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习惯了。
待澹台赢迟离席后,公仪鸾才悠哉哉地去了偏院,刚至院门,便由着酒气憋了妻。一手挥着随应们退下,自己掀了帘子便是入屋。迎面撞见文佐尘四仰八叉地栽倒在榻上,一只鞋褪掉,另一只还在脚上。
公仪鸾嫌恶地推了他脑门一把:“没出息的,还不醒醒。”只手上掠到濡湿一片,不由得凑了身子上去,琢磨着他脸上挂着的是酒还是醒酒汤,或以是泪?!
文佐尘微以醒转,疲惫地抬了眼皮,见是公仪鸾覆在自己身前,便又阖眼,翻了身欲再睡去,口中闷闷的含糊不清:“容我睡睡。”
“某些人是想长眠不醒哈。”公仪鸾揪着他头发转过他脸,对紧自己,一字一顿道,“你这见天逃避,不是个事。喜欢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有那么难吗?说一句,我喜欢你,可惜你结婚了,往后我们看这办吧。就这么简单的话真能绕烂了你舌头不成,要你烧心烧肺憋成这样?”
“不是说的事……”文佐尘扬了眉,双目空洞着,泛着干涸,“是我看不清了。那些字帖,她竟还留着,那是什么个意思?!我和她,倒是谁陷了进去,或者…都是?!”
第三十一章 嫡皇母
公仪鸾亦随着愣下,腕子一推,摇着他胳膊道:“喂,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了。你们之间,倒是什么跟什么。单相思的,又是哪位?!”说着微微停住,猜疑道,“她是不是同你说过什么?三年前,你突然离开延陵府,是她说了什么,要你逃了那么多年?!”
文佐尘遥想着那时情景,心口揪成痛:“她要我带她去大不列颠。我随意讲了她听,她便是真信了。我怎么告诉她,那不是一个世界,我和她不同的世界。”
“所以…”公仪鸾吸了口气,才是全然明白,而后怔怔点头道:“你拒了,没有理由的拒绝。良心过不去,便是逃,一逃三年。”言着轻声冷笑着摇头,那笑声尖锐,听得文佐尘随着寒下。她这才细细看回了他,残忍道:“文佐尘,你是傻瓜啊。这个时代的女子,你要她们说一声喜欢,该有多艰难。”难得延陵易能不顾那些繁文陈节,以婉转之言表明心迹,可惜…文佐尘这个傻子,看似全然摸透了这个时代的一言一行,却终究看不懂闺情。
“公仪鸾。”他轻唤了一声,僵冷了音。
“不是想去什么大不列颠。而是想同你在一起。要你带走她的意思,无论哪里都好。大不列颠只是个说辞。”公仪鸾偏头看向满树谢了花蕊的梨枝。她从未见过那女人,只由众人口中描绘出那是个冷漠的女人,冷漠却又美好。所以她往往会把她想做梨花,那般纯白色的花朵,不耀眼,却繁密,是冷艳欺雪、香寒逐风。
既是鼓起了勇气说出了口,为什么就不能再明白了呢?!延陵易你是不知道,这男人,读不懂闺情雅愫。他是吃着麦片喝着牛奶,读着武侠看着港剧长大的,一句话,他便真当那几个字听,想不了太多。
“想你那时候逃开,却也是阴错阳差做的对了。”公仪鸾再望了眼呆住的文佐尘,叹了口息,声音轻若未闻,“你同我不一样,你是死不愿陷进去的,不是吗?”若不是解错了意,或以眼下痛苦的便是这一对人了。
坤宁中殿,熏着冷石香。
这气息太熟悉,只延陵易一时也想不出是在哪里闻过。眼下,只垂着双目,候在殿侧闻听云阶凤座上之人垂询。
“本宫听衍儿说,你性子也是好静。”皇后荣氏正倚着榻案由宫人描着指甲纹样,她今日是见媳妇,便也未着朝服,外罩以孔雀蓝珠翠的上衫,粉蝶涂染,缨络滚边。腰间以下展着锦裙,长四尺,下广上狭,下摆宽带绘有喜鹊数只,势作腾飞之态。
“臣媳自小好独处,性子是闷了些。”延陵易轻言应了道。
“本宫恰也就喜欢安静的丫头。女人嘛,生了张叨嚷不歇的嘴,才是作孽。”荣皇后浅浅而笑,媚态尽露,虽已年近四十,但她保养得十分好,看上去不过是三十绕龄贵妇。玉指葱葱,长甲时而轻敲了水晶扶座,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延陵易倒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沉声不言。
荣皇后见她还真是闷得可以,若自己不先提个话头,二人便要无语许久了,才是缓缓念声道:“我看衍儿倒是娶了个好媳妇。不过…似乎是延陵氏你选得我家衍儿,怎就慧眼识珠,一眼瞧上我这傻儿子了。”
延陵易早也想道皇后会如此问,算是有备而来:“臣媳很多年前…时于宫中采选,便对当时还未封王的七皇子倾慕有加。少女之闺心,于那时便作想,他日得夫若能有七皇子才德雅韵的一半便也满足了。如今得势恰逢皇上予我选夫,才是圆了臣媳少时的一个梦。”这番话,是她琢磨了许久默念了多次才敲定的。其实本是胡言一片,编纂之后,再添上多般演练,言时竟还动了真情。她原来以为自己并不擅演戏,如今才发现倒也有些从前未发掘的天赋。诸如做个张口即来的戏子…她多番尝试练习下,未必会比尹文衍泽差多少。
她一言说辞,多少听的荣后有些满意,微微点头,却也不经意询问道:“依你的才情容貌,既是入过采选,怎那时未能钦点了王侯家?!说不好…早些年那时候,你入不了皇上的后宫,也是能进东宫的。”她是也多少听到些风声,这延陵易同东宫有着暧mei不明的关系,几年前也有谕旨赐婚的风头传入。然她并未想到,原是在那之前,这丫头便是入了采女大选的。而这一晃,又是有七八年了。
“当年采选…因着事故,臣媳没能有幸入终选。”终以谈及八年前的采女入宫纳选,延陵易平稳如常道。
“事故?!”荣后眼眉微抬,重喃了声。
“臣媳当时肩后受了伤,才不能入选。”
荣后倒也想起是那一年春期采选,于长春池畔摆春芳宴,诸妃嫔与待选采女都入了席。众宫侍中有一女是凉州余孽,伺机谋刺太子东宫。是以当时千钧一发之刻,逢一采女冒死扑身救下东宫。那一剑由后肩穿刺,当时她亦在现场,只记得那时之延陵易也不过十二岁的少女,如今再细细端看她相貌,却与年少模样相近。如此说来,她对东宫是有救命之恩,尹文尚即予她贵宠,倒也无可厚非。反是那些讹传混说的宫人们断章取义,全然未考量多年前的旧事,便造谣生事了。
只延陵易心里清楚,那不是宫人们杯弓蛇影,尹文尚即对自己是揣了不该有的情愫。而她,竟也并未有心抗拒,反是由之任之,将事态搅得更浑。而那许多年前,舍身相救一事也是真。不论怎样,尹文尚即都是由那一次记住了自己,而后许多年,他脑中她之旧影更是挥之不去。
她以那一剑,换了他八年的恩宠,却也不亏。
荣后更是满意地点了头,手下一挥,即是予宫人端出了羊角云杯,杯中满满一盏酒。
“宫里的规矩从来都是,虽也不急,但这一杯催子酒,还是要做个样子。”荣后笑着,玉指轻阖,身子朝后倚去。只一双明眸透着诡异的色泽。
第三十二章 深意
延陵易谢过荣后,便是接了盏于手,正欲抬袖喝下。忽听殿外传来奏报,言“昱瑾王入殿”,稍愣下,手边酒亦是先放了一侧,转身准备着行礼。私下里,她多会念及二人地位尊贵双双持平,所以她从未予他行过妇礼,纵连敬语都鲜少。如今因着是宫中,又是自家婆婆眼皮底下,她不敢造次。膝头一弯,便行下半礼。
荣后也将视线转了正处,盯着那抹自外殿风尘仆仆而入,她眼中尽是爱意浓浓,如平常人家母子的深情浓爱,却又远远超出。
尹文尚即才入殿内几步,荣后便亲自步下了玉阶,拂着他腕子拉他至一侧坐下:“我才与你媳妇说叨几句,你便来了。瞧把你急得,额上出着汗呢。”说着便欲用自己衣袖为其擦汗。这动作若论着寻常母子倒也过得去,只他们不仅是母子,又是君臣,如此便全然不合礼规。延陵易是吃着礼记女诫长大的,在文佐尘之前,她的师傅们皆是用条条框框的礼数限制自己的一言一行。而又没有一人能告诉自己,眼前这对母子,是没有逾越臣则子道。
尹文衍泽倒也感应到延陵易投来的目光中掺着诡异,浅浅笑着以饰尴尬,抬了一手紧上荣后宽袖,温言道:“母后,儿臣自己来。”
荣后目光微慑,只越过他的目光循了延陵易的注目,才恍惚明白过来,莞尔一笑,推腕道:“好好好,儿你自己来。母后年级大了,总看你跟儿时一般,想着你该不稳当。”
尹文笑着寻到延陵易身侧稳稳坐下,目光掠到她手边的酒盏,微有一愣。
延陵易想着趁他未问及先饮了酒为好,是要等他问到了这是催子酒,她反是不知该如何喝下了。
“我来得急,未喝上一口水。”尹文衍泽面无波澜,扫了眼她杯中物,便伸了手要取,“王妃你手边的酒,给我喝罢。”
“这是——”延陵易面有难色,却也不好当着他面说这到底是个什么酒。只得由他当着自己面将酒盏掠去,满口饮下。待他落了空盏,她才起了疑虑,由下人处听闻他尹文衍泽从不会用凉食凉饮,三伏的天都会坚持饮热茶。他肝脾弱,遇了凉,或是饮酒后,便要生疾。然他此时却像是真的热得紧了,口不择食,糊涂地吞了杯冷酒。
荣后却惊地一颤,扬声怒骂道:“糊涂,你又揣了冷酒入腹。焉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那老病根是想着又犯了?!”绝非心疼那盏酒,她心里是真急他。
尹文衍泽才像刚刚反应上来,惊道:“真是热糊涂,儿臣又是忘了。”
延陵易是真有些摸不清楚状况,只得闷在一处,瞧着他们母子你一言我一语,她自己越发省得出言,越是沉静则越好。终于等到尹文衍泽于她耳边轻声吩咐道:“夫人先出殿吧,回车里等我。我见你迷糊着,是也听不得我们这说叨,便先回车里歇着。我送了母后回后殿,便与你同归。”
不论他是有心支开自己还是怎样,延陵易都觉得这般甚好,随即应下便起身向荣后跪拜告辞,得了荣后面首,方退去。
车内等候的光景,延陵易确有些昏昏沉沉,还真就睡了下去,再醒转,见车中仍是空荡荡,抬帘掀看,外边天色已是大暗。徐以垂帘,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襟,却听车外脚步声渐近,她心里先是一沉,明白该是尹文衍泽至了。
只他挑帷而入的瞬息,一股子浓重的女人香扑入,与他往日周身素淡的竹香不同,如今这味道又腻又甜,闻罢隐得额头昏闷。延陵易淡看了他一眼,忍下未言。
他迎着她目光,轻道:“是等得久了吧。”
她暗自琢磨他此一去并非送皇后入后殿的简单,或以寻三两个昔日宫中旧好诉念故情也未然不可。否则他满股子女人香息便是说不过去的。再或者,那凭念旧情,也是逢场作戏吧。遇上一个戏子,还真难摸清他戏外的模样。
马车行了一路,尹文衍泽面色大不好,时而以文帕抵着咳嗽几声,便不出声。延陵易是个比他更闷的,此时更难以要她开口言一个字。于是二人也便这般僵着,尹文衍泽是有心欲上三两句,只身子实有不适,话涌到喉咙口又泛着腥气,索性连着言语一同吞咽回去。
行了一柱香的功夫,总算是挨到了王府门口。延陵易先下了车,迎面吹来一通轻风,才是舒下口气。未等身后尹文衍泽同步而下,却见府前停驻的软轿中走出了延陵眉。
“小妹。”延陵易不无惊讶地唤了出口,却见此时延陵眉脸色并不好。
延陵眉几步迎上,立了她身前,气势不减,开口即冷笑:“延陵易,你凭什么…”
延陵易明白这个小妹从来与自己脾气过不去,从前父亲在时,她便因父亲偏爱长女常常搅弄得满府不痛快。然大抵也是冷嘲热讽胡言乱语,只她今日说得如此平静,却与往日不同。
延陵易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如若是因着公议棠,我不想再谈。”也只这一件事,她骂得起那一句“凭何”,却也是半步皆不能妥协。
“为什么不可以?!”延陵眉更进一步,扯上她腕袖,死死不放,“你告诉我一个理由,别拿家法宗则唬弄人。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公仪棠不可以。你是瞎了吗?这么多年你看着我同他绘事读书,笺书传情,却能视若无睹,现在告诉我不可以。”
“眉儿,莫要作肆。”她沉声喝了道。是于他门府前,延陵眉却是不顾及千金之礼,如疯妇般撒泼骂野于外人面前,十足丢了延陵家的颜面。
“你眼里只是延陵族之幼女,不是我延陵眉。”延陵眉凄凄摇着头,“看不起我罢,是不屑看我罢。我知道,我从来知道…你眼底甚少能放下人。你以为我看得起自己吗?被你看扁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可我还是要低三下四地求你,若不是逼得无路可走,我也不会这般。”
第三十三章 做主
延陵易附上她手,却感受到那手温竟是比自己寒。
“可是…因为我的臆症?”延陵眉颤了眉心,苦苦索问。
延陵易后撤了半步,目光依寒:“不是你,是公仪不可以。”
“你是要看着延陵幼女与人私奔才称心如意吗?!”一时间,她软硬兼施,总是要轮番试过,才能握住一丝希望。
蛾眉蹙紧,延陵易平生最恨由人威胁,冷冷甩下袖子,连连退了几步,眸光虚下,是冷冷地笑:“你就只这般本事吗?你私奔也好,走野也是罢。再予我哭闹,甚至以死相逼,都随了你。我也告诉你最后一次,公仪棠不可以!除非延陵易死了,延陵不嫁公仪的规矩便不能破!”言罢即是转身,她今日穿着琐碎繁复的朝服,实在不方便提裙迈阶,只疾步迈了三级便由脚下褶碎罗裙搅住。
“延陵易,那我也第一次告诉你。”延陵眉冷吸下一口气,猛地抬头迎上她背影,冷泪砸落,“我有了公仪家的骨肉。你是想看着族规由人破去,还是一尸两命?!”
这一声落,空气似也凝住。
尹文衍泽刚落了车,便听府外喧嚣聒噪,再一闻听这一言威胁,亦有所动容,目光怔怔寻着阶上的延陵易。
延陵易似是未闻,摆平了裙角,即是迎入高阔的府门。袍带于风中簌簌作响,她既是下定了决心,谁也威胁不住。一尸两命?!延陵眉若真以此要挟。那她也就承着。
尹文衍泽愣了半刻,忙是绕过延陵眉去追延陵易的脚步,只才迈出几步,却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