监督这一切,刘介等主管太监也注意众人的一言一行,所有人都要与太后、皇帝的悲喜相一致。
让韩孺子意外的是,他在厅里竟然看到了宗正卿韩稠。
韩稠没有逃跑,反而带着宗正府的一群官员来到省亲之宅。
金纯忠与连丹臣都是谨慎之人,竟然漏过最重要的一处地方,也是怪事一桩。
韩孺子小声问身边的张有才:“韩稠什么时候到的?”
张有才刚回来不久,对这边的事情不太了解,愣了一下,回答不出来。
慈宁太后听到了皇帝的话,说:“韩稠一早就守在宫外,我让他随行跟来的,陛下当时没看见他吗?”
韩孺子越发意外,想了一会,用极低的声音说:“母亲……”
“我知道陛下想说什么。”慈宁太后轻叹一声,“所有事情都等省亲之后再说,韩稠虽非贤臣,但是对陛下绝无二心,我可以担保。”
韩孺子想说韩稠窝藏圣军师之事,最后还是留在心里,“好的,母亲。”
这是母亲的省亲之日,刺客已经破坏了氛围,他不想再增是非。
王家人还没到,一群人不能在大厅里冷场,礼部早有安排,众多宗室子弟与外戚之家都来贺喜,这时轮番奉召进来,说一些吉祥话。
崔腾代表崔家来的,别人都严格按照礼部的要求说话,只有他非要显得特殊一些,跪在地方祝贺之后,起身向太后笑道:“还祝太后早抱皇孙,内外开花、枝繁叶茂。”
现场的礼官很不满,但是不能说什么,慈宁倒是露出微笑,对坐在旁边的皇后说:“还是你们崔家人会说话,后宫之事,皇后仍需努力。”
皇后脸色微红,低低应了声是。
崔腾笑呵呵地退下,以为自己很得体。
宗正府兼管外戚,韩稠已经祝贺过一次,这时又上前来,也说了一通希望太后早抱皇孙的奉承话,礼官只好让下一拨拜贺者稍待。
大厅门口,金纯忠在探头探脑,他地位不高,勉强算是外戚,只能随大流进来拜贺,没资格单独进来。
韩孺子察觉到金纯忠有话要说,向张有才使个眼色。
张有才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皇帝了,仍然懂得皇帝的心事,退后两步,从众人身后绕到门口,与金纯忠一块消失在门外,很快回来,不动声色地递给皇帝一张纸条。
韩稠退下,下一拨进来的是数名贵妇,老老实实地拜贺,没有一字多余,连头都不敢抬。
韩孺子趁机扫了一眼纸条,那上面写着:圣军师落网,宗正卿派人送来。
背后还有字,韩孺子翻过来,认得那是乔万夫的笔迹,内容也与韩稠有关:众商承认,献礼为宗正卿授意。
韩孺子看向眉开眼笑的韩稠,完全糊涂了。
第四百零二章 后院失火
韩孺子一下子多了一位外公、三个舅舅、两个姨母,诸多表兄妹与外甥、外甥女,以及若干礼部认可的亲戚。
这是一个大家族,因为是农户,没有深宅大院,儿女一成亲就出去自立门户,却在一夜之间又聚为一大家,在官府的护送下赶来京城,当中的许多人第一次离乡,既惴惴不安,又兴奋难言。
全家老小共是四十五口,不能一下子都涌进厅里,礼部早有安排,先是太后的父亲一个人进来,老汉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因为过于激动,行走更加困难,由两名太监搀扶着进来。
他的老花眼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堆人影,知道太后与皇帝就在其中,心中一惊,紧接着两腿一软,刚迈过门槛就要跪下,两名太监还以为这是老人家体衰的表现,硬是驾起来,拖到指点位置,才松手让他跪下。
“草民王、王感,叩见陛下,叩见太后!”老人家原来的名字只是一个数字,过于简陋,当地特意找人重起了一个,他记得还不算太牢固,本人有些耳聋,嗓音比常人洪亮得多。
太后强自镇定,“父亲快快起身,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不必拘礼”也是礼节,等老汉王感磕了一个头,两名太监才将他搀扶起来,另有人端来凳子,让他坐下。
气氛慢慢变得自然起来,太后已经了解王家的方方面面,可还是重问一遍,听父亲说出来,又有一番感动。
韩孺子也问了几句身体好坏、旅途是否辛苦,然后就没什么事了,坐在母亲身边,时不时瞥一眼人群中的韩稠。
亲人重逢,太后喜极而泣,周围的人自然也要陪着落泪、感慨,韩稠的反应却有点过分了,简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坐在那里的老庄稼汉是他失散多年的父亲。
礼官觉得差不多了,前趋几步,请求召见其他人,太后许可,从皇后手中接过绢帕,擦拭眼泪。
王家人分成数批进来,由王感一一介绍,磕头之后,如果太后有话要问,就留下回话,问完了,男子退出,女眷与十岁以下的孩子可以留下。
厅里变得拥挤,情绪高涨,一开始还在礼部的要求范围之内,慢慢就超出了标准,哭声一片,之前的演练与真实见面毕竟不是一会事,太后与亲人固然悲喜交加,就是旁观者也都涌出几分真实感情。
几个孩子不懂规矩,哭得声音太大,被礼官悄悄地带了出去,哭声能与这几个孩子相提并论者,就是宗正卿韩大人了,可礼官请不动他,也不敢真拖他出去,只能一个劲儿地小声劝止。
终于,众人的情绪稍稍稳定,礼官能够进行下一项,中司监刘介上前,代表皇帝与太后,宣读了一份长长的赏赐清单,只有宅子暂时不在其列,要等见面结束之后,与第二批赏赐一道送给王家。
进行到这里,皇帝的职责告一段落,韩孺子起身,来到外公面前,握着老人家的手说了几句,又引发一阵哭声,他带人离开,将大厅留给太后。
皇后不能离开,这一整天她都要陪在太后身边,尽一名儿媳的职责。
走出大厅,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韩孺子感觉自在了许多,对这群多出来的亲戚,他没有多少感觉,与贵贱无关,而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只想尽快解脱。
但他还不能走,待会有一场真正的家宴,他至少要向太后和外公敬酒,于是他又到跨院里,下达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命礼部尚书元九鼎去将宗正卿韩稠带过来。
金纯忠和乔万夫又得到一些新消息。
“圣军师招供了,除了栾凯,云梦泽还派来一位高手,本想跟随韩宗正一块参加省亲,趁机行刺,结果却遭出卖,那名刺客已经被包围,很快就能落网。”
“嗯。”事情如此顺利,韩孺子却没法高兴,“那人真是望气者圣军师?”
“初步判断就是他,还需更多佐证,微臣马上就去找。”
“不用着急。”韩孺子留下金纯忠。
接着是乔万夫上前,“那些商人在会所烧掉了欠条,声称是向太后献礼,围观者甚众,消息已经传开。”
韩孺子点点头,商人的行为于国于民有利,还真没办法强行阻止,可他们为何心甘情愿放弃如此庞大的一笔债务,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解惑者只能是韩稠。
元九鼎不负重托,总算将宗正卿韩稠带来了,以韩大人的肥胖,这的确是一项“重托”。
一跨过门槛,韩稠就扑到皇帝脚前,一边痛哭,一边叫喊陛下。
韩孺子早有准备,收回双脚,略一挥手,王赫与另一名侍卫上前,将宗正卿拖开几步。
“罪臣韩稠,伏乞陛下宽恕。”韩稠仍趴在地上磕头不止。
“你有何罪?”韩孺子问。
屋子不大,孟娥、两名侍卫、两名太监、金纯忠、乔万夫、元九鼎等人陪同皇帝,稍显拥挤,众人当中,只有元九鼎对事情一无所知,他又是议政大臣之一,地位尴尬,不能走,也不能发表意见,只好低头假装糊涂。
“老臣罪在狂妄自大,未得陛下旨意就自行其事,虽侥幸抓得几名刺客,难赎不告之罪。”
韩孺子和金纯忠互视一眼,这可不是他们想听到的罪名。
太监张有才从外面进来,他跟元九鼎一样,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茫然道:“陛下,太后说,今日家人团聚,陛下忙碌也就算了,宗室总得有一位德高望重者陪同,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请陛下快些放韩宗正回去。”
“转告太后,朕用不了多久。”
张有才退下,去向慈宁太后复命。
金纯忠开口道:“请韩宗正将刺客之事详细说一下。”
韩稠磕头,“此事还需从头说起,老臣刚到京城赴任之时,曾让家中老妻进宫给两位太后请安,太后当时说——请陛下恕罪,老臣才敢说。”
“无罪。”韩孺子冷冷地说,已经大致猜到韩稠要说什么了。
“太后让臣妻转告老臣,陛下年轻,望群臣协力辅佐,又说老臣是宗室长老,要时刻想着陛下的安危。也是老臣一时糊涂,自以为得到了太后的懿旨,于是一直保持警惕。两月前,洛阳商人左连生进京,向老臣介绍了云雄。”
圣军师假装商人云雄,先是讨好韩稠,慢慢露出真面目,原来他是云梦泽派来的刺客头目,韩稠大惊之余,决定暂不要打草惊蛇,于是敷衍应对,希望能引出刺客团伙。
可事与愿违,刺客说动手就动手,大将军崔宏和皇后接连成为目标,韩稠觉得不能再等,于是使计将圣军师骗出,送交京兆尹府,自知犯了大错,不敢来见皇帝,守在宫门外,希望通过太后向皇帝请罪。
这是他的说辞,韩孺子一个字也不相信,一时间却又找不出明显的破绽,于是看向金纯忠。
金纯忠向皇帝摇下头,表示现在还不行,必须审过圣军师之后,两相对照,才能指出韩稠的问题。
乔万夫开口道:“城内的讨债商人将手中欠条当众烧毁,也是韩宗正所指使?”
韩稠抬起头,面露惊讶,“乔大人应该知道啊,你前两天找过我,希望我能帮忙。”
“我是拜访过宗正大人,也请您帮忙,但您当时说洛阳商人与您有仇,您帮不上忙,更没说……”
韩稠脸上泪痕未干,却不耽误他露出笑容,“乔大人误解了……”
话未说完,张有才又来了,不等他开口,韩稠笑道:“请张公转告太后,陛下留老臣有事相商,老臣会尽快过去。”
张有才点点头,看了一眼皇帝,再次退出
韩稠继续道:“乔大人误解了,你说有商人指控我,我当然说是有仇,可我也算为官一方,在洛阳有仇人自然也有熟人。等你走后,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义不容辞,于是找了一圈,竟然真找到几位当初关系不错的商人,请进府来,向他们晓以大义,请他们代为劝说其他商人。总算朋友尽心,他们成功了,可我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众商感怀皇恩浩荡,竟然要销毁欠条以为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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