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坚火后退,说:“你来之前就已经认准了我王坚火难以娶妻,因此想用以身相许报答恩情,这既是对我的羞辱,也是对你自己的贬低,报恩的方式有许多,姑娘若是心存此念,就先给我一点尊重,然后慢慢等待时机吧。至于名节,姑娘无需担心。”
王坚火走了,派人去将老豪侠的遗孀接来,顺势将自己的住处让给她们,母女二人用不着离开了。
也就是在那之后,王坚火彻底断绝了娶妻生子的念头,随着脸上的赘疣越来越大,这个念头再也没有动摇过,他甚至接受外人暗中所起的外号,自称“丑王”,将它变成自己唯一的称号。
丑王就是这么骄傲。
他不怕死,亲眼见过诸多老豪侠的悲惨下场之后,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做任何逃亡的准备,官府曾经要抓人,他听说消息之后主动投案,关了几天又出来了。
他也不怕羞辱,自从八岁时脸上的赘疣变得明显之后,羞辱就是他的家常便饭,但他成功地将羞辱变成了标志,从不惮于展示,也从不接受怜悯。
可是有一件事他从来不做,那就是当官。
王坚火仅有过一次逃亡,就是因为洛阳要举荐他入朝为官,公差和前来庆祝的宾客都扑了个空,丑王逃之夭夭,直到府衙放出话来,声称已经举荐别人,他才悄悄回家,然后亲自去向官老爷谢恩。
至于不当官的理由则很简单:既在其位必谋其政,拿了皇家的俸禄,就得当忠臣,吃里扒外的事情他做不来。
王坚火推辞过至少五次当官的机会,招募者的地位一次比一次高,前宰相殷无害曾经亲笔手书一封,劝说丑王进京,结果书信被原样退回。
如今,让他当官的人是皇帝。
王坚火再次跪下,“草民宁愿受腐刑。”
韩孺子早料到丑王不会马上同意,“阁下为侠多年,总共帮助过多少人?”
“草民没有计数。”
“大概估计一下。”
“嗯,千八百吧,大多数人只是从草民这里拿点银两而已。”
韩孺子从桌上拣出一份奏章,“河南郡人口将近两百万,自去年秋天以来,失籍为流民者五十余万,第一次开仓放粮之后,流民减少,尚有十几万,外郡过来乞食者不计其数,天下流民近半在此,河南郡官仓存粮若是赈济全部流民,大概能坚持十天。”
“洛阳富户响应号召,也要开私仓。”
“嗯,这样的话能坚持一个月,而且本郡官员提醒:洛阳本来就吸引不少流民,一旦大规模放粮,还会引来更多的人,到时候可能连一个月也坚持不了。”
王坚火抬起头,“草民明白形势之差,可草民现在没有解决办法,当官之后也是一样。”
“不一样。”韩孺子又拣出几份奏章,摞在桌子上,“实话实说,赈济流民一个月,甚至半个月就够了,朕会尽快平定东海国之乱与匈奴人的威胁,解决后顾之忧,放敖仓之粮以解燃眉之急。朕担心的不是时间,而是官私仓中的粮食到底能不能落入百姓手中?”
王坚火惊讶地说:“陛下有什么怀疑吗?”
“朕在京城曾经见过一些灾民,他们告诉我,官府放粮门道不少,很多时候只是拿少量粮食装装样子,然后将官粮高价转卖,对于无粮的灾民,则给予秋后减免粮租,到时候经手人再以低价买粮以补亏空,上瞒朝廷,下欺百姓,所以越放粮而流民越多。”
“天灾之后,总有人祸推动。”王坚火想了一会,“洛阳的习惯未必与京城一样。”
韩孺子笑了一声,“或许吧,朕的确没有拿到任何证据,可是本郡官员答应得太好,事情进行得太顺利,洛阳富户又这么踊跃,朕反躬自省,觉得还没有英明到一呼百应的程度,其中只怕有诈。”
“陛下自谦太甚。”
“你是洛阳豪侠,尚且要与朕斗智斗勇,河南郡官员比你都老实吗?”
王坚火磕头,“草民不敢……”
“洛阳城外有数十万流民等着你救,朕更希望看到那个为谭家挺身而出的丑王,而不是跪在这里口称‘不敢’的王坚火。你不想当官,也行,朕只给你一个临时的官衔,放粮之事一了,官职收回,你仍是‘草民’,而且朕不给俸禄,咱们互不相欠,你帮的不是朕、不是朝廷,只是流民。”
王坚火目瞪口呆,他受到过不少拉拢,向来是诱以高官厚禄,到了皇帝这里,不仅官是暂时的,连俸禄都不给了。
“那腐刑……”
“留着,等放粮完毕咱们再算账。”
条件越来越苛刻了。
“那谭家?”
“朕在纳闷,你这种人怎么会与谭家结仇?”
“陛下听到的是哪种说法?”
“谭家想在洛阳建家客栈,你不同意。”
王坚火苦笑一声,“谭家好友遍及天下,借助任何人开家客栈都是易如反掌,草民即使反对又有何用?不过草民与谭家的确有过恩怨,都是江湖上的小事,不足挂齿。”
丑王显然不愿细说,韩孺子也不追问,“谭家女眷与老幼留在洛阳,男子编入军中,给他们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
“陛下明天一早出征?”
“是。”
“请给草民一点时间,天黑之前复命。”
“好。”
“草民告退。”王坚火起身向门口退去,几步之后抬头问道:“如果草民不同意当官,还是要受腐刑?”
韩孺子点头,“而且动手之人未必是你说的那个小刀刘。”
王坚火哈哈一笑,转身走出帐篷。
东海王等人进来,其他人各回其位,一句也不多问,只有东海王按捺不住好奇,“丑王的样子可不像是要挨刀,陛下又反悔了?”
韩孺子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看户部侍郎刘择芹的奏章,文字有点绕,给予富商的补偿似乎不是很多,一是函谷关免除一部分通关税,并且不再限制每年的通行次数,二是今后若干年内补充官仓时,优先选择洛阳商户。
东海王不肯离开,站在桌边,翻阅皇帝已经看过的奏章,“嘿,杨奉真是慷慨,瞧瞧,胆小的官员得到的封赏多,出生入死、辅佐陛下的南、北军将士反而只得小赏,他是故意给陛下树敌吧?”
韩孺子没接话,总觉得刘择芹的奏章里有点问题,他却找不出问题何在,过了一会他说:“明天出征之前,我会亲自拟指,增加有功者的奖赏,加官晋爵。”
东海王点点头,突然大笑起来,“杨奉这个家伙真是……太聪明了!”
“嗯?”韩孺子皱起眉头看着东海王,他现在的心事不在京城。
东海王指着那一厚摞奏章,笑道:“杨奉守卫京城,怕陛下不信任他,所以有意贬低有功的南、北军,激起两军的愤慨,就等着陛下传诏拨乱反正,到时候感激归陛下,咒骂归杨奉,同时还让陛下知道军队与杨奉有隔阂。这是一举两得,既巩固了陛下的军心,又让陛下对杨奉没有疑心。聪明,真是聪明。”
韩孺子微微一愣,无论如何他都要增加南、北军将士的封赏,对杨奉的用意却没想过那么多,听东海王一说,这的确像是杨奉能做出来的事情。
“陛下若想让杨奉安心,就在圣旨里狠狠责骂他一通。”
“骂他?”
“君臣之道,贵在心照不宣,陛下斥责杨奉却不夺权,就是最大的信任。”东海王轻叹一声,自己从小学了那么多的帝王之术,竟然只能给韩孺子当顾问。
“心照不宣……”韩孺子觉得这四个字颇值得玩味,“传户部侍郎刘择芹。”
张有才应是,出帐去告诉刘介,东海王问道:“怎么又想起他了?”
“我想问问他的‘心照不宣’是什么。”
“既然是心照不宣,当然是不能说了。”
“他必须得说。”离出征只剩多半天,韩孺子一定要将放粮之事圆满解决。
第二百九十五章 旧规难改
东海王将户部侍郎刘择芹的奏章仔细看了一遍,没瞧出门道,“陛下怀疑他与洛阳富商勾结,给予他们太多好处?”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韩孺子说不出那种感觉,让东海王等人先退下,他要单独接见户部侍郎。
刘择芹受命主持每日的朝会,倒是尽职尽责,随传随倒,手里捧着一摞文书,那是朝会的详细记录,能让缺席的皇帝身临其境。
韩孺子随手翻了几页,没有细看,“刘侍郎,朕有句话问你,希望你能有话直说。”
“陛下请问,臣万万不敢有所隐瞒。”刘择芹恭恭敬敬地站在皇帝面前。
韩孺子沉吟片刻,“奏章朕已经看过了,有什么需要朕做的吗?”
刘择芹抬头看了一眼皇帝,面露惊讶,马上垂头,“臣考虑不周,必有遗漏之处,请陛下暂缓一两个时辰,臣这就去修改,只是……请陛下略指一二……”
刘择芹还以为皇帝对他的奏章不满意。
韩孺子摇头,“刘侍郎误解了,奏章没问题,朕觉得有些事情可能不好写在奏章里,你可以直接对朕说。”
刘择芹更惊讶了,“没有,洛阳官私放粮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一切尽在奏章之中,臣不敢有半点隐瞒。”
刘择芹是那种真正的朝廷大臣,韩孺子看着他,就像是隔着一堵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没有目光交流,彼此都在对着空气说话。
“如此甚好。”韩孺子微笑,表示满意,心里却明白,自己的问话方式不对,只能一无所获。
他接着又召见了国子监博士瞿子晰。
瞿子晰兼任河南郡御史,非常认真,已经去城外跑了一圈,正好也要见皇帝报告一下情况。
“真是难得,洛阳官吏和商户向来以老奸巨滑闻名,我还以为他们这次又要上瞒下欺,结果却冤枉了他们,我在城外看到,放粮井然有序,粮棚绵延十几里,都有专人看管。流民先登记籍贯,凭条领粮,凑够五十人以上,选任一名甲头,给付足够的粮食和官府凭证,准许他们返回原籍。”
瞿子晰对洛阳官民的表现很满意,“陛下亲临,的确事半功倍。”
看过刘择芹的奏章,瞿子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些补偿不多,洛阳商户这回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臣要为之前的言辞道歉,那时臣以为洛阳乃贪滑之地,让陛下有了先入之见。”
“有劳瞿先生在洛阳多待几日,善始善终。”
“义不容辞。”
韩孺子从瞿子晰这里也没有得到帮助,可他还是不死心,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又与东海王商量,“把你学过的帝王之术多想想。”
“那算是什么帝王之术?不过是一些猜测人心的雕虫小计。”东海王又不承认了,但还是拿起奏章,重新看了一遍,良久方道:“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用来查找破绽。”
“说来听听。”
“就是惯例。”
“惯例?”韩孺子不是很喜欢惯例,很多时候,惯例就是他与大臣之间的那堵墙。
“对,忘了是谁对我说过,实在找不出大臣所提建议中的破绽,就问他惯例如何,当初这么做总得有个理由,看看这个理由还存不存在、剩下多少,或许能找出一点线索。”
韩孺子茅塞顿开,“没错,起码得弄清当初为什么要对关东商户征以重税并限制入关次数,应该问谁?刘择芹肯定会推脱说他不了解。”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陛下本应留在京城,整个朝廷都在身边,有什么疑惑就问宰相,宰相就算自己不清楚,也得推荐一位知情者,这是他的职责。如今陛下是在洛阳,身边没有多少人,尤其是宰相不在,该问谁?”
韩孺子身边有顾问,十名读书人随传随到,可他们的强项是引经据典,拟旨重赏有功的南、北军将士,以及斥责杨奉,他们很快就能做好,字字有力、句句用典,足以令受赏者感激不尽、令犯错者惭愧不已,可是说到洛阳商户的事情,谁也不记得当初的规定。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否则的话,国史里肯定会记载。”一名读书人推测。
十名顾问退下,东海王又出了一个主意,“读书人不行,陛下应该找那些熟悉文书的老吏。”
韩孺子还真想起来一位,将中司监刘介叫进来,问道:“京城的奏章副本每天都是谁放在桌上的?”
“是我。”刘介回道。
“谁交给你的?”
“中书省官员。”
“在京城也是这个顺序?”
“对,中书省整理文书,再由宫里的某人转交给皇帝,通常是中司监,陛下也可以指任他人。”
“刘公做这件事就很好,把随行的中书省官员叫来。”
人很快就到了,“微臣中书舍人赵若素拜见陛下。”这是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颇有几分未老先衰的样子,一看就是久做文案之人。
中书舍人没资格参加朝会,韩孺子对赵若素只有模糊的印象,他总是混在一大堆随从当中,离皇帝很近,中间却隔着重重障碍,若不是皇帝召见,他永远也没机会与皇帝直接交谈。
韩孺子有点犹豫,此人不像是直言敢谏的人,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中书舍人,能看到从前的公文吧?”
“是,陛下。”
“最早是多久以前?”
“每隔十年,中书省与秘书省会一同抄写历年公文的副本,微臣有幸参与过一次,见过太祖定鼎以来的全部公文。”
韩孺子吃了一惊,东海王也不相信,“全部?摞在一起比山还高吧,你能看完?”
“微臣擅于辨识错讹之字,负责初校,重抄的公文微臣都要过一眼。”
“这不叫看,顶多算扫,你当时连公文上写的是什么内容都不知道吧?”
“大部分不知道,有一些还记得。”
东海王冷笑,还是不信。
韩孺子不想在小事上计较,直接问道:“朕问你,对关东商户的征重并限制入关次数是何时规定的,你有印象吗?”
“有,这两项都是太祖登基第一年定下的规矩。”
韩孺子与东海王互视一眼,都没料到这位不起眼的中书舍人居然真记得一百多年前的公文。
“太祖为何定这么高的税?”韩孺子问。
赵若素想了一会,回道:“当时的一份奏章里说,关东民富,人心仍向赵、齐,必须征以重税,以断其造反之资。”
太祖定鼎之初,赵、齐两国的势力还没有完全肃清,而且不限于现在的赵、齐,面积要大得多,因此太祖有意压制关东。
“大楚已绵延多年,当初的赵、齐两国早被百姓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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