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地龙烧得很旺,推门入内,只觉暖烘烘的,把凛凛风雪都挡在了外头。
龙音解开斗篷随手放置在软榻之上,桌上是方才备好的热茶,他端起喝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还站在门边如同木头般的唐月天:“怎么不作声了?”
唐月天看着他,神情中带着伤心与不解,他喃喃问道:“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所以你三番四次涉险,却总是护我在身后。就像这次,我睁开眼就不见你,我不知道上哪去找你,好不容易赶到长安,若水宫的分舵早已人去楼空。我哪里也不敢去了,只能死守在长安等候你的消息……我讨厌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
龙音在软榻坐下,沉默了片刻,伸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说道:“小天,过来。”
唐月天在心里挣扎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硬气一些,才好谈判,但对上龙音那深黑的眸子,便顿时泄了气,乖乖移步上前,坐在了他身侧。
龙音拉起唐月天执剑的右手,细细摩挲,唐月天的手掌厚薄恰到好处,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掌心有因长年习剑而生出的薄茧,但握上去整只手软软的,暖暖的,让人不想放开。他点着那掌心上的薄茧,看向唐月天:“你哪里会没用,我可还记得在混沌剑阵里你身姿潇洒、剑法利落。依我看来,怕是能在江湖中排在前头了。”
唐月天被他这么一夸不好意思起来,红了红脸,尔后道:“那为何……”
龙音顿了许久,才缓缓道:“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吓人了?”
听了这句问话,唐月天的心猛地一沉,他的目光慢慢的从龙音的白发,到他的模样,一寸一寸的看过,就像在心里一笔一笔的描摹,当视线停留在那薄唇之上时,唐月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连忙收回视线,被龙音一直拉着的手也赶紧抽了回来,转开头,结结巴巴的说道:“不、一点、一点都不吓人,还是那么、那么好看。”
“那你为何不看我了?”
唐月天听着这声音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心不由又是一颤,连忙转回去,急急说道:“不,我就是觉得你太好看了……”尾音在看到龙音勾起的唇角时,一下子就消失掉了。他立即想起自己应该在生气当中,问的问题还没得到答复,于是便不吭声了。
龙音笑了笑,说道:“我总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才是。”唐月天气呼呼的回了句。
龙音摸了摸他的头,继续说道:“你看像你这么不懂转弯的人,一出江湖就跟我沾了关系,我有些后悔当初让你送到我襄阳。如果我们出了虚怀谷便各走各路,你现在想必已在一方成名,而不是因为我而四处奔走。若水宫这三个字实在不应该与你有关。你总是靠近来,我心里欢喜,推也推不开你,只好尽量护你周全。”他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我见了太多生死,我想成为利剑,在你尚未见到鲜血之前,挡下不应给你的危险。但是,我没有做到。”
这一段话,龙音说得很慢,他从未向人示弱,也许因为这辈子他绝处逢生太多次,以至于他认为最有效的保护方式,便是他迎难而上,挡住所有的刀光剑影。哪怕像这一次,他落到一把火烧了若水宫这个地步,自己也走火入魔,很有可能下一次爆发他便命赴黄泉。但他手中只要还有筹码,他就觉得可以豪赌一把,他不能让自己灰头土脸的出现在唐月天面前,他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的唐月天。他现在从头来过,什么都还没做到,他并不想让唐月天看到他,他一直想着唐月天的伤好了没有,想见他想到心口都发痛,但他忍住了,他一路不停歇,不让自己回头望……
唐月天愣住了,他从未见过龙音这么痛苦的模样,他在混沌剑阵里的时候就已经明白,龙音太过保护他,但凡与若水宫沾上的边,他都坚决的不让他触碰。他也想保护龙音啊,他想跟对方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被保护在身后——他记得自己当时曾喊出这样的话来。他总认为龙音把他想得太脆弱了,可是现在他真正明白过来,不是龙音把他想得太脆弱,而是龙音把他自己放得太低,他说他要成为利剑,可他本身就已经是万里挑一的锋利宝剑!唐月天一时心绪起伏,是龙音把他看得太重要了,他完全被龙音当成了珍宝一样爱护着。他一直认为龙音很厉害,可是他忘了龙音也会害怕,就跟他一样,会害怕对方受伤害,会想挺身而出挡在他身前。
四周静得只听闻外面的雪簌簌的落下,唐月天垂下目光,定定的看着龙音银白的发梢,心里阵阵钝痛,良久,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会一直护着我,可你也在我心上,也让我护着你可以吗?”
一句“你也在我心上”,多年来飘飘荡荡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地,化成了丝丝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不曾了解自己竟如此容易满足,只要这样一句话就足够了。龙音伸长手臂拉过唐月天,将他扣在自己怀中,紧紧拥住。
“好,我答应你。”
唐月天脸上顿时一片薄红,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挣出龙音的怀抱,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可找到法子医治走火入魔?”他一边问,一边去探对方的脉象,他脸色一变,“……这、你封了穴道?!”
既然二人已心意相通,龙音便也不再隐瞒,淡淡的笑道:“即使封住穴道,意义也不大,我若有心,冲破穴道亦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暂且还是可以压制容易暴起的杀意。至于医治的法子,目前看来唯有少林的洗髓经。”
唐月天闻言微怔,说道:“小师父也说他有位故人现在在少林,说那位故人兴许是能帮到你的。就不知是否与那洗髓经有关。”
龙音道:“看来不管如何,都势必要去上一趟了。”
一番长谈后,天色已昏昏,芷蓝提灯前来,便见龙音与唐月天二人正好推门而出,于是眉眼一弯:“庄主,你们可算是出来啦,小天的师父可是催了有七八回啦!”
唐月天讶道:“小师父也来了?”
芷蓝笑吟吟的说道:“就是司空何求去请来的,说日后万一你师父追究起来,好歹他是有通风报信的。”
“……”这个司空何求……唐月天瞅了眼似笑非笑的龙音,窘得直想钻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双更完结,等着哟!(*^^*)
☆、69乘月人归
到了少室山下便分开两拨人,唐月天与龙音、唐英三人一同上山,余下的人则在山脚等候。此事不宜声张,故而一路低调。龙音如今发色异于常人,更是时刻披着斗篷带上兜帽。
山阶上覆着白雪,此时刮来凛凛寒风,卷起的飞雪呼呼扫过,唐月天抬起手袖遮面,待风雪稍停,向远处望去,正好听到古刹钟声传来,悠远深长,仿佛能涤荡这世间的一切烦忧。
唐月天大步走在前头,一面用佩剑清扫阶上雪,好让此时封了大穴,仅余星点内力护体的龙音便于上山。唐英在旁见状简直痛苦得要扶额——谁来告诉他,养儿十八年也得防他下山之后春心动的?!他这笨徒弟真真是情窍不开则已,一开则一发不可收拾啊!偏生这个龙音也不是个善茬,身上是非又多,烦的要死!只是几次接触下来,着实看出龙音是个极其护短之人,配老实的唐月天再适合不过。思来想去,他也就认了。
到达半山腰之际,一名少林弟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后言道:“三位施主,这边请。”
身为开路先锋的唐月天连忙看向唐英,见其轻轻颔首,便跟上了那名少林弟子。
那弟子领他们从旁的路上了山,绕到侧门进去,又拐了几条道,最后到了一处僻静院落。院子不大,光秃秃的树木上挂着积雪,院里除了石桌石凳,别的便什么也没有了,一条小径弯弯曲曲直通木门,而那门是虚掩着的。
弟子在门口低声道:“慧空师父,客人到了。”
“让他们进来罢。”里头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并不苍老,让唐月天颇感好奇,他原以为会是一位年纪颇大的老师父。
弟子引他们入内后便退下了,那道木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纵使门窗关得紧紧的,但屋内并不算太暖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被唤作慧空师父的灰袍和尚正在蒲团上打坐。这屋里头朴素到有些简陋,好在还有桌椅。
慧空起身施礼:“请坐。”
龙音与唐英二人十分爽快的坐下,唐月天却像只警觉的小鹿,小心谨慎的立在他们身后。
慧空的视线在唐月天脸上停留了片刻,眸光中飞快闪过一丝情绪,继而敛下眼,道:“龙施主若是不介意,还请先让贫僧一探脉象。”
“有劳大师。”龙音配合的伸出手腕,心中却暗自思忖,为何一直隐居虚怀谷的唐英会认识这位慧空大师?若是风云人物也就罢了,可在他的记忆中少林的慧空大师乃半路出家,一直呆在武僧院,江湖中并无他的惊人传闻,算是一位中规中矩的无名人物。但能得唐英推荐,更有陆云深暗中搭线,想必此人不简单。
他这番正思量着,便听慧空说道:“你的穴道需解开,否则贫僧无法仔细探查。”
龙音看他,又看了眼老神在在的唐英,尔后颔首道:“好。”
封住的大穴一解开,内力便过分澎湃,冲撞得经脉隐隐作疼。紧接着便有一股纯厚的内力缓缓探入,龙音顿感诧异,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正为他探查脉象的慧空,脑海里迅速的过滤了不少江湖上喊得出名号的高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唐月天紧张得手心都快出汗了,才终于看到慧空收回手拢在袖中,不紧不慢的说道:“依贫僧所见,此脉象不是走火入魔,只是略有相似。”
唐英奇道:“可是他的内力澎湃到无法压制。”
慧空答道:“确实,但贫僧方才探查龙施主的脉象,却发现内力虽澎湃但经脉走向极稳,倒像是通而不畅,关窍未开。”
唐月天闻言看了看龙音,又看了看慧空,犹豫的说道:“听大师这么说来,此关窍一开,龙音的功力岂不更胜一层?”
慧空飞快的看他一眼,继而垂眸道:“这便需看龙施主的机缘了。”说着他看向龙音,“出现你这种情况多半是心法出了岔子。”
聪明如龙音,到了这地步哪里还猜不出眼前的慧空大师是何许人,于是从善如流的取出怀中早已誊抄出来的水域流花心法,说道:“那便辛苦大师从旁协助,看这心法到底是何处被篡改。”
一旁的唐英扔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给龙音,搭腔道:“你准备得倒是周全。”
龙音自嘲道:“只是恰好得知这心法已被改过罢了。”
一套心法的路数要研究透彻并非一时半刻的事,唐月天三人便在慧空的院落里暂住下来。
龙音身为当事人,自然需陪同慧空大师一起钻研心法,而唐英则为医者,也是少不了从旁协助。如此一来,唐月天便负责与山下的栖凤等人互通消息,更多时候是守在院里。正巧他的剑法经昆仑一战,也到了突破的关口,如今也好仔细琢磨一番。
正是午后,细雪纷飞的山中一片静谧,唐月天在这不大的院落转了转,雪絮飘落在他头顶、肩上,他心中忽有所动,拔剑出鞘,剑刃泛起白光,手腕稍动,紧接着身形变换,剑光霎时如这漫天的飞雪一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这一招正是凌云九式天女散花!唐月天越使越觉得筋骨都活络开来,眼前竟浮现出当日的昆仑剑阵,先是四人阵、后是八人阵。剑法方渐入佳境,他便又遇着困扰多时的瓶颈,正暗自懊恼,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灰色身影,紧接着便是一根枯枝抵上他的利剑!那枯枝蕴藏着浑厚的内力,招式更是精妙无比!
对方看来是有意引导他,唐月天心会神凝半点不敢小觑,尽全力与其周旋。
畅快淋漓之际,对方却及时抽了身,扔了枯枝,合掌道:“阿弥陀佛,恭喜小公子剑法更上一层。”
唐月天愣了片刻,连忙拱手道:“多谢慧空大师。”说着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若非大师指点,我还得花上不少时间呢。”
慧空似乎十分喜爱他这模样,竟笑了一笑,道:“贫僧对武艺痴迷,小公子若是不嫌弃,贫僧可以抽空……”话说着便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更是变得几分苦涩。
唐月天倒是不曾察觉,一听这话就开心的笑道:“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平日里甚少与人切磋,生怕武功退步了。有大师指点,我就放心多了!”说着他又问道,“对了,大师这是与龙音研究完心法了?”
慧空垂眸道:“只是研究出一些怪异的地方,待唐英给龙施主疏通脉络后便可一试。”
唐月天听后便呆不住了:“那我可以看看他么?”
慧空颔首:“此时也该梳理完毕,小公子尽管去吧。”
眼见着唐月天的身影跑远,慧空闭了闭眼,表情似悲似喜。
话说唐月天进了里屋,一眼便看见盘腿坐在床榻之上脸色苍白的龙音,这隆冬腊月的,龙音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走近一看,竟是连里衣湿透了。唐月天顿时紧张的看向唐英,低声问道:“小师父,这是?”
唐英亦是脸色疲惫,神情倒是轻松:“无碍,只是此次疏通脉络与寻常人不同,并非为了调养,而是为逆转其原先的心法路子做的准备,自然是要痛楚一些。”
唐月天精神一振:“这么说来,是有希望了?”
唐英颇有深意的看他一眼,并不隐瞒:“是有一线希望,若是不成功,龙音就等着散尽功力,从此退隐江湖。”
“这……”唐月天不禁僵住。
一直在调息中的龙音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脸既是不安又强作精神的唐月天,他徐徐说道:“不必担心,最坏不过是从头来过,何况我不是有你这位高手护卫么。”
唐月天闻言深深呼了口气,郑重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往龙音那边挪了几步,趁小师父不注意,悄悄握了握龙音的手——他着实想不出说些什么熨帖的话好让龙音安心,唯有这样以示自己的心意。
龙音自然